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当归含了一口温凉微咸的水,漱了两下,在地上四处找盆或盂,却是找不见,少不得要依着柳穗的法子,头探出窗外去吐水。因为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心中有点儿正在做坏事一样的忐忑,漱了一回觉得仍不爽利,于是又含了第二口,呼呼噜噜漱完去吐。半个脑袋探出船舱窗子,脑门上顶着青布幔,听得岸上有人惊诧地叫道:“世风日下!竟然如此无修仪,亏她还是个女子,这真是世风日下啊!”是个高亢尖细的男声……
    何当归心里本来就捏捏着一团,自己也觉得别扭,又听岸上有人这么喊,只觉耳根子一热,讪讪地缩回头去,也不敢抬眼去瞧到底是什么人在叫嚷。
    一时,柳穗从外面进来,汇报说:“老爷也上岸办事去了,给小姐您叫了一顶紫纱小轿,说想回罗家还是想去城郊别院看七少爷,听凭您自己决断。哦,对了,我早晨去找过青小姐,说你让她与你同行,青小姐本人看上去非常乐意,可三少爷看上去不大乐意。后来,我偷听见三少爷的小厮给他出坏主意,说先哄骗着青小姐上了岸,在找个跑得快的人扮成小贼,抢一样青小姐的贵重饰物就跑,这样她就被牵着鼻子走,不能跟你一处了。”
    柳穗用掌心握了一泓热水,化开头油,拍到何当归睡得乱糟糟的长发上,以手指作梳子梳头。
    何当归沉默一会儿,却说道:“柳穗啊,你的称谓可叫乱了啊,你是我的丫头,管我叫‘小姐’,管青儿叫‘青小姐’,这两个都对,怎么管其他人都‘老爷’、‘少爷’的称呼上了,他们跟咱们可不是一家的,你的称呼前得添个‘孟’字:孟老爷、孟三少、孟七少,这样才对。”
    柳穗将手心中的油痕尽数搓在略显干燥的发尾,笑眯眯地抿着嘴说:“没错没错,孟七少不就是咱家姑爷吗?怎么能算是两家人呢?婢子听见老爷和三少爷在商议吉日呢,本来说是元月里办完,可跟七少爷的生辰冲突了,就改到三月初里了。婢子还跟三少爷的随从打听过,说七少爷也跟三少爷他这般俊俏,小姐你真是好福气啊。所以你下巴上的伤,可要尽快上上心才行啊,可别像婢子这样破了相。”
    何当归抬手去摸,那道伤痕结了痂,硬硬的有点儿剌手,倒也不是十分在意,回家去抓两副药吃吃就是了。静默地坐着,待柳穗梳头梳得差不多时,她问:“我睡觉时都说什么梦话了,你还记得吗?学给我听听。”
    柳穗隔了半晌都没说话,直到手中活计忙完了,才在回身整理床铺的时候闷着头说了句:“断断续续的也听不分明,好像就是什么‘和离书’‘休书’地一通嚷嚷,可能是你做了噩梦了吧。”
    一时整装完毕,何当归戴上面纱,带着柳穗弃舟登岸,她上了单人乘的紫纱小轿,而柳穗就远远地缀在轿夫和挑夫后面走,她说的目的地,是鸿沛大道孝东大街明月巷的罗东府的角门。她还想再回家静静待一会儿,想想这几日的离奇遭遇,再去看望在城郊别院休养的孟瑄。
    一行人出发只走了一小段路途,何当归的耳朵一竖,就听见挑着两样行李的挑夫后面,传来了一个轻佻的声音:“姑娘借步,姑娘慢行,有一位公子想跟你打听打听,你家小姐是哪一家的。”
    柳穗满不在乎道:“切,哪一家的也不是你家的,别挡路,我们着急赶路……”话音戛然而止。
    那个轻佻的声音笑道:“小小银锭,不成敬意,姑娘拿着买花儿戴吧。”
    柳穗犹疑地说:“十两?问一句话值得这个数?”
    又一个稍尖些的嗓门儿蹿上来,笑道:“值得值得,绝对值得,小娘子你尽管安心拿着,跟咱家说说那个往河里吐水的小美人的情况。她是哪一家的,可曾许了人家了,芳龄几何,有无恶疾、疮疤、异味、腋臭、脚汗等明显毛病?”
    何当归冷不丁被这话给噎着了,缓了一口气才反应过来,刚刚自己的漱口水往窗户外面吐,岸上叫嚣的尖细男声,好像就是这一个。他打听这个做什么?怎么还要详细到这种程度?就算是在大街上看到了美女,轻浮地想上前调戏一回,也不用专门儿打听人家的隐私问题吧。她蹙眉不悦,柳穗不会是个没有眼力见的,才十两银子就将自己的详细情况给卖出去吧?
    事出必有因,话怪必有由,不知为何,听了那些奇怪的问题,她的心中隐隐浮动起一层不安。怎么办?要不要出声将柳穗叫过来,将危机扼杀在摇篮中?
    正在犹豫之间,柳穗已经吧嗒吧嗒地说开了:“我家小姐啊,芳龄二十,貌美如花,不曾定有婚约,那些个恶疾、疮疤、异味、腋臭、脚汗的毛病一个皆无,而且还全身喷香呢!至于她是哪一家的,说出来可要吓你一大跳,大明七大望族之一,扬州关家,听说过没?我家小姐就是关家三小姐,闺名么,我可就不敢透给你了。要是小姐知道我将她的闺名说给大街上的张三李四听,回家肯定要打我板子的。”
    “你说什么?”轻佻男诧异问道,“你家小姐出自扬州关家?你没骗我?”
    “骗你是小狗,”柳穗满不在乎地说,“没瞧见我们的轿子和行李,这架势,这派头,小门小户的小姐能有吗?”
    “可是……”尖嗓男疑惑道,“咱家瞧她好像没那么老啊……二十岁,这可太老了。”
    柳穗仿佛被踩到尾巴的猫,拔高嗓门儿叫道:“我呸呸呸呸呸!姑奶奶显老吗?二十岁就成老姑娘了吗?大伯你多大了,别以为嗓门儿尖就充嫩,姑奶奶比你更嫩!”说完,她怒哼一声,“银子拿来!”然后就跺着脚跑了,一直跑到何当归的轿子窗下才停下来,整颗脑袋冷不丁地顶开轿窗布帘钻进来,凸着眼珠子,压着嗓门告诉何当归:“小姐,你被个太监相中了,要选拔你去给贵人洗脚呢,我用别人给你顶了,咱们现在可不能回家呀,得提防他们跟来,他们经常当跟屁虫。”
    何当归抿嘴一笑,看着表情滑稽的柳穗,轻声问:“那怎么办,我没这个经验。”
    “要不,咱假戏真做,去一回关府?”柳穗巴着轿子小跑,坏心眼儿地提议道,“让他们就将你当成关三小姐。”
    ☆、第419章 女不坏男不爱
    更新时间:20131213
    何当归忍俊不禁:“你这个促狭的丫头,关筠怎么惹着你啦,她不是凌小姐的好友吗?”
    “一句话解释不清,总之,她是个表里不一的女人,”柳穗说道,“咱们这样做,顶多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小姐,她还害过你呢,在京城的时候,她……唉,总之咱们这样做是主持正义!”
    何当归收起玩笑神色,沉吟一下摇头道:“我与她井水不犯河水,早就是不相干的人,咱们……出城吧,去城郊别院。那两个人再想跟,就让他们跟着去好了,咱们不搭理他们。”
    柳穗焦急道:“关三小姐可是曾经栽害过别人呢,明明是她自己抛头露面引来一个太监的注意,说的话跟这次的一模一样,也是问‘有无恶疾、疮疤、异味、腋臭、脚汗等明显毛病’。关三小姐一听说是给宫里的贵人洗脚,立刻气得够呛,当场就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了个谎,栽赃给京城某小姐,人家可从未得罪过她!这些都是奴婢亲眼所见!她可坏了!”
    何当归不动声色地说:“女人哪儿有不坏的,好女人也有坏的时候,只要她愿意……算了,反正不能去关府,走吧,你可别再跟那两个太监说话了。”
    柳穗垂头丧气道:“只要那个尖嗓门的是太监,另一个不是,另一个我在京城也曾见过,是个有名的恶少,听说在东宫谋了差事。”
    “太子府?”何当归瞪眼。
    “是啊,”柳穗不明所以,然后自以为是地以为何当归动心了,连忙摆手道,“他们选的不是太子妃,这些通过民间选征上去的美人,都是进宫当下人的份儿,小姐你……”
    何当归轻笑一声,说:“我岂有不知的道理,好了别废话了,咱们速速出城去。”
    柳穗应一声,随着她的紫纱小轿跑,而那两个讨厌的男人和太监,真如柳穗所说,又随着走了小半晌的工夫,并且用不大不小的音量对何当归评头论足。
    轻佻男问:“她真的是美人吗?”
    太监答:“咱家的眼光绝对不会有错,真的是雪白可口的不行,殿下见了一定满意。”
    轻佻男道:“可是,殿下要的是小脚女子,她的脚你还没看过吧?”
    太监“压低声音”说:“咱家听说,鼻梁高的女子,脚本身就生的不大,加上她是大户千金,裹脚是肯定的,所以说,包子,咱们这次可找到‘服侍’殿下的女人了!”最后“服侍”两个字几乎是用嗓门喊出来的,仿佛生怕何当归她们听不到一样。“”
    柳穗也有点动摇,又把头伸进轿子里面,问:“怎么办小姐,他们说的殿下,会不会是……长孙殿下?如今东宫里可就只有他在住了。”
    何当归摇头,闭目养神说:“不理他们,径直往城外走,抬轿子的那四个,出了城就遣散了吧,不能再让他们送回家去了。”顿了顿又说,“你用高一点儿的嗓门喊,‘二小姐!你的脚下有蟑螂!’”
    柳穗不明所以,问:“为什么啊?”二小姐?关家二小姐早就嫁人生娃娃了。
    “快喊,”何当归微笑,“我晚些时候再跟你说。”
    于是柳穗的头从轿帘中抽出来,尖声叫道:“啊~~~二小姐!你的脚下有蟑螂!好大一只丑陋的蟑螂!”
    她这一嗓门立刻引来后面两人的注目,又开始了新一轮儿的讨论。轻佻男紧张地说:“喂喂,大宝,你说,她的丫鬟不会是骗咱们的吧?不是关三小姐吗,怎么又变成什么二小姐了,她说的哪个是真的?”
    太监沉思并分析道:“第二个是真的,人在紧张的状态才能说出来实话,可关府三小姐都二十多了,二小姐岂不早就嫁人生子了,因此绝不可能是关二小姐。依咱家瞧,那个漱口的小姐,连十六岁都没有,尽管只是惊鸿一瞥,尽管只瞧见个额头和眉眼,也足够咱家判断……她就是殿下喜欢的那种类型!”最后那句话还是尖着嗓门喊给何当归听的。
    轿中的何当归冷笑一声,低头抚弄指甲。柳穗惊疑不定,不会吧,难道真的是给长孙殿下选妃嫔……要不要去试一下,听说长孙殿下才貌双全,锦心绣口!她还没考虑明白,城门口已经在眼前了,离城郊大概还有三十多里地,何当归下令让轿夫们加快脚程,于是轿夫和后面的几名挑夫,渐渐都小跑起来,他们跑得气喘吁吁,后面的两个跟屁虫也喘着气,一路边小跑边商议着。
    “怎么办?大宝?”轻佻男问,“看样不是个一般货色,咱们都提了殿下名号了,她们还跑,估计不是一般人家的。咱们还追吗?”
    太监咬牙道:“追!都追到一半儿了怎能就让架子上的肥羊溜走。”
    轻佻男苦不堪言地说:“都怪你,谁让你一嗓门将她给得罪了,美人一夜香眠,朝慵起床后漱口吐水,多诗意的一幕,你这老小子嚷嚷什么!吓跑了她,害劳资都没来及看一眼,咱们到底在追着一个什么样的货色跑,跑的都岔气了,哎哟喂。”
    太监道:“真的是个极品货色,咱家一叫嚷,她立刻就红了脸。殿下不是说了吗,他喜欢会脸红和爱脸红的女子,这一个就是了!咱家是故意试她一试……”
    “哎呦!”轻佻男叫道,“走不动了,肚子真的岔气了,跟小刀扎的一样。”
    而后,坐在轿中的何当归再也听不见那二人的声音,想是追不上来了。过一会儿,柳穗又探头进来问:“小姐,他们被甩下去了,咱们还继续往城郊走吗?天气可真冷啊,阿嚏。”
    何当归将手中的小铜炉递给她,微笑道:“当然要走了,他们虽然跟不上来了,可未必就是回去了,说不定还在半路上剪道呢。”
    如此又行了三十里地,何当归认得孟瑄的那座别院的位置,是在扬州城外,城东的护城河外,毗邻有近二三十座大小宅子,往日孟瑄人不在扬州,她和青儿都是过别院而不入,心中也挺好奇孟瑄的别院到底什么样,为什么一切都妥帖精细,独独缺门上一块牌匾。这一次,何当归终于可以自己进去一探究竟了。
    在一群宅院和别院之中拐拐绕绕,轿夫们依着何当归指的路,将轿子停在了一座白墙绿瓦的院墙外。何当归整理了面纱和衣袂,下轿后让柳穗从行李中取了五两碎银,分着散给轿夫和挑夫,他们纷纷摆手说已经收过雇主银子了,何当归仍叫柳穗将银子给他们,说是赏钱,于是他们欣然收下,抬着空轿子和扁担走了。
    待他们几个一走远,柳穗立刻焦急道:“小姐你打手势不让婢子说话,婢子就一直憋着,可是,您怎么不让他们把咱们送进去呢,这一大堆行李箱笼,还有老爷少爷的两件行李,少说也有三百斤,咱们两人就是牛,也拖不进门去啊,婢子可没力气做这样的活路啊,小姐开恩!”
    何当归笑觑她一眼,皱眉笑道:“半路上才觉得你精细,怎么这会子又笨起来,那几个都是孟老爷叫的短工,又不是家养的奴才,他们拿咱们的赏钱,自然也能去拿别人的赏钱。刚刚那两个半路插花的怪人,他们未必见得是真走了,你想啊,他们十两银子买你一句话,这是什么手笔,十两银子都够五个小户人家过一年的了。听他们口气像是底下人,可出手一点儿也不小气啊。”
    “哪又怎么样?”柳穗一开始不解,然后突然想起一事,掩口惊呼道,“不好啊!不好不好!”她瞪眼看何当归说,“咱们开始上路时报过了住址,是……你的家罗府!不好啊小姐,你说那两个人会不会还在原地等着咱们回去,然后遇上那几名轿夫,再花银子买问咱们的消息?”
    “所以说啊,”何当归微笑,“咱们不能停在自家别院外面,否则他们万一不怕麻烦来赏玩,跟咱们撞在一处了怎么办。咱们的宅子在前面,从这儿数,再往前四栋左拐就是咱们真正要去的地方了。柳穗你去那里叫人来抬行李,不用说我来了,他们不认得我,只需抱上孟三公子的名号,说他有两件行李捎带,说你是他在外面买的丫头,他们自然会派人来帮忙挑行李。”
    柳穗还是没明白过来,犹疑地说:“可是小姐啊,你不怕那些轿夫将你住在罗东府的事给讲出去?我听刚刚那个太监二人组的话里意思,会不会是长孙殿下……他现在人就在扬州,来玩儿或者来干什么,身边儿缺个服侍的,因此就在大街上抓壮丁抓到了你。要真是这样,您可未必有好运能逃得掉,你不知道,那些太监都很执着的,比男人有毅力多了。”
    何当归眨巴两下眼睛说:“怕什么,就算他们买得一个‘鸿沛大道罗东府’的地名儿,区区两名下人,也不可能投递帖子上门‘验货’,最多就是守在后角门上再跟罗府下人买个口信儿。最后的结果就是,他们花上一通银子,最后就只得买一个模模糊糊的‘我家小姐是府里一等一的美人花’的消息。日后仰仗贵人之权势来下聘、讨人,也不干我什么事,我咸吃萝卜淡操心个什么劲儿。”
    “嗯?”柳穗天真地问,“小姐,您不是家里的‘美人花’吗?”
    何当归顺一顺耳际的碎发,在面纱下笑道:“傻丫头你真能忘事儿呀,忘了你在半路上喊我什么了?二小姐的蟑螂,不记得了?”见柳穗总算有点了悟的意思,她催促道,“快喊人来挑行李,这里不是个站处,待会儿该有这个院子里的人察看了。去吧,往前跑第四栋,莫数错了,敲开后门就行,别说我到了,只让他们将我当成一同买回的丫头就行。”再这样嘱咐了一番,她就静等柳穗喊人过来了。
    待柳穗跑得无人了之后,她就听见身后有个轻笑声,慢慢道:“女人不坏,男人不爱,真是一点儿不错。何小姐,没想到你这么阴险,这可是移祸江东啊。”
    ☆、第420章 轻佻的人是谁
    更新时间:20131213
    何当归闻言倏地回头,口中叫嚣道:“你给我种了什么古怪东西在身上?我什么时候得罪过你,致令阁下初次见面就出手教训?”
    她的后方站着一名雪服洒然的道士打扮的年轻男子,他眯眼一笑,歪头道:“上次真的是第一次见面吗,我依稀记得在哪里见过姑娘的。”此人一双凤目神采粲然,年约二十六七上下,却很有童心地叼了一串扬州独有的野花穗子“糖葫芦串”,再配上一副戏谑亲善的表情,倒很像柏炀柏摘下面具时给人的感觉。
    不过何当归深知道,此人跟柏炀柏最大的区别就是,柏炀柏没有一点儿野心,除了追求长生不老,就是个亲善的老小子。而眼前的这个人,虽然她也不知道对方具体是什么来头,又带着什么样的使命穿梭游走在朝野与山野之间,在幻梦中听他的口吻,他跟朱权也只是合作关系,并不隶属于伍樱阁,而且他还敢出手挑衅过朱权一次呢,上次朱权发病扯坏她的小像时。不过,她能够确定的一点就是,这是一名有野望的男子,他连有可能问鼎帝位的朱权也不放在眼里,真是其志不小啊。
    没错,他就是天机子齐玄余,到目前为止,对何当归而言最为神秘的一名男子,每次想到这个人,她眼前就仿似蒙了一层纱雾,怎么都看不分明的一个人,会让她产生不安的感觉。她不明白的是,齐玄余的医术传承,以及另一个鬼魂齐玄余的目的,那个鬼魂齐玄余告诉她那么多不可泄露的天机,又为朱权说项,她当时义愤推拒。可等她想再找他问清楚一些事的时候,在幻梦中住了一年都见不到他,让她的迷惘一天天与日俱增。
    何当归一直光看不说话,将眼前的年轻道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一寸寸像刀割一样地瞧过去,本来这样一个人,搭眼儿一瞧就是个很能唬住人的得道半仙,很悲世悯人的那种。可想起了罗白前的遭遇,她警惕地退后两步,并将柳穗给她取出遮冬天太阳的油纸伞横在胸前,充当防御兵器。
    齐玄余见她这样,亦缓缓倒退两步,表示自己毫无恶意的一面,并提醒她说:“何小姐你别怕,我是个出家人,从不作伥为恶,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上次城外小径相逢,并不是咱们第一次见面。”
    何当归经他提醒,意会过来,他指的是在她重生之前,也就是这具身体里“本来的她”死之前,他曾在罗府施以援手,送过她衣服鞋子,问候过那只没人管的小弃猫。可现在,她偏偏不想开口道这声谢,于是偏头哼道:“我大概知道阁下说的是三年前的一桩旧事,好像和假山还有换衣服有关,不过阁下可能不知道,我曾撞过一回头,从前的事记不得多少了……我现在最有印象的,便是几日前在城郊,有个蒙面人曾给我留了个会开口叫曰‘假的!假的!’的红点儿,而那个蒙面人和你的声音一样。”
    齐玄余愣住了,不可置信地问:“你真认得我?你还记得三年前的事?”
    何当归倨傲地点头道:“隐约记得有这么回事,也对你的侧脸有些印象,不过这都不是重点,眼前的重点是,阁下要不将那颗钻进我身体里的小红点吸出来,我就不同你善罢甘休。”
    “哦?何小姐有什么高见?”齐玄余的震惊之色褪去,转而笑道,“你能拿我怎样?我倒是好奇得很。”
    何当归平静道:“你不会想知道的。”
    两人默默对着站立了一会儿,然后齐玄余率先开口问:“你,真的还记得三年前假山后发生的事?其实我……印象已有些模糊了,你能否讲给我听一听,那次在罗府的事。”
    何当归下颌高昂,慢吞吞地说:“行啊,我还能背出你说过的那些话呢,不过在我讲之前,你需先将上次给我点的那个叫‘琊’的怪东西取走,我知道那个根本就不是守宫砂,那是个活东西,能吸附肌肤,在肌肤上游走,还能跑到别人身上去。”
    齐玄余点头一笑并向她走过来,口中应着:“好啊,我帮你取出来,没想到‘琊’也有不受欢迎的一天,唉。”
    “站住!”何当归冷声喝道,“别靠得那么近,我不相信你,你看上去很像一名邪道士。”她知道,齐玄余从来还没正式自报过家门,所以她现在还不能“知道”他就是天机子齐玄余。既然不知道他是那么高贵的大人物,她当然就可以随便对他无礼,将心中的真实看法说出来了。
    齐玄余止了步,无奈地说:“那你想怎样?你让我取回‘琊’,又不肯让我接近,那小道怎么能办到?小道满身正气凛然,哪里像个邪道士了?”说着负手而立,似乎想展示点儿仙风道骨出来,可他的嘴里还叼着糖葫芦串呢,真是不伦不类。
    何当归心道,说你邪道士都是口下留情了,你分明就是个妖道,大妖人,鬼魂妖人。沉吟一下,她强硬地说:“你先说清楚取出此物的过程,每一个步骤都要说清楚,待我研究无误后,你跟我到那边的院子里去,我要找到十名以上的目击证人,你才能走近帮我取。在此之前,你若是敢多走近一步,我就立刻发动我的秘密武器,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齐玄余闻言一晒,歪头道:“小道倒是没有什么问题,可姑娘你,你确定要在众人面前取走此物吗?唉,小道静心修行二十余载,早就无心尘务,你确定要将小道拖进这滩浑水中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何当归察言观色,疑惑地问,“那个红点儿要怎么取出来?它之前呆在我的左臂上,后来跑到了另一人的眉心,过一会儿又到了我的右臂上,最后又有小半日工夫,它变成了我眉心的朱砂,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消失无踪了,到现在还没再见着呢。”
    齐玄余闻言,突然捧腹大笑,“哈哈!哈哈哈!你说你……”他用拂尘遥点一下何当归,噙着草棒张口想说些什么,可还是,“哈哈,哈哈哈……”
    何当归心中一阵着恼,僵着脖子等此人笑完了,方再问:“红点儿怎么取出来,你究竟有何目的,要对我做这种事,别以为我弱质女流,就当我是好欺负的。一旦我认真起来,大家都是头破血流的下场,你若有疑问,尽可一试。”
    齐玄余弯腰捂肚地站起来,摆摆手说:“不用试了,不管真假小道都没兴趣跟你一个小女子斗法,赢了你也不光彩。”说到这里,他的清流凤目忽而流动出点儿妖冶的异芒,压低声音问:“何小姐,你真没再在自己身上找过?你确定自己身上没了那红点儿?小道要是你,就去浴池里沐浴,顺便再好好找一找,肯定会有惊喜。”
    “就当我没细看,就当它还在我身上某个地方,”何当归压抑住火气,蹙眉问,“那我该怎么将那物什弄走?盼详告。”
    齐玄余面上露出苦恼的表情,叹气道:“是这样,鉴于那枚‘琊’现在所处的位置特殊,小道实在不便为你接引,可要是让第三人接引,你若是选中个丫鬟之类的女子,小道还可勉力为之,再从那丫鬟的身上接引走;可你若是选的是一名男子,那样的事,小道是断断难办到的。到那时,就算刀架在脖子上,小道也帮不了你们的忙,一旦小道不尽快接引走,那‘琊’又要在你和他的身上来回飘移了。不过,小道还是劝你三思,‘琊’其实是个妙物,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寻常人抱着一箱金子来买,小道也未必给他一滴呢。”
    何当归听得如坠云雾,冷冷道:“接引的方法是什么,请道长你明示,只要合适,我可以让丫鬟做这个中间人。”加上一个第三人从中传递也好,否则她一跟齐玄余挨边儿就心里发毛。
    “你身上的‘琊’是怎么转移的?我倒要请教一句。”
    她瞪眼,她的怎么转移的?难道说?
    齐玄余唇畔带笑,将口中的糖葫芦串取出来,随手斜插在自己的发髻上,而后左手缓缓抬起,往自己的鼻息间接近,同时双目一瞬不瞬地直盯着何当归瞧,生怕她没看清楚这一幕似的。接近,接近,最后薄唇微启,含住了他自己的手背,专注地允吸了一会儿才拿开,将留着胭脂红唇印的手背亮给何当归看,并明示道:“这个得用口吸出来,而且异性之间吸出的成功机会更大,何小姐你就算找尊丫鬟来代劳也不一定有用。怎么样?你还想让小道帮忙吗?还要叫上一群人来围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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