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的奏疏如纸片一般飞往北平,工部尚书,左侍郎和员外郎都有治水经验,在奏疏中自请同夏元吉一起奔赴浙西。三个不能一起去,去一个也好。
    在关乎国计民生的大问题上,永乐朝的多数官员尚能保持清醒的头脑。官场倾轧,政治斗争都可以暂时放到一边,先解决大事才是根本。
    人无完人。
    不失大义,略有私心,人之常情。如此,皇帝才会放心安排工作。
    要是人人都如篡权之前的王莽一般,走路都能用尺子量,皇帝才该睡不安稳。
    工部尚书的奏疏快马加鞭送到北平,朱棣的回复也很快,维持原命。
    简单一句话,一事不烦二主,就是夏元吉了。
    这下子,留京官员更摸不透天子到底是什么心思。到底是看重夏元吉一个人,还是释放给所有户部官员的信号?能不能给个提示,好让大家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安排。
    可惜朱棣不是一般人,想完全猜透他的心思,难度不下于徒步登上珠穆朗玛峰。
    留京官员猜不透天子的意图,心中打鼓。关键人物,户部尚书夏尚书却打起包裹,带着随从奔赴浙西。比起同僚,夏元吉格外的平静,平静中甚至有些许期待。
    大多数人没察觉到夏元吉的变化,文渊阁七人则是例外。
    作为朱棣的机要秘书,七人对天子的了解,多少优于他人。比起身在局中的六部官员,解缙和杨士奇等人更能站在另一个角度观察这件事。
    “天子会动户部,却不会处置夏元吉。”
    调开夏元吉,令他去浙西治水,正代表天子对他的信任和回护。
    永乐帝会继续重用夏元吉,此事毋庸置疑。会如何处置其他户部官员,大概要看他们有没有蹚山东的浑水,踩进去的脚,到底陷了多深。
    各地的奏疏依旧按时由通政使司封存,经文渊阁,再送往北平。
    快马每日驰骋在官道上,沿途官驿日夜都要有人看守。遇上连夜赶路的急件,不能及时更换马匹,驿丞到小吏全要获罪。
    北平的气氛更加紧张。
    天子要北征大漠,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千年未变。
    从开平卫,兴和所和全宁卫聚集起的大军,吃饭是个不小的问题。饿着肚子的军队,再勇猛也没法打仗。
    还有武器,战马,袢袄,都要补充到位
    顺天府下辖州县,饥荒刚有好转,实在无力供应大军就食。陈瑄和宣信的舟师还在路上,粮草只能从各卫库仓中调拨。
    距离近的宁夏和山西需要防备瓦剌,辽东还等着舟师的粮饷,唯一能挤出余粮的,只有孟清和镇守的大宁。
    筹粮的差事摊派下来,孟清和一个头两个大。在厢房里拉磨似的转悠,也想不出解决办法。
    粮食,大宁有。
    分派下的数量,当真是没有。
    三十万石粮食,搬空大宁的库仓,把部分田里种下的耐寒作物全部收割,也只能勉强凑足三分之二。这还是大宁都司上下努力发展生产的结果。
    坐到椅子上,孟十二郎皱着眉头叹息。
    果然是人怕出名猪怕壮。
    大宁城有储粮的消息,铁定是赵王上报。说什么以兄弟相待,兄弟就是这么当的?亏自己没信,不然心灵定然要受伤害。
    朱高燧很是内疚,上门两次,都是向孟清和道歉,他当真不是故意的。
    “孤和父皇提起此事,只为表大宁上下屯田之功,哪知……这件事是孤不对。”
    亲王当面道歉,垂着脑袋,诚意十足。
    即使脑袋上冒青烟,孟清和也必须咬牙表示,能接到如此光荣的任务,是他的荣幸,是大宁上下的荣幸。
    “殿下不必如此,天子有命,臣甘之如饴。”
    朱高燧仍是面带愧疚,孟清和的火气根本没处发,反倒觉得自己像在欺负人。
    按了按额角,被卖了还帮着数钞票,就是这种感觉?老朱家果然没一个善茬。
    送走了朱高燧,在房间里转悠半天始终想不出解决办法。
    孟清和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不管外边正下雨,领亲卫出府。
    他当真没辙了,只能去找沈瑄求助。
    刚出府门,就遇上了撑伞站在雨中的杨铎。
    雨幕之中,一顶青伞,伞下之人,似比雨水更冷。
    绯红色的锦衣,金制腰牌,本该如火的色彩,却生生带出了一股能将人冻僵的寒意。
    孟清和停下脚步,暗中握拳,战场上的杨铎,在记忆中已经模糊。眼前的杨铎,让他觉得陌生。
    从军人到锦衣卫,当真会变化如此之大?
    他不知道杨铎此来的用意,本能趋势他离杨铎远一些,越远越好。
    无奈事难如愿。
    孟清和心思飞转的同时,杨铎一步步走了过来。
    在他身后,跟着四名锦衣校尉。校尉之后并无力士跟随。
    “兴宁伯,杨某有礼。”
    “杨指挥使客气。”不用照镜子,孟清和也知道自己脸上的笑有多僵硬,搓搓胳膊,只能全归于夹着冰碴,裹着北风的大雨,“北平的雨可真冷。”
    听了孟清和的话,杨铎有些意外,“兴宁伯祖籍在此,竟不习惯北平的天气?”
    孟清和扯扯嘴角,“今年似比往年都要冷。”
    杨铎没接话,轻勾嘴角,点了点头,似接受了孟清和的解释。
    孟清和没有松口气的感觉,只想快点离开。和现在的杨铎打交道实在太累。尤其是他还挂着锦衣卫指挥使的名头,说话间更要小心,“杨指挥使若无事,孟某要前往定远侯处拜会,先行一步。”
    “耽搁了兴宁伯。”
    “哪里。”
    孟清和摆手,戴上雨帽。
    原本想乘车,遇上杨铎,干脆改乘马,速度更快些、
    雨大就雨大,浇湿了只能怪他自己出门不看黄历。
    向杨铎告辞,孟清和翻身上马,动作比往日利落许多。
    “兴宁伯。”
    马下,杨铎出声,叫住了孟清和。
    马上,孟十二郎不得不拉住缰绳,低头看去。
    雨水打在青色的伞面上,溅起的水珠,几连成一小片水雾。
    伞缘缓缓掀起,看不到伞下人的双眼,只有挺直的鼻梁和唇边不带暖意的弧度。
    “兴宁伯同定远侯,情谊非同一般。”
    肯定,还是疑问?
    孟清和皱眉。
    杨铎却不再出声,伞缘垂下,遮去了整张面容。
    天空一道闪电爬过,雷声轰鸣。似距离很远,又似在耳边炸响。
    “陛下封皇五女为长宁公主,欲择驸马都尉。”
    孟清和眉头紧皱,杨铎告诉他这件事,是何用意?
    “兴宁伯与定远侯,均有大功于社稷,简在帝心。”
    话落,杨铎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孟清和则驻马良久,直到亲卫三次提醒,才猛的一挥马鞭,冲进了雨中。
    自天子有迁都之意,即下令改北平为顺天府,设立行部。置尚书二人,侍郎四人,其属置六曹清吏司。
    沈瑄奉皇命镇北平,在行部办公,居处则在城内私宅。
    原本,北平当建镇守府。但天子已有迁都之意,再建镇守府就不合适了。
    三司衙门各有主官,无法给沈瑄腾地方,住到行部也不合适,沈瑄上奏天子之后,在城内买下一处私宅,按品级改建之后,暂住于此。
    大门悬有匾额,是天子亲手所书。
    永乐帝的一笔草书,永远都是如此的霸气侧漏,不拘一格。
    对于沈瑄敢将如此豪迈的两个字挂在大门上,孟十二郎除了佩服,只有佩服。
    早有护卫将兴宁伯到访报告沈瑄。
    没递帖子就上门,在一般人看来,是有些失礼的。但在南京时,两人过府几乎不走大门,时间久了,让孟清和忘记上侯府要递拜帖这件事。
    甭管私底下交情如何,表面上该做的功夫还是不能忽略。
    一边提醒着自己,孟清和迈步走进府门。
    雨越下越大,打在脸上,生疼。
    迎面砖石铺路,影壁上的雕刻被雨水模糊,隐约能辨认出是猛兽图案。
    绕过影壁,踏上回廊,尽头有人快步走来,蓝色的便服,衣摆随风,腰束玉带。
    沈瑄没有撑伞,臂上搭着一件斗篷,到了近前,直接将斗篷包在孟清和身上,俯身,把人横抱起来,大步折返。
    “侯爷?”
    沈瑄没应声,浓眉乌眸,水洗之后,更让人移不开眼。
    穿过前厅和中堂,沈瑄一路将孟清和抱进后堂西厢。
    房门推开,人放下,回身道:“备热水。”
    “是。”
    门外有长随答应着下去,孟清和站在原地,没开口,沈瑄已除下包在他身上的斗篷。
    这不算完。
    腰带,外袍,全都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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