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户,再歇歇。”
    “歇什么歇?!”被称作千户的虬髯大汉一瞪眼,“总戎怎么吩咐的?军情紧急!朝鲜国王的书信……”
    “千户慎言!”
    一个穿着袢袄,却是文吏样的军汉连忙起身,拦住大汉的话头,留意四周,见无人注意,才缓了神情,却还是给大汉提醒,“千户,此事机密,定要慎言。”
    这话是能随便出口的?泄露了消息,吃不了兜着走!莫说孟总戎不会放过,回京就得被南镇抚司的兄弟们带去,好好松动一下筋骨。
    大汉神情一凛,“马校尉说的是,是我疏忽了。”
    经过这一小段插曲,军汉们再无心休息,纷纷抓起腰刀,起身走出驿站,翻身跃上喂好草料的军马,猛的一拉缰绳,军马扬起四蹄,向南飞驰而去。
    一北一南,两队锦衣卫分别驰往顺天和应天。
    于此同时,孟清江已赶回了孟家屯,来不及休息,进屯之后,直奔孟清和家的祖宅。
    有族人看他行色匆匆,难免觉得奇怪,出口询问。
    孟清江心知自己过于焦急,露了痕迹,只能托辞孟五姐出阁,做堂伯的来看看,稍后还要尽快赶回兴州,才勉强打消了族人的疑心。
    “十二郎可没少照顾族里,族中子弟能到大宁儒学读书,也是看的十二郎面子。三姐出阁,我在北边运粮,没得着消息,这次总不能再错过。”
    孟清江说得真切,族人到底没多想,笑着点点头,没再多问。
    转过身,孟清江脸上的笑容登时消失无踪。
    论起忘恩负义,谁能比得上这群族人?
    想想十二郎都为族里做了什么,再看看他们都是怎么做的?莫说照顾孟王氏一家,连给十二郎送封信都要避人。
    看来,他们也晓得种种行事上不得台面,却终究管不住心中的贪念。
    如若不是自己下狠心把孟清海送去大宁看守起来,怕是事情更要糟糕。想起成日在家中唉声叹气的爹娘,孟清江的心硬如铁石。
    不是他不孝,只是孟清海同身份不明的人勾结,诱使族中不上进的子弟横行乡里,又撺掇族人霸占里中良田,这样的行为绝不能姑息。
    即使他没有出面,却将孟氏族内的情况和外人说得清清楚楚,更不能纵容!
    如果不是被自己撞破,天知道事情会严重到什么程度。同在顺天府的自己尚且被瞒得死死的,何况是远在南京的十二郎!
    想到这里,孟清江立刻攥紧了拳头,不慎扯痛了手臂上已结痂的伤口。只恨自己不济,没能抓住同孟清海密通消息之人!否则,十二郎又何必以身犯险,投了锦衣狱!
    那是什么地方,进去了就要扒层皮!
    对比族人的种种作为,孟清江都为孟清和不值!
    控制着情绪,孟清江牵马走到大门前,叩了三下门环,扬声道:“六婶可在,四郎拜见!”
    很快,门内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开门的不是孟五姐,而是梳了妇人头的孟三姐。
    “四堂伯,快进来!”
    孟三姐的神情中透着焦急,却又有着喜悦,眼圈隐隐泛红。
    孟清江还以为是因自己从南京带回了消息,走进堂屋一看,当下愣住了。
    孟王氏坐在圈椅上,和孟许氏不停擦着眼泪,却隐忍着不敢哭出声来。
    一个穿着皮袄,一身羊—膻味的男人垂头跪在地上,一声不出,身形伛偻。孟张氏一下一下狠捶着男人的肩背,孟五姐跪在男人身边,泣不成声。
    “六婶,这是?”
    听到孟清江的声音,跪在地上的男人回过头,两鬓已经斑白,满脸风霜,苍老犹似半百之年。长相五官却莫名的熟悉,结合孟王氏等人的反应,孟清江乍然一惊,“你、你是九郎?!”
    第二百章 护短到底
    “你真是九郎?”
    孟清江上前两步,跪在地上的男人缓缓站起身,脸上露出一抹苦笑。
    “四堂兄,我是清义。”
    “清义,你不是……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说来话长。”孟清义仍是苦笑,“一晃十年,我都没想过,自己还能活着回来。”
    之前孟清义跪在地上,孟清江尚且不觉,等他站起,才发现他跛了一条腿,背也有些驼。认真算来,他不过是而立之年,竟已苍老成这副样子!
    “四郎,你暂且坐下。”孟王氏擦干眼泪,孟清义能够回家,已是意外之喜。可当家的和八郎却是再也回不来了,连尸骨都找不回了。
    孟清江扶着孟清义坐到孟王氏下首,孟许氏和孟张氏带着两个女儿坐到了另一边。
    都是家人,孟清江又瞒着族里给十二郎传递消息,孟清义的事,孟王氏从未想过要瞒着孟清江。
    “九郎,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
    “洪武三十年,爹带着我和八哥一起去边卫筑堡服劳役。”孟清义的声音沙哑,语速很慢,好像是许久未曾同人讲话,语序也有点颠三倒四,好歹能将话讲清楚,说明白。
    “一路上都很顺利,带路的边军和揣着名册的差丁也没为难我们,说到了兴和所有饼子吃,服完徭役,爹还能额外领一匹布……”
    孟清义陷入了回忆,思绪渐渐飘远。
    十多年前的事,一直牢牢记在他的脑海里,每时每刻都不能忘。
    如果忘了,他就撑不下来。
    如果忘了,他早死在塞外的荒漠草原里。
    “爹很高兴,同我和八哥说,等服完徭役,领了布回来,正好给十二郎做学里的束脩。”
    说到这里,孟清义顿了顿,脸上的表情陡然一变。
    “可要到兴和所了,却遇上了鞑子,一群鞑子……总旗和边军都给杀了,差丁也死了。爹让我和八哥快跑,带着几个叔伯兄弟一起跑。说完就拿起掉在地上的腰刀,朝鞑子冲了过去……”
    堂屋里很静,只有孟清义说话的声音。
    “八哥和我不想跑,不能把爹扔下……爹骂我们……没骂完,就被鞑子……八哥让我跑,可我跑不动,脚生了根一样,跑不动……”
    孟清义突然双手抱住头,呜呜的哭了起来。
    “都死了,死了!还活着的都被鞑子捆了起来,像牲口一样拉在马后头。八哥肩膀伤了,又下大雪,根本没能撑到塞外。鞑子就那么把他扔了,和同里的叔伯兄弟一起……我死死抱住八哥,我不走!走了,就把爹和八哥都扔了!”
    孟清义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孟清江死死的握住拳头,孟王氏和两个儿媳脸色惨白。
    “见我们都不走,有鞑子想出了主意,不走的,一刀捅在身上,连死了五个,后边的就都老实了……”
    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孟清义仍不自觉的打着哆嗦。
    “我和同里的九个,一起被捆出了塞外。到了那些鞑子的部落,我们就是奴隶,是牲口!放羊,扛帐篷,最苦最累的活都是我们干。遇上没粮食的时候,我们就是最先被饿死的。加上我,十个壮年汉子,到如今就剩了我一个……”
    “我想跑,跑了两次,被鞑子用鞭子抽断了腿部。第三次被抓回来,我就不跑了。闭上嘴,当自己是棵木头,是块石头。就想着,拼一口气活下去,活下去找着爹和八哥没了的地方,十一年啊,不能让爹和八哥连个安生睡的地方都没有,死了都不能回乡。”
    孟清义断断续续的说着,孟许氏已然哭晕过去,倒在孟三姐的怀里,人事不省。
    孟王氏也是双眼红肿,却没有倒下去,而是认真的听着,要将儿子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听进耳朵里,牢牢的记在心里。
    当家的,八郎,天杀的鞑子!
    突然,孟清义抬起头,看向孟清江,双眼通红,神情格外的奇怪。
    “当年,本不该我爹带着乡人去兴和所的。”
    孟清江低下头,心中的愧疚,无论如何也抹不平。
    洪武三十年,本该是他爹和大哥去应役的,却借着和里长家中有亲,将孟广智和八郎九郎的名字换了上去。
    “还有,”孟清义的神情愈发古怪,看着孟清江的眼神,竟似带着刻骨的仇恨和疯狂,“那些鞑子里还有汉人!给鞑子带路的汉人!除了被鞑子杀了,被捆去塞外,一同去的,可有人逃回来?”
    “没有,没有一个回来。”孟王氏喃喃道,“只有县衙里的小吏送信,说是都给鞑子杀了。”
    “没有?”孟清义突然笑了,笑得让人胆寒,“没了好,都死了好!狼心狗肺,心肝都黑了的东西,该死,都该死!”
    “九郎?”
    孟清义不对劲,像是犯了癔症一般。
    “娘,你看。”孟清义从羊皮袄里取出一个脏兮兮的布包,巴掌大的布料早看不出颜色,却被他贴身带着,打开布包,里面是结成了硬块的药粉。
    “九郎?”
    “娘,你知道这是什么?”孟清义咬牙切齿道,“是药,毒药!”
    “啊?!”孟王氏吃了一惊,“儿啊,难道是……”
    “娘,这毒药不是我的,是同被抓去塞外的二郎给我的。”孟清义转向孟清江,眼睛更加赤红,“死前给我的。他告诉我,原本,这毒药就是我们爷三个准备的!”
    “什么?!”
    “他还说,六郎也知道这事。按照原本的谋算,是打算到了卫所再动手。”
    到边塞服徭役,死人几乎成了常例。只要不太过分,卫所和都司都不会追究,连巡按御史都不会多言。
    “二郎告诉我,说这药是族长给他的。只要事做成了,就给他家里五亩上等肥田!六郎在出发前醉酒说漏了嘴,同去的人里不少都晓得!以为是说笑也好,怎样也罢,就是没一个人提个醒,我们爷三一直被蒙在鼓里!可笑爹还护着他们,护着他们!”
    族长?
    十一年前,孟氏的族长,不正是孟广孝?!
    孟王氏嘴角流下一抹殷红。
    想当初,孟广智父子三人死讯传来,孟清和当即因错被逐出儒学,家里的田产几乎全部被孟广孝侵占,却还被惦记着宅子!
    害了孟广智父子三个,给出的肥田从哪里出?定然是自家被占去的田地!
    “畜生!他是个畜生!”
    当家的死了,八郎九郎也没了,十二郎也病在榻上,起都起不来!
    霸占了良田不够,连仅余的几亩薄田和祖宅也不放过,这是要逼着他们一家孤儿寡母去死啊!
    “不是人,不是人啊!”
    是人,怎么能长出这般畜生的心肠!
    孟王氏晓得,孟广孝和孟清海的所作所为同孟清江无干,可终究意难平。
    震惊之后,孟清江也知晓,无论自己说什么,六堂叔和八郎都没了。孟王氏没有马上把他撵出去,已是顾念着往日的情分。
    可自己不能不识相。
    九郎死里逃生,不会空口白话给他爹和大哥捏造罪名。何况,当年发生的种种,他同样看在眼里。没有可辩驳的,只要是人,就没那脸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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