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璃歌则冷冷地看着他,两道目光有如犀利的剑,直刺他的心底。
    是呵,倘若此去璃国,经历千难万险,却终不能如愿;
    倘若此去璃国,担了风险,付出感情,却终究两手空空,他傅沧泓,是否会后悔?
    慢慢地,夜璃歌一字一句地开口,嗓音里带着金属般的冷凝:“你是皇帝,你可以三宫……”
    “不必再说了!”不待她把话说完,他已经毅然打断她的话头,“我去!纵使身遭罹难,纵使尸骨无存,纵使失去这个皇位,我也去!”
    夜璃歌垂下了眼睑。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然尽头。
    傅沧泓伸过手来,紧紧握住她的柔荑。
    这一瞬间的温暖,足以消融所有因误会结成的坚冰。
    饭罢,殿外已是夜幕深垂,为了不惊动宫中守卫,三人均换上一身黑衣,以他们的身手,要悄无声息地离开天定宫,离开宏都,并非难事。
    自侧门出,跃上高高的宫墙,三人很快消失在深浓的夜色里……
    整个宏都,仍然在静谧中安睡……
    两日后,三人到达琉华城,在别院里停下。
    “明天,我们在边城分手,”看着面前两个一模一样的男子,夜璃歌平静地开口,“由我先潜回炎京,仍回司空府,你们易装入城,暗里探查,尽量不要惊动任何人。”
    “行,就按你说的做,”傅沧泓点头——夜璃歌所言,恰中他的下怀,倘若他们明目张胆地出现在璃国境内,不要说探查底里,只怕立即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夜璃歌点点头,看了看傅沧泓,仍然忍不住叮嘱道:“还是那句话——”
    “我知道,”傅沧泓抬起右手,举在耳侧,“我保证——”
    “那就好。”夜璃歌微微放了心,又转头对傅沧骜道,“小嗷,乖乖地跟着,呃,你哥哥,不许乱跑,知道吗?”
    “哥哥?”傅沧骜艰涩地重复,“什么……是哥哥?”
    “哥哥,就是你最亲最近的人。”
    “最亲……最近?”傅沧骜眨巴眨巴眼,却冷不丁地冒出句话来,“是……你。”
    夜璃歌和傅沧泓同时一震,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尴尬。
    轻咳一声,夜璃歌道:“那,我让你跟着他,你跟是不跟?”
    傅沧骜瞅瞅她,乖乖地点头:“跟……”
    “嗯,很好,”夜璃歌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又转头对傅沧泓道,“尽量让他呆在有光的地方。”
    漩黑双眸中掠过丝不甘,好半晌,傅沧泓才嗡声嗡气地道:“知道了。”
    三人相伴着,在别院中住了一宿,第二日凌晨,趁着天还未明,夜璃歌便动身了,只身一人,先赶回炎京。
    回到司空府时,一切如常,仿佛根本没有人,发现她这几天不在家里,略略松了一口气,夜璃歌放缓脚步,慢慢踏上阁楼,却在掀帘的刹那,瞧见一抹端华的背影。
    她整个人一下子僵在了当地。
    皇后,董妍。
    是时已经入夜,桌上燃着明晃晃的烛火,映得那女子娥髻高耸,威仪万端。
    终于,她转过身,一双厉眸落在夜璃歌脸上,来回扫了两扫。
    “臣女,拜见皇后娘娘。”夜璃歌平复心绪,敛衣施礼。
    “太子妃,你最近,似乎忙碌得很哪,”董皇后嗓音寒冽,“老是今儿不在,明儿个外出的。”
    一丝惊电从夜璃歌心中划过,她脸上仍旧声色不动,淡淡道:“臣女不过是觉得家中烦闷,故而外出散了几日心,误了娘娘传召,请娘娘宽宥。”
    董皇后冷哼一声,不咸不热地道:“传召?本宫哪里敢?不过夜璃歌,本宫警告你,不要忘了自己的本份!”
    她这话,说得已经是非常之寡刻,若依夜璃歌往日的性子,不定会意气用事,或是顶撞,或是扬长而去,可她眼下只是定定地站着,既不反驳,也不着恼,因为她心中,已经有了更大的主意。
    傅沧泓说得对,这个女人手中,一定是掌握着些什么,而她的身上,也定然藏着什么秘密,所以董皇后才会时时地敲打着她,敲打着夜家,可到底是什么呢?她一时之间,真地揣度不出啊。
    “本宫,”夜璃歌正千念疾转,董皇后忽然又抛出颗炸弹来,“近日,准备起复夜天诤,晋位为王,暂摄朝政。”
    “什么?”一股热血直冲上脑门儿,夜璃歌整个呆住了。
    “作为国丈,难道不该为国尽职吗?”
    “可是——如果让父亲摄政,岂不是向天下表明,皇上出事了吗?”
    “不会,”董皇后异常肯定地道,“本宫会代皇上宣旨,说皇上得授天意,须往延极宫斋戒闭关三载,期间所有政务,皆由摄政王代理。”
    ——这,这分明是将父亲推到风口浪尖之上!也把夜家推到权谋纷争的漩涡中心!
    董皇后啊董皇后,你明明知道,以父亲忠正尽责的个性,不可能推却,所以才想借此笼络住父亲,绾锁住父亲吧?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董皇后紧盯着她的双眼,大有步步紧逼之态,夜璃歌口干舌燥,脑子里一阵轰轰乱响,无数的问题搅成一团,搅成一团……
    不知道什么时候,董皇后走了,只有她那阴沉冷厉的声音,还在耳边不停地徘徊:“夜璃歌,记住你的身份,记住你的身份……”
    身份……
    此时此刻,这两个字,如明晃晃的刀刃,悬在她的头顶。
    她的身份——夜家独女,炎京凤凰,璃国人尽皆知的太子妃!
    这是她倾尽全力,也无法摆脱的身份!
    这个身份就像是一重枷锁,一座牢笼,紧紧地困住她的灵魂,强迫她踏上某条既定的轨道。
    轨道?
    是什么人确定的轨道?
    是什么人划定的轨道?
    安阳烈钧?董皇后?父亲?还是某种看不见的,难以形容的力量?
    那股力量来自哪里?又到底是谁,操控着这股力量,让她无法得到,相爱的自由?
    她站在那里,任由泌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涌来,一阵阵,侵噬她的身体,让她痛难抵挡……
    偕语楼。
    夜天诤神情端凝地坐在椅中,一动不动。
    夜方等人默立在门外,大气不敢出一声儿。
    夏紫痕走来,瞧了瞧这阵势,仍然迈过门槛,步入房中。
    立在案前,她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她今生唯一挚爱的男子。
    打内心里说,她是敬服他的,否则也不会嫁给他。
    “天诤,”她轻唤了声。
    男子睁眸,对上她的视线。
    “董皇后她……到底想做什么?”夏紫痕话锋如刀,直刺要害,“你为了璃国,为了他们安阳家,几乎操碎一颗心,拼却一条命,他们还想怎样?”
    “痕儿……”缓缓地,夜天诤开口,话音中隐了丝苍凉,“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什么?”夏紫痕的嗓音猛地提高了八度,“董妍如此作为,分明就是把你推出去,为她的儿子挡刀挡箭,铺平他将来登基亲政的道路!”
    屋中的空气一下子凝固住了。
    已经年过四十的夏紫痕,浑身上下再次爆发出当年那种火辣果决的气势,眸中簇簇光芒灼灼跳闪。
    “如果,你不方便出面,我自己去跟她理论!”言罢,夏紫痕转身便走,脚步如风。
    身形一晃,夜天诤已然抄到她跟前,伸手封住她的去路,沉声言道:“痕儿,不可!”
    夏紫痕梗着脖子,一副毫不相让的模样,夫妻俩就那么对峙着,僵立在地,谁都不肯后退。
    “父亲,母亲……”夜璃歌走进偕语楼时,看到了便是这剑拔弩张的一幕,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浓郁的硝烟气息,让她不由高高耸起了眉头。
    见女儿到来,夏紫痕立收起通身的江湖气,抬手笼笼有些散乱的鬓发。
    迈着缓慢的步子,夜璃歌从他们身边走过,直到书案前,方才立定,转身看着自己的一双父母。
    现在,危机已经像一柄利剑,悬在了他们三个人的头顶,无论如何,都得好好谈谈了。
    第六十二章:痛
    阖上房门,夜璃歌慢慢走到案前,到了这一刻,她反而完全冷静下来——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最好的方式,是理智地面对,而不是消极吵闹。
    这是残酷的流血斗争教会她的。
    什么是强者?强者就是那些一直与各种困难顽强拼搏的人,当你克服困难,困难便会成为你肩上的徽章,你得到的徽章越多,你的人生便越成功。
    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不可逆转,无法改变的。
    这是夜天诤的信条,夜璃歌的信条,傅沧泓的信条,也是所有强者的信条。
    只是他们要以最短的时间弄清楚,如何干脆有效地解决问题。
    夜璃歌定定地注视着父亲,她的父亲也以同样平静的目光看着她,也许是他掩饰得太好,以致于让她无法不相信,此刻的他,和从前一样坦诚。
    长期以来形成的那种敬仰,再次占了上风,心中的疑问起起伏伏,就是没法子说出口——因为她相信,父亲不说,要么是时机不到,要么就是干系重大。
    所以,她也选择尊重与理解,选择不追问。
    那么,只能采取迂回的方式了。
    “父亲,您可以制衡董皇后。”
    慢慢地,夜璃歌开口。
    双瞳一震,夜天诤定定地看住自己的女儿,然后,缓缓地笑了。
    很多事,不必说得太明白。
    夏紫痕也冷静下来了,她好歹当过数年贼首,对于某些利害关系,有着超越常人的敏锐。
    “父亲的目的是让璃国强大,不受外侮,无有内乱,只有璃国宁定,父亲才能不负先帝所托,安然抽身,我想,在护卫璃国这一点上,您的出发点与董皇后是一致的,再者,因为安阳涪顼的关系,董皇后更加需要内定外安,若非必要,她不会把夜家怎么样,父亲现在的当务之急,仍然是精兵简政,强国富民,提拔人材,任用贤能,只要璃国强大了,他国自然不敢小视之。”
    夜天诤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那眼中的赞叹之意,越来越闪亮。
    “到那时,只怕不等你爹抽身而退,董皇后也会过河拆桥了。”夏紫痕冷不丁插进来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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