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寂殿阁中,傅沧泓默然而立。
    他已经是北宏的帝王,大权在握,心中却没有丝毫的快慰。
    慢慢抬手探向空中,他的唇边,绽开一丝模糊的苦笑。
    “王爷,”细碎脚步声从后方传来,在他身侧停下。
    “与水狼取得联系了吗?”
    火狼微顿,半晌答言:“还没有。”
    “是没有,”傅沧泓倏地转身,目光冷凝,“还是出了意外?”
    “是没有。”这一次,火狼答得格外坚毅——皇上刚刚登基,国内情势混乱,又是这么一副性子,除了一口咬定,他实在想不到别的方法,阻止他再做出什么事来。
    “我……朕知道了。”有些艰难地答言,傅沧泓一摆手,他实在没有什么心思,也没有别的力气,去管旁的事。
    “属下还有一事禀报。”
    “嗯?!”
    “适才有人来报说,在城郊发现了……那个人的踪迹……”火狼说着,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傅沧泓的面色。
    沉默很久,傅沧泓才言道:“悄悄跟着他,先调查清楚情况再说。他武功不低,寻常人等无法靠近,也更谈不上伤害。”
    “是。”火狼应了,本欲退下,可瞧瞧傅沧泓那张挹郁的脸,还是忍不住叮嘱了一句,“皇上,时辰不早了,您还是早些儿歇息吧。”
    “朕知道。”傅沧泓的眸光微微闪动,“朕只是想一个人呆会儿。”
    揣着满怀的忧虑,火狼终是离开了,无论如何,皇上的那点子心思,只有他自己去开解,夜璃歌虽好,但是他们……
    清寂的夜色模糊了男子英朗的面容,默立良久之后,他提步进了后殿,走到榻边,合衣躺下。
    长夜寂寂,忧思辗转,眼前晃动着的,依然是佳人轻颦浅笑的容颜。
    终是捱不住,他翻身而起,取了壁上长剑,大步冲出寝殿。
    深黛色天空中,几丝儿薄云,托着轮清冷的弯月,在偌大的院子里,洒出些稀稀落落的影子。
    轻逸的剑影挥洒开来,如水色飞扬,冷厉间夹杂着几许狂躁。
    不远处的花木间,忽然传出些薄碎的声响。
    “谁?”一声低喝,傅沧泓手中长剑疾递,将那摇晃的枝叶劈落在地。
    “咚——”
    微淡的月光,映出抹跌坐在地面上的玲珑倩影,瑶鼻朱唇,黛眉轻颦。
    “你是——”
    看清对方的形容,傅沧泓却乍然冷了眼。
    “民女,民女,”噙了丝泪花儿,女子急急拜伏于地,娇音轻软,“民女纪飞烟参见皇上。”
    “纪飞烟?”傅沧泓挑高了眉,仍然用那种冷刻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扫视着她。
    “小女本欲前往御厨房为皇后娘娘取些糕点,不想迷失路径,冲撞了皇上,还请皇上饶,饶恕……”
    “你起来吧。”收了长剑,傅沧泓也没心思同她多聊,只淡然道,“从这里出去,沿甬道一直朝西走,再转两道回廊,便是坤和宫。”
    “民女记下了。”纪飞烟答应着,刚要站起身来,却忍不住痛呼了一声。
    傅沧泓收住脚步,再次瞧向她。
    原来是被瓦砾子扎破了掌心,正汩汩地流着血。
    按说,他向来是个冷心冷情之人,即使在这种情形之下,也能做到拂袖而去。
    偏生今夜,他没有。
    或许是因为这满院子的清冷,或许是因为,这女子,着实有几分姿色。
    呵呵,且如此论吧。
    总而言之,傅沧泓微微倾下身子,将手伸向她。
    抬头飞快地扫了他一眼,纪飞烟玉指纤纤,搭上他的胳膊,慢慢儿站起,然后垂头站在那里,无限娇羞脉脉。
    “可以了么?”
    只是,傅沧泓毕竟是傅沧泓,很快地,他便撤回了手,脸色复又冷然,说实在话,对于女人,他确实没有太多的耐心。
    “……民女,多谢皇上。”暗暗咬着唇瓣,纪飞烟福了福身,再抬头时,眼前已没了人影儿。
    这——
    一丝懊恼浮出她的眼帘,急速扩散开来。
    可惜了她这一身精致的妆容,可惜她冒着被长剑刺穿胸膛的危险。
    本以为自己的明艳动人,怎么着也能让他多看几眼,不曾想——
    朝着那深黯的院子凝望了半晌,纪飞烟终是一扭腰肢,走了。
    坤和宫。
    看着那款款步进的少女,纪芙蓉咳嗽一声。
    纪飞烟抬起头,一张清丽的脸,已经淡然如水。
    “得手了么?”
    “姑姑,”抬头望向那目光热切的中年妇人,纪飞烟唇边扯开抹讥诮,“您教的那些招儿,只怕是不好使呢。”
    “什么?”纪芙蓉眼珠子突突一阵跳——不好使?那可都是她从那些狐媚子身上学来的,傅沧泓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怎会不好使?
    垂了眸儿,纪飞烟走到桌边坐下,端起茶盏凑到唇边,慢慢啜着,却不由又想起那张冷俊至极的脸来。
    傅沧泓。
    当初答应姑姑入宫,实是为了勾回傅今铖的心,没曾想还未登场,宫中已然大变,好在姑姑对傅今铖那少得可怜的夫妻情份早已被长年累月的枯寂耗光,换不换皇帝,换谁做皇帝,倒也不影响她的算盘。
    而她,存着何等样的心思,只有她自个儿知晓。
    这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对于权利与财富,却有着超越常人的追逐欲望。
    她知道,要想在这宫里存活下去,并且活得风风光光,靠这位过气的皇后,那是全然没指望的。
    她只能靠自己。
    可她只是个女人,只有一张尚算美丽的脸。
    一个女人的青春,最锦灿的时节,只有那么几年,倘若不趁着这个时机,为自己谋算谋算,那她纪飞烟还真算是白活了。
    慢慢地擦磨着杯盖儿,却听纪芙蓉凉凉地道:“本宫已仔细探听过,他傅沧泓年少时,也惯弄风月,难不成如今做了皇帝,便端起架子来不成?”
    “他不是端架子。”抿唇一笑,纪飞烟细细回想着那男子的举止神情,倒琢磨出些味儿来,“只怕是——相思成灾。”
    “相思?”纪芙蓉一愣,继而想起前日在坤和宫外见过的女子,面色顿时煦白——那女子的风采,真真儿是天下难寻,若说傅沧泓为她倾心,再难多看其他女子一眼,只怕,也有可能。
    纪飞烟却只是笑。
    专情?专情好啊,她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几个专情的男人呢,尤其是皇族亲贵,哪个不是三妻四妾?更何况,他是皇帝——
    皇帝……
    一想到这两个字,她笑得愈发欢快。
    端详着自家侄女儿那张愈发妩媚动人的脸,纪芙蓉也笑了,带着几许得意,几许渴望——对权势的渴望。
    已经三天了。
    看着窗外那弯冷冷的弦月,夜璃歌眸色湛然。
    她不知道自己放飞了多少纸鹤,却始终没有得到丝毫回音。
    是她预想有误?这宫中,根本没有傅沧泓的眼线,还是,被董皇后或者其他人给截了下来?抑或,是傅沧泓生了气,不想再理睬她?
    下意识地伸手朝旁边抓了抓,摸到的却只是空气——宣纸早已用完,只有一方乌黑的砚台,空置在那里。
    董皇后说,让她在倚凰殿呆些日子再回去,但看这情形——
    霜冷眸底划过丝戾色——她夜璃歌可不是任人摆弄的角色,即使是董皇后,即使是夜天诤,抑或是傅沧泓本人,都不能主宰她的意愿。
    若不是顾忌着父亲的脸面,顾忌着自己对安阳烈钧曾经许下的誓言,顾忌着炎京城内过于复杂的情势,她早已仗剑打将出去。
    略略挪了挪身子,夜璃歌仰头看着头顶上方那只镂空凤凰,极力捺住心中的浮躁,开始极致冷静地分析着眼下情势。
    她要自由。
    如何才能更快地获得自由?
    还有,她总觉得,董皇后把她软禁在这儿,理由听起来冠冕堂皇,内里必然藏着玄机。
    董皇后……想起这个女人,她不由有些恍惚,似乎是自己低估了她。
    以前总觉着她只是个慈蔼的长辈,可是自从安阳烈钧薨逝之后,那个女人,似乎一夜之间改变了很多,更或者,是她本来早已改变,只是他们没有察觉而已。
    对于一个外无丈夫可以依靠,儿子又“少不更事”的皇后而言,这样的改变是必须的,也是必然的,却让夜璃歌觉着很不舒服,每次看到她,就仿佛看到一团巨大的阴影,正在慢慢地不断涨大……
    一晃眼,她又不由想起另一个人来——安阳烈钧。
    对于这位开明的皇帝,她的确自小怀着无限的祟敬,没有他,父亲纵有经天纬地之才,也难以施展,没有他的睿智果断,就没有璃国这些年的太平盛世,更没有她人生前二十年自由潇洒的生活。
    她是欣赏他的,甚至孺慕他,所以,当他在病榻之上,握着她的手,提出那个要求时,即使她有苦难言,却仍然咬牙应承。
    既然应承了,她便会承担到底。
    所以,她选择离开傅沧泓,选择回到璃国。
    她以为这是正确的,可是如今看来,只能用世事难料四个字来形容。
    心地赤诚之人,在面对这个世界很多不光明之事时,都难免困惑,夜璃歌,也不例外。
    最让她难受的,莫过于自身现在的处境——她被困在这里,除了看着窗外的日月不断交替,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是夜璃歌,束手待毙,是她从来最厌恶的。
    所以……
    夜璃歌下了床,朝窗边走去。
    如果她真能按某人说的那样,安安静静地呆在这里,安安静静地等待着所谓“风平浪静”的到来,那她,就不是夜璃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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