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方是“娘,你的肚子里面更暖和,让我钻进去躺躺!”
    孙氏眼前一片昏黑。
    鼻端萦绕的那股松香气不止没有镇定的作用,而且让孙氏全身冷汗直流,她明白,这是她从前堕胎堕掉的那四个小婴儿又回来找她了!这个念头让她惊恐而绝望,听得前方的小孩声音说,“娘,我是老大,你抱抱我吧!”
    孙氏知道这个老大是何敬先的种,心中发恨,一脚狠狠向前踹去,却只踹到了石头一般纹丝不动的东西,崴了她的脚趾,疼得她呜哇大叫。那小孩的声音笑道:“娘你忘了,爹可是练家子,功夫高的很,我也生来就带铁布衫,你要将我生下来,我今年十八岁,跟你一般高了呢!”小孩的笑声尖锐刺耳,“娘,你摸摸,我长了两个脑袋呢,比一个脑袋的人聪明!”
    孙氏三魂七魄尽散,跟何敬先有过一个孩子的事,除了她自己,世上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最最让她血液冰冻的是,当年堕胎后,她真的在那团血肉之中拣出两个脑袋状的物什,不知是个怪胎,还是两个婴孩尚未来得及分开……原来,真的是个长了两个脑袋的怪胎!
    “呀呜——”孙氏发出一阵呜咽的哭叫,“饶了我,放过我,是你爹的错,你去京城找他!”
    前方婴孩的声音消失了,其他三个方向上,又传来高高低低的小孩的笑声,“娘,你也摸摸我,我的爹也是个高手,生的我四个脑袋,走路不怕撞墙!”“我有六条腿,六条腿!”“我有八只脚,八只脚!”
    孙氏觉得自己仿佛走进怪物堆里了,抱着头尖叫不止,忽而又觉得脸上很痒,抓了两下,越抓越痒,还抓下了一把皮屑。她只道上一次沾毒石粉而染上的“脱皮症”又发作了,这种脱皮症发作时干燥刺痒,只有浸在水中方好过一点,否则几下就会挠出个大花脸。而她依稀记得刚才祠堂入口处放了一盆水,于是朝着那个方向扑去,脚踢上了个东西,耳边听到水声,她连忙弯腰,摸到了木盆的边缘,将脸浸了进去。
    等沾上那盆中液体,她才觉到那根本就不是水,粘稠滑漉,腥臭难闻,不是血是什么!恰在此时,耳后又响起小孩儿的笑,带着放荡的快意。
    孙氏怪叫一声,将一盆东西向后泼出,要将那些妖孽之物统统浇灭、浇灭、浇灭!一盆东西泼完之后,室内陷入一片死寂,孙氏气喘吁吁地笑了,“哈哈!”渐渐,她笑得歇斯底里,“哈哈哈……”死东西全都浇散了,以后再也不会缠着她了!
    她一边笑,一边向前摸索着走,一直走到香案边,祠堂里怎么可能没有火石火折子呢?只要点燃了火光,那些邪物就不敢近身了,哼,谁敢再拽她的裙子,她拿火烧谁的头!手摸啊摸,果然摸到一小根薄薄的火折子,她彷如找到了命一般,将火折子攥在手中,慌不迭地掰开一些,一小簇黄色的火焰跳跃在眼前。
    然而,这一点火光带来的并不是生的希望,而是死亡的恐怖!
    眼前的景象犹如一个真实的人间炼狱,将血淋淋的恐怖将她网罗住,这里根本不是罗家祖祠,所以根本不会有罗家祖先保佑她——当然,罗家的那些死鬼怎么可能保佑她呢,她弄死了罗川谷至少六个没出世的孩子,还给他所有的妾灌了绝育药,罗川谷的那些美妾一定都恨毒了她吧。
    这里是一个阴潮低矮的小石屋,没有窗也没有门,只有她手中那一小片提供一线光亮的火折子,照亮了满地的血污,肚肠,血肉,断肢,尸块!这些东西铺散在一地的小孩衣物、鞋帽中间,上面淋满了腥臭发黑的污血,直欲叫人作呕。见此情状,孙氏拿火折子的手一抖,长的那一半纸壳立刻掉在地上,去找时,已浸在污血中不能用。
    于是,她就只剩手中小小一段带来光明的东西了。尽管眼前景象是她生平所见最可怕的,但她还是想让视野中有一点光亮,那些未知的恐惧,看见总比看不见要好。她转身去找刚才捡到这火折子的地方,想要找更多的火折灯烛,却苦寻不得,再次回身时,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地上的一只断掌……好像动了一下。
    孙氏哆哆嗦嗦地护着那点火光,往那个地方照了照,那只断掌也没叫她失望,立刻站起来摆动一下,回应她的关注。
    孙氏鬼叫一声,声音在室内回荡,又招来了润香那疯狂的“死……死……”声,以及各种小孩的“娘……娘……”“嫡母……”“二太太……”“杀人魔……”“孙湄娘……”“还我命来……”的交叠回响的声音。
    孙氏急火攻心,喉头有如烈酒在烧,嘴里也冒出了腥甜味,突然瞧见地上有一根粗大的人腿骨,依稀是她院里的那根,吐着血尖促地笑道:“道长说了,人骨可以驱鬼辟邪,是我的护身符!”说着扑过去捡起来,向四周挥动着,口中不断嘶声叫着,“打死你们,让你们再来缠我,打死你们,打死你们……你们死了活该,休想拉我垫背!”
    最后的一点火折子被甩出去,掉在污血中熄灭,下一刻,上方垂下一个绳套,挂住了孙氏的脖子,越收越紧。润香的声音附耳响起:“孙湄娘,我会盯着你,一直盯着你,我和我的孩子都会盯着你,直到你死,直到你死,死……”
    孙氏哭叫道:“放过我吧,求求你放过我吧,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我给你做法事超度,我给你烧金箔银元宝!”
    润香又贴着她的耳朵,阴险而低缓地说道:“舌头,我要你的舌头。”
    孙氏双手死抓着脖子上的绳套,用力地摇头哭叫,边哭边求道:“求你放过我吧,我知道错了!这样吧,我把所有的钱全烧给你,再给你盖庙宇塑金身!”
    绳套收紧,像钓鱼的线一样越提越高,将孙湄娘像鱼儿一样钓起来,空气中满满的全是死亡的气息,孙湄娘厉声哭叫,双脚在半空中乱蹬一气,耳边还是润香怨毒的声音:“我要舌头,还我舌头,不还我舌头,你就一直这样吊着吧。”
    孙湄娘被粗麻绳的套子勒得眼冒金星,眼中耳中脑中皆黑红一片,极度错乱之间,她一狠心,竟真的学着润香那样子,咬掉了小半截舌头,狂笑着含混道:“放……哦……啊……去……哈哈!”
    润香的鬼魂倒是非常守信用,立刻就松开了勒着她脖子的绳套,将她放落在地上,还给她点上了灯。孙湄娘的口中剧痛,流出大量的鲜血,眼前也一片朦胧,转瞬就昏死过去。最后一幕,感觉室内回荡着“哒哒”的脚步声,有一道青色的裙影在眼前一荡,一荡……
    石室外的老太太气得浑身发抖,口中的字句支离破碎:“贱妇……淫妇……害了川谷……跟别人的孩子……”
    何当归从室内走出来,安慰老太太说:“老祖宗息怒,还好这一次让她原形毕露,自己道出了实情,连她院子里的那些人骨,也是她从邪道士那里弄来的邪物,还妄图栽赃给别人,阿弥陀佛,真是一场罪过。”
    绩姑娘走上前,捧来一张按着血手印的“认罪状”,上面书明了孙氏犯了七出中的“不顺父母、淫、妒”三桩大罪,其中以“淫”为最甚,与男人私通后珠胎暗结并堕胎,次数达四次以上。而且,何当归模仿的那第一个小孩子的声音,自道他自己“十八岁”,而孙氏竟一点都没有反驳——十八年前,孙氏还没有嫁进罗家!她哪儿来的孩子!
    老太太气得全身抖动,说不出话来,而一旁的一个白衣男人问:“何小姐,你如何得知,孙氏十八年前堕过一次胎呢?”
    何当归解释道:“当年孙氏找我母亲要堕胎药,还坦言告诉我母亲,那是她第四次堕胎了,怕身子吃不消,因此,要我母亲给她弄些补身的药。当时,我曾听到孙氏在无人处自语,说出了这些事,只是我当时一个九岁孩童,人微言轻,只能将秘密藏在心中。”说罢低头叹息。
    绩姑娘帮老太太顺了几下胸口,老太太才舒一口气儿,说出了话来:“三叔,关少爷,这个恶妇的言行你们也都看在眼中了,烦劳你二位在这张状纸上署个姓名吧,来日,老身也好将拓印件投递给孙家,让他们看看,他们教出了一个什么样的女儿!”
    罗西府的堂老爷罗杜衡,是罗杜仲的三弟,今年五十八岁,身骨干瘦,面无三两肉,如今新丧了发妻熊氏,在家里治丧,被老太太差人请来做个见证。他点头道:“大嫂放心,我署名之后,再留书一封,写明今日所见一切,谅他孙家出了这样无耻的淫妇,也没脸再上门找咱们的麻烦!”
    他一开口,声音嘶哑如风箱,带着微喘,引得何当归多瞧了他两眼,这位上一世仅远远见过两次的西府堂老爷,据说他早年身体不好,不能人道,只有一女罗川椒,儿子罗川乌是从族亲中过继来的。而这样一个身体有隐疾的罗杜衡,却收藏了三十多位娇媚妾室,比他儿子的妾室还多……如今看来,这个人冷静正常,眼神中只有清明正气,全然不像是那么荒淫无道的人,真是人不可貌相。
    罗杜衡身旁的关白也点头道:“义不容辞,我也当署上名,留作见证,老太君你息怒吧,保重身体要紧。”他是去罗西府吊唁的宾客,因为跟东府西府的关系都很亲近,所以被一同请来做个见证,第三方的见证,比罗西府的堂老爷罗杜衡更管用。
    老太太连连摇头叹气道:“如此,就有劳二位了……真是恨煞我也!竟将这样的贱人娶回家,还高高捧了她十几年!”大喘两口气,略平复之后,她又着意叮嘱了关白,请他不要对外宣扬此事,以免令罗家家丑外扬云云,得到了关白的郑重保证,绝不对旁人泄露半个字。
    等罗杜衡和关白双双告辞后,绩姑娘问:“老太太,现在要怎么处理二太……孙氏?”
    老太太尚未说话,何当归突然软倒,被后面的小丫鬟眼疾手快地接住,但见她双目紧闭,面纱之外的额头煞白,凝着一颗颗的汗珠。绩姑娘焦急道:“怎么办?三小姐她又发病了,一定是在经阁里冻出来的。”
    老太太沉吟道:“就按照‘祖宗留书’中的办法,再把她抬到祖祠的床榻上去,焚香请祖宗救她!”
    说着,老太太率先走出两步,又回头道:“还有孙氏——”挥一挥那一封写着“楹门昭示,一本家媳妇乃古今罕见之毒妇,罗门有此妇乃家门之大不幸,应责令其在祖祠门前叩首千,而后将其囚禁在经阁中悔过”的祖宗留书,她沉声吩咐说,“将孙氏拖到祖祠门外,让她磕一千个响头悔过!”
    ☆、第301章 一朝偿债雪恨
    更新时间:20131106
    孙湄娘昏昏沉沉地醒来,口中剧痛难当,抬头就见到祖祠上方的匾额,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就被两个仆妇押着两条手臂,一头狠狠磕在红漆门槛上。孙湄娘惊怒交加,想要放声大骂,却说不出完整的字句,那些咿咿呀呀的难听叫声,让老太太一阵心烦,吩咐道:“将她的嘴堵上。”
    于是,被堵了嘴的孙湄娘让两名健壮的仆妇押着,一头一头地重重磕在门槛上,只十几下就红肿了额头,二十几下时磕破了皮,之后就不断流血,“咚!”“咚!”“咚!”……血滴飞溅,看得老太太心生厌恶,于是背转过身,只听声音。
    而何当归是不甘心只听声音的,她躺在临时搭起的床铺上,悠悠醒转过来,翻一个身,就隔着两层纱幔,瞧见了正在门外给自己磕头的孙湄娘,一下,一下,一下,又一下。
    灯草见何当归醒来,连忙上来问:“三小姐感觉如何?要不要喝一杯枣茶暖暖身子?”
    何当归点头称好,于是枣茶马上端来了,她道谢接过,纱幔被掀开的一刻,孙湄娘正好被押着做起身的动作,一张美艳的脸被污血覆盖了半边。两人一个在祠堂内的香案下,一个在祠堂外的门槛后,一个靠坐在软垫上吹枣茶,一个被人强迫着磕响头。
    四目相交的一刻,孙湄娘的眼神怨毒到了极致,简直要将何当归生吞活剥的架势,整个人也按捺不住地往屋里冲,她身后的一名仆妇连忙往她的膝弯处重重一踢,又踩住她的小腿,阻止她进屋行凶。
    如今再笨再没眼色的下人,都知道几个时辰前还高高在上的二夫人,如今已连街上的一个穷酸乞丐都不如,是任谁都可以肆意打骂的对象。虽然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不过下人们都清楚的一点是,这次老太太发了雷霆之怒,对二夫人痛恨厌恶到了极致,这些都能从老太太的言行举止之中窥得。而下人们更清楚的是,这个家无论换谁做当家主母,无论谁管银库,谁管账本,谁管对牌,最大的那个人永远是老太太,老太太给谁体面,谁就是人上人,老太太看谁不顺眼,谁就罗家的贱人。
    “贱人!”孙湄娘身后那个不知名的仆妇怒骂道,“你再乱挣命,老娘就扇你大耳刮子!”说着,真的用力狂扇了孙湄娘四五个耳光……
    于是,孙湄娘除了额头染满血迹,口中堵着的白布染血,连双颊也高高肿起。可她不去瞪打她耳光的那个婆子,反而死盯着何当归看,眼神比最毒的毒蛇更毒,比最锋利的刀子更利,这个何敬先的女儿,这个妖女,这个贱婢,一定是她搞的鬼,一定是她!
    纱幔中露出的那一张带着面纱的脸,嘴微微嘟起,不疾不徐地吹着手中茶,一下,一下,又一下。少女抬眼望过来的时候,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眼珠漆黑如夜,比两口百年深井更深,是光线落不进的地方,深黑无际的意味,说不出的让人胆寒。
    孙湄娘打了个寒战,没错,一定是她搞的鬼,一定是她!这丫头是个鬼,催命鬼!
    纱幔缓缓落下,后面的少女揭开一点面纱喝茶,而门外的两名仆妇不给孙湄娘丝毫喘息的机会,继续死按着她往门槛上磕去,“咚!”“咚!”“咚!”……血滴飞溅,又过了百十下之后,孙湄娘终于撑不住昏了过去,可老太太没喊停,两名仆妇也不敢停,还是继续押着死尸一样的孙湄娘往门槛上磕去。
    虽然孙湄娘现在是二重身,不过自从听闻她堕下的四个胎儿都是同别的男人怀上的野种,老太太对孙湄娘再没有一丝一毫怜悯顾惜之意,就算这一胎是罗家的骨肉,都不能再保留下来,如此肮脏下流的女人,怎配给罗家诞育子孙!除掉这个女人,自然有大把的女人给老二生儿子!想到这里,老太太吩咐:“去药庐,端一碗红花来,加浓剂量的红花!”
    何当归猜到老太太的想法,进言道:“老祖宗容禀,如今是年节下,杀人不祥,更何况,孙湄娘虽然不守妇道,她肚里孩子却连头都没冒过,他有何辜,还是别杀了。”
    老太太不赞同,恨声反驳道:“如此孽种,留下来只会让我罗家成为众人的笑柄,不行,不能让她生!”
    何当归声音放低许多,继续劝道:“一则,孙氏恶贯满盈,冤魂缠身,她向来没有保胎的福气,这一胎能否撑过十个月,还是未知之数,又何必弄脏老祖宗的手。二则,咱们留着孙氏和她的孩子,关押在府中,也是咱们的宽容仁慈……相信孙家和孙炎彬知道咱们如此慈悲,又想到他们家的耻辱还能在咱们家安度余生,也就没理由对咱们不利了。”
    老太太沉吟,绩姑娘也进言道:“三小姐所言甚是,留着孙氏和那孩子当人质,孙家才不会恼羞成怒来寻仇。”
    于是,老太太暂时放弃让孙湄娘堕胎的念头,转而道:“用冰水泼醒她!这样算什么磕头,从她醒了开始再重新计数!只要昏了,就给老身泼醒她,一定要磕足一千个响头!”
    下人们依令而行,用冰水浇醒孙湄娘,然后再押着她磕头,磕昏过去了再浇冰水,如此反复几次,渐渐累加到七百个响头。孙湄娘的额头一片血肉翻起,被堵着嘴发出闷闷的痛苦呻吟,当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刑罚依然在继续。
    绩姑娘见老太太脸色非常差,于是建议扶着她到内堂略歇一歇,老太太准了,被慢慢搀扶进内堂。外面的祠堂大厅,就只剩一个何当归在纱幔后喝茶,坚持要看完全场。
    三百下还给她死去的女儿,三百下还给母亲,三百下还给被孙湄娘祸害过的人。
    自己不幸童年的诱发者、制造者和幕后操纵者,孙湄娘,这是她欠自己的,也还给所有被孙湄娘的淫威欺压过的人,最后一百下当收她利息,两世累加在一起,只收一百个响头的利息还嫌少了。还有一条舌头,当还给润香,也让孙湄娘闭上那一张反口腹舌的嘴巴,不能再继续兴风作浪。至于润香的眼睛,就不要孙湄娘偿还了,否则孙湄娘又拿什么宣泄她的心情呢?自己又从何读出她的心情呢?
    那一回夜里,何当归去宝芹阁房顶上练轻功,还光顾了宝芹阁的柴房,碰巧遇到光身倒吊的润香时,润香已经气若游丝,全身冻得乌紫了,肚里的孩子当然更不可能保留下来,连血都没流下一滴,直接就冻僵死在肚子里了。
    这个润香昔日也曾协助孙氏为恶,孙氏跑到桃夭院作威作福、私动家法,润香也常常有助声助战的时候,不过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何当归将其从房梁上解下来,润香用没有牙的嘴巴说了句“三小姐,从前对不起”,何当归也就立刻原谅了她,并想要将她救出。可润香不肯挪窝,而是艰难地说出她肚里孩子的来历,不是罗川谷的,而是她的情郎张先的。
    润香断断续续地说,张先是一个盐枭,在外面做着个倒卖私盐的买卖,很能捞到一票银子,只是风险极大,是把脑袋别在腰上的刀口生意。张先每月来罗府跟她私会一次,其余时间都在外跑买卖,他曾说过,只等赚满荷包就接她出府双宿双飞。可是从几个月前开始,张先就人间蒸发了,不再找她私会,也没有任何消息。她不知张先是抛弃她了,还是做私盐买卖丢了脑袋,整天过得跟丢了魂儿似的,不防就被罗川谷钻了空子,拖到无人处夺去清白。
    润香嘴里的血早就干了,看起来依然血洞洞的一片。她继续说道,那一次,是孙湄娘母亲生病,孙湄娘回娘家照看时的事。后来,等孙湄娘回了罗家,罗川谷还是不肯放过自己,每次趁孙湄娘不注意,他就将自己硬拖走,找一个犄角旮旯办事。自己抵死不从,哭闹声引来了冬梅,冬梅素来跟她有口角争斗,又嫉妒她手中的肥差,于是就跑去跟孙湄娘告状了。而孙湄娘表面不声张,转身却趁罗川谷不在家的时候对自己下了手。
    何当归觉得润香还有救,想将她弄出宝芹阁救治,润香却告诉她说,罗白琼有一个没取名字的女护卫,是个很可怕的江湖高手,白天跟在罗白琼身后保护她,晚上却在孙湄娘的宝芹阁住,有什么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她的耳朵,因此想要逃走是万难办到的事。何况,自己没了张先又没了孩子,一口牙齿尽落,早已了无生念,只恨为孙湄娘卖命多年,却落得如此下场,实在不甘心。
    润香死死地抓住何当归的手臂,哀求道,三小姐,我知道你是一个有能耐的人,能治得了孙湄娘。而且孙湄娘她非常非常痛恨你,早晚要杀到你头上来,求你对付孙湄娘的时候,顺便在老太太等人面前帮我说一说我的冤屈,让我在地底下听个好信儿。要是张先哪天来找我,也将我的冤屈讲给他听听罢!
    何当归答应了润香,见她确实不想跟自己走,就将棉衣脱给她,又用银针封住她口上的穴道,以麻木来止痛。隔天夜里,何当归又带了冬衣和汤药去瞧润香,被那一名传说中的高手女护卫察觉,不能得进宝芹阁,后来,再去老太太面前告状,已然是太迟了。
    不过润香死后的惨状,何当归也没有亲见,而是从一个小纸条上读来的,上面说,润香死后自挖双目,自割舌头,纸条上还写下了润香的遗言:孙湄娘,我会盯着你,一直盯着你,我和我的孩子都会盯着你,直到你死。
    ☆、第302章 有偌大的仇吗
    更新时间:20131106
    那张写明了润香死状和遗言的纸条,是何当归前日在屋里闭关,推窗户喊蝉衣要米粥喝的时候,从窗户缝里掉出来的一张小纸条……她不知是谁夹在那儿的,也不知那人将这件事告诉自己的用意,不过实在为润香感到深深悲哀,有意给她讨回一个公道。
    听说润香是孤儿,无父母家人,跟其他仆婢的关系也不好,只有一个情郎张先,究竟是谁将润香的死讯传递给她呢?那人究竟是同样想为润香伸冤,还是设了一个陷阱叫自己踩呢?
    何当归到现在还没弄明白这件事,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反正孙湄娘的命彻底到头了,就算她还能活下来,那往后的漫漫岁月里,除了苦竹林深处的那一口井,她什么地方都不能去,除了她好女儿罗白琼的悲惨遭遇,她什么都得不到。孙湄娘倒台的这样快,罗白琼要慢慢走向灭亡,才不会让人心里太空落……
    耳边依然持续不断地传来“咚!”“咚!”“咚!”的磕头声,一下又一下听得何当归心中甚是愉悦,为了这个声音,她从另一个时空奔过来,等了三年多才听到,如今夙愿得偿,只觉得就此离开罗家这个是非地,她也没什么非常挂心的事了。
    “啪嗒!”何当归躺的临时床铺一角塌陷,立刻就有家丁从外面奔进来,拎着砖头重新垫床脚。
    那个家丁年纪老迈,脸上沾着香灰,是何当归熟悉的脸,是她今晨亲手做出的一张脸。何当归蹙眉,低声问:“马三,你搞什么鬼?为何打断我的床脚?”
    孟瑛用砖头垫着床脚,闷着头低声道:“是不是太狠了?有那么大的仇吗?”
    “……有。”
    “喂,她是个孕妇,又是你的舅母,”孟瑛当然不信何当归的仇深得要报到这种程度,劝说道,“我其实也很讨厌这个女人,可这也太惨了点,我从未见过比你下手整人的法子更狠辣的女人,是不是该收手了?”他仰脸看她。
    何当归从方才那种愉悦的心情中抽神回来,对上孟瑛苍老的桃花眼,一字一顿地低声道:“这些是我应得的,也是她该付出的代价,只少不多,跟你没关系,你走。”
    孟瑛的话从牙缝中吐出来:“我是为你好,怕你入了魔障,难以回头。”
    何当归冷声道:“三公子,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执意要留在罗家,也不明白你一个大老爷们怎么像个女人,喜欢将鼻子凑到别人的家事上乱嗅,不过假如你还想复原你的漂亮脸蛋,就别在这里碍我的眼——我的好戏才唱到一半儿呢。”
    孟瑛盯着何当归不带感情的双眸,脱口而出道:“你真是个冷酷无情的女人。”
    “你走,别让我再说第三遍。”何当归不耐烦地驱赶他。
    孟瑛恨恨咬牙:“段晓楼怎么会喜欢上你这样的女人,我瞧着连罗白琼都比你好一些。何当归,我一定将你的所作所为告诉段少,好让他看清楚你的真面目,对你彻底死心。”
    闻言,何当归面色急变,立刻从纱幔中冲出来,抛给孟瑛一个冷冷的眼神,然后她转身穿过侧门和后堂,柺出长长的回廊,一路走到了祠堂后的小树林,脚下走得极快。孟瑛也跟在她后面,丢下祠堂中仍然在“被磕头”的孙湄娘,在无人的空旷小树林中停下来。
    何当归猛然回身,冷冷地望着孟瑛,问:“真的是孟瑄派你来跟着我的?你什么时候最后一次见段晓楼?在京城,还是在扬州?”
    孟瑛研判着她情绪激烈的眸子,以及频频起伏的胸口,得出了他的结论:“我一提段少你就突然变脸了,我提瑄弟的时候,你总是很平静,还对瑄弟的兄长我这样无礼,原来,你根本不喜欢瑄弟。原来,你的这种情绪是专属于段少的。”
    何当归错开孟瑛的目光,去看远处一段光秃秃的枝桠,重复她的问题:“是孟瑄派你来跟着我的吗?”
    昨天夜里,孟瑛执意要留在经阁,还不惜自毁形象,穿上了家丁的蓝布衣。她虽然觉得有些怪异,孟瑄走就走吧,怎么让个愣头青孟瑛来给她做跟班?
    上一次三人会晤,她跟孟瑛就闹得非常不愉快,孟瑛开头就找茬挑衅,瞧她极不顺眼,还断定段晓楼和朱权的那些不正常行为,都是被她蛊惑所致。第二次再见,孟瑛没礼貌地将孟瑄一把拉走了,丢下她一个人。就这样,她跟孟瑛没有更多的接触,几乎是两个有嫌隙的陌生人。孟瑄怎么将他的兄长派来,做这样的差事?
    不过,她转念又想过,或许孟瑄不放心罗家住着个朱权,担心她跟朱权诸多纠缠,所以才让他兄长来监视她,不让她去找朱权,也不再冒险去做那些偷听行径,毕竟不是每次都幸运的有人搭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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