过了戌时,城门轻易不得开,城头守军只能放下吊篮,将来人拉上了城头。
    “立刻派人禀报王府!”
    “是!”
    查验来人身份的同时,一名守城百户下了城门,匆匆向燕王府赶去。
    燕王府内,此时正是灯火通明。
    存心殿中,燕王用力拍了拍汉阳郡王朱高煦的肩膀,带着酒意的刚毅面孔上满是笑意。
    “吾儿有乃父之风,甚好!”
    朱高煦主动请缨参与了不久前的边境军事行动,虽没立下大功,却精神可嘉,可圈可点。
    从开平卫返回北平,还带回了三段式火铳射击法,张玉朱能等一干大将均对此法赞誉有加,朱棣甚感面上有光。对比一下不能上马的世子,老怀大慰。
    “吾儿做得很好。”朱棣抚着硬龇,愈发的满意,“这才是我朱家子孙!”
    朱高煦脸色发红,显是因为燕王的夸奖激动不已。
    “父王夸奖,儿愧不敢当。”
    “当得!”
    连日来被建文帝闹得弄得肝火上升,好不容易有件开心事,燕王看自己这个二儿子,当真是越看越顺眼。
    “谢父王!”
    世子朱高炽恭立在一旁,听到父亲夸奖弟弟,胖乎乎的圆脸上露出了憨厚的笑容,“吾弟能扬鞭策马,为兄甚羡。”
    朱高煦扬起极似燕王的浓眉,笑容得意,看着身高长相都不及自己,肥墩墩的朱高炽,眼中闪过一抹轻蔑。同样是父王母妃的儿子,不过是生得比他早些,摆出一副世子的样子给谁看?
    “王兄不必如此,愚弟自是期望能有与王兄一同策马挥刀,并肩作战那一天!”
    话说得再好听,也是十成十的挤兑人。
    朱高炽脸色憋得通红,朱高煦笑得张扬,燕王看着两个儿子,眉头微皱。
    对这个无论长相还是性格都不像自己的长子,若说万分的喜欢,那是违心。可到底封了世子,上下有别,高煦如此挤兑兄长却也不妥。
    再者,世子喜爱读书,真会被弟弟三言两语挤兑得说不出话?示弱不错,过犹不及。
    就在燕王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一名身着葵花胸背团领衫的宦官躬身走了进来。
    “奴婢拜见王爷,见过世子,郡王。”
    “可是有事?”
    “禀王爷,南边又来人了。”
    又来?
    一句话,朱棣父子三人的脸色同时一变,南边来人,准没好事!
    先是北平布政使,又是北平都指挥使,连按察使司都被安插了人。宋忠那匹夫,正月里就奔赴开平,借口圣谕,接连从燕山卫中抽调精壮,不到一个月,整整小三千人没了!他想干什么?一目了然!
    “父王,您看?”
    “为父倒要看看,皇帝还有什么手段!”
    朱棣猛的一拍桌案,真惹急了,他也不是吃素的!
    见父王发威,朱高炽和朱高煦都消了互别苗头的心思,站在一边,低头装老实。火山要爆发了,这个时候,谁往前凑谁倒霉。
    存心殿东侧一间厢房内,道衍和尚停止诵经,看了一下室内的滴漏,恩,又是面见王爷的时候了,今天该从哪个方面论述造反的可行性以及必要性?
    起身走出厢房,正遇上匆匆行过的王府宦官,“三保,这是怎么了?”
    “回佛爷,南边又来人了。”
    “哦?”道衍捻动佛珠,念了一声佛号,笑得眼睛眯成了两条缝,真是瞌睡有人送枕头,想什么来什么。阿弥陀佛,皇帝真是好人。
    见过来人,接到圣谕之后,燕王府上空当即笼罩了一层黑云,存心殿内像是台风过境,朱棣手提长刀,赤红着双眼,“竖子欺我太甚!”
    几个宦官跪在青石砖地上,瑟瑟发抖。
    此时的朱棣,连燕王妃也不敢轻易接近。
    唯一的例外,只有道衍。
    生气好,气炸了更好。气急了才不会犹豫,气爆了才会起兵造反。
    “王爷,不能再犹豫了。”道衍站在殿中,丝毫不为朱棣的怒火所影响,“先夺陈亨兵权,再以宋忠抽调燕山卫精锐,召胡骑关童等入京,接下来肯定是王爷的官属。皇帝是步步紧逼,王爷若再犹豫,大祸将近矣!”
    燕王握紧了长刀,冷笑出声,“既不容我,我岂能坐以待毙!”
    话落,一刀斩在桌案之上,终下定了决心。
    开平卫
    难得没有下雪,天色放晴,风却更冷。
    孟清和穿戴整齐,系好腰牌,走出家门。本该到城外当值,不想新来的宋都督突然下令,卫所全军操演。卫指挥使徐忠进言,操练就在明日,何必急在今天?
    一旁的都指挥余瑱冷笑一声,“都督之言即为军令,徐指挥敢抗令不成?”
    大帽子压下来,徐忠不敢再多说。心下却道,果然是来者不善!
    演武场中,未扫的积雪多被踩实,光滑结冰处,几乎能映出人的影子。
    孟清和带领手下一百多人,随着旗官号令结队列阵。众人呼出的热气在眼前凝成白雾,挂在眉毛和睫毛之上,结了一层冷霜。
    “杀!”
    朔风似要将人冻住,边军挥出的腰刀和长枪,硬生生的劈开冷风,吼声从胸腔里发出,是带着血腥气的强悍与粗犷。
    高台之上,宋忠一身绯红公服,绣在红袍上的狮子张开大口,似要择人而噬。
    鼓声渐急,战阵也随之变化,高台上的宋忠突然一挥手,召来跟随他的都指挥余瑱等人,遥指演武场中的某一处,下达了命令。
    余瑱领命,一队亲兵当即如狼似虎一般扑入了战阵。
    因为鼓声骤停摸不着头脑的边军,眼睁睁的看着几十名同袍被拉出战阵,按跪在了地上。
    “余等不遵号令,延误操练,责一百军棍!”
    和高福等人一同被拉出战阵的孟清和,脑袋嗡的就是一声。
    若说自己跟不上鼓点,拖慢队伍,他无话可说。但以此处罚高福,马常,周荣等人,根本就毫无道理!
    一百军棍不是开玩笑,会要了他们的命!
    台上,徐指挥也看出了端倪,这些被拉出来的,分明都是西城千户所沈瑄麾下。
    宋忠此举,若是下马威倒还罢了,若是针对沈瑄,岂不是挑明了和燕王过不去?
    演武场中的沈瑄已手按长刀,凝眸望向台上的宋忠,满目煞气。
    数十名边军已被按倒,执刑的不是边军,而是宋忠带来的亲军。可见,宋都督是诚心要在今天大开杀戒,演武操练不过是个借口。
    孟清和脸色发白,除了第一次被拉上战场,从没感到死亡离自己如此近。
    想办法,必须想办法,他要活下去!
    恰在这时,余瑱停在了他的跟前,扫过他身上的武官服,嗤笑一声,“这样的竟是个百户?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莫非是谎报战功?还是托赖上官青眼?”
    一边说,一边拿眼去看脸色冰冷的沈瑄,表情中带着不屑掩饰的轻蔑同恶意。
    听到这番话的孟清和却是双眼一亮,顾不得被用力按压的肩膀,奋力抬起头,用平生最大的力气喊道:“卑职不服!”
    他一出声不要紧,高福周荣等人也全都扯开了嗓子,“卑下不服!欲加之罪,卑下不服!”
    喊了,不一定能保住小命,不喊,就一定没命。
    那就喊吧!
    高台上的宋忠面色发沉,余瑱眉头一拧,盯着孟清和,面带不善,眼露杀意。身边已有亲兵取下长刀,带着刀鞘狠狠的拍了下来。
    “都指挥面前,安敢放肆!”
    孟清和咬紧牙关,打算生生受了这一下,等了半晌,却没等到。
    抬起头,白皙如玉的手指正扣在刀身之上,长刀停在半空,再移动不了分毫。
    “大胆!”
    亲兵还要喝骂,沈瑄冷笑一声,“谁才是大胆?他为百户,你不过一兵卒,未得上官下令,以刀击百户,便是以下犯上!”
    “你……”
    余瑱面色阴沉,不问沈瑄,而是看向身上染雪,愈发狼狈的孟清和,“你不服?”
    “是,卑职不服!”
    “操练之中不听号令,延误战阵,乃本指挥亲眼所见,你有何不服!”
    “卑职不服的不是一百军棍,是都指挥话中所言,谎报战功!”孟清和昂起头,“卑职战功是卫所上报,朝廷嘉奖!都指挥言指谎报,是指卫所欺上瞒下?朝廷不分真假?陛下识人不明?卑职斗胆,都指挥此言,有指陛下昏聩之嫌,乃是大不敬!”
    说话间,黑色的双眼紧盯着余瑱,眼眸深处似有暗色的火焰在燃烧。
    想要他的命?
    那就试试看!
    豁出去了,老子活不成,你也甭想好过!
    同样被按跪在地的前郎中大人,瞅瞅脸色发青的都指挥,再看看傲然如君子的沈千户,最终将目光挪回到了孟百户身上。
    之前判断失误,这哪里是文官,根本就是文官中的战斗猛人,朝堂上的第一斗士,言官!
    第三十二章 恩情
    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穿草鞋的照样不惧穿皮靴的。
    倾倒了玉瓶不要紧,不倒,孟十二郎也会想法子上去狠踹一脚。反正就光棍这一把了,人家明摆着要他的小命,不光棍等死吗?
    “都指挥非但指摘朝廷,对陛下大不敬,还有不查之嫌!”孟清和越说越起劲,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突然挣开按着他的亲兵,一把扯开新上身的武官服,满面愤怒,声音竟有些颤抖,“说卑职等谎报战功,都指挥可亲眼所见?!卑职等沙场杀敌,与鞑子搏死,岂是一句荒谬就能抹杀?!卑职身上的伤,弟兄们身上的伤,都指挥可视而不见?!”
    说话间将领口扯得更开,一条刚脱痂的疤痕赫然划过略显瘦弱的肩头,狰狞,丑陋。
    余瑱脸色铁青,站在孟清和身边的亲兵倒吸一口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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