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风扬叹气道,“姑姑不能来了,她人已离开扬州。对了,刚从这里出去的那个是什么人,武艺不在我之下,还是我攻他守的情况!”
    何当归吃了一惊,不在风扬之下的武艺?那等人物,十根手指就能数完,会是谁?不过她眼下最关心的是,“那可麻烦了,蛊毒之类,一时上哪儿找懂行的人?”
    “别急,风家最小的妹妹,她或许能帮上忙。”
    “风家?”
    风扬烤火驱寒,简单解释道:“姑姑没有子女,衣钵当然传给侄女了。前些日子罗府出事前,她回风家住了一阵子,跟风夫人的关系不佳,就在风老爷的安排下去别处静养了。”
    “这样啊,那就全仰仗风小妹了。”
    风扬将外袍脱下,何当归接过来帮他烤。跳跃的火光将风扬的侧脸线条勾勒分明,何当归毫不避讳地直盯着看。
    风扬觉得自己耳朵变热了,一定是烤火的缘故,不自在地扭着脸,低声问:“你看什么呢。”
    何当归又高深莫测地看了几眼,才笑笑道:“虽然这是一张假冒的风扬公子的面孔,但很久之前就发现了,风扬跟九姑生得好像呢。该不会真如外界传言的那样,九姑是风扬的生母,离开风家的原因不是白虎星克夫,而是风夫人吃醋,才容不下九姑?”
    “啊?”风扬一怔,心头怅然有所失。原来,她是为这样的原因盯着他看,害他……
    “难道真被我说中了?”
    风扬摇头:“不,风夫人早就不醋了,因为风家人基本都知道了,九姑不是风老爷的义妹,而是亲妹子。风扬长得像自己姑姑也属正常。”
    “哦,那真意外啊。”何当归回想着风家的八卦谈资,“九姑是风家老太爷从南方捡回来的孤女,当年不是还打算许给风老爷当妻子,只是算出命硬,才作罢了。原来两个人是亲兄妹的关系。”
    风扬有点出神,皱眉笑道:“风家老太爷在外面同苗女生了一女,不好跟家中夫人交代,才谎称是朋友托孤的义女。风九姑从一开始就是风老爷的亲妹,但老太爷为了掩人耳目,谎称打算让小女孩当童养媳,又找来相士算卦说九姑克夫,才取消了亲事,将家里人骗得死死的。谁知道后来,九姑真的应了相士之言,嫁一个丈夫就死一个,弄得老太爷自责不已,揣着他的秘密进棺材了。”
    “哦?那秘密怎么曝光的呢?”
    “前不久风家出了人命,锦衣卫介入,你的段晓楼和陆江北联手查出来的。帮风家解决了一桩谜案,本公子还欠他个人情哟,所以才护送段母回京。”
    何当归将半干的衣服丢还给风扬,气呼呼地哼道:“什么你的段晓楼,穿好衣服,管好嘴巴!”
    “呿,真无情。”
    “雨停了,快点儿赶路吧。那个归你扛,马也归你牵。”一指昏倒在地上的姝琴。
    出了城,回到清园的时候还是深夜,一乘印有“风”字样的软轿停在大门口,里面坐的应该就是风小妹了。等见到本人,何当归难得地呆了呆,这位九姑的传人,看上去瘦弱非常的一个小姑娘,十岁都不到的样子,真的行吗?蛊啊毒啊,真的适合让小孩子接触吗?
    风小妹用行动打消了她的顾虑。
    中蛊的熠迢、蛊王和纸人,还有种种何当归叫不上名目的东西,一一摊放在一间烛火通明的屋中。风小妹稚嫩的面孔透着严肃,冲何当归和风扬挥挥手,道:“外面要有人把守,房顶也要有人,解蛊的过程不能受到丁点儿骚扰。一旦中途失败,想补救都不可能了!”
    好有威慑的小姑娘!
    何当归他们照办,让里三重外三重的人将房子守得密不透风。过了一夜和一个早晨,里面的人还没出来,也听不见动静。这段时间里,风扬一直站在不远的地方陪何当归一起等,见那张小脸显出十分疲惫的神色,又被担忧笼罩着,还支持着一起等。风扬忍不住劝道:“你回去歇歇吧,女孩子哪能一天一夜不睡?”
    何当归懒懒道:“里边的小妹妹不也熬了一夜?回去我也睡不着,还是风公子你去歇着吧。来人,备一间厢房。”
    “得,我不劝你,你也别撵我。”
    于是两人又继续等,茶水不知换了多少回,风扬看何当归的样子跟平常大不一样,开始不觉得怎样,后来跟她说话也不理了。风扬快步走过去,用指尖试了试她的额头,不由惊呼出声:“很烫手,丫头,你病得不轻!一定是昨晚淋到了雨!”
    何当归偏头躲开,蚊子哼哼道:“一点小风寒,不用管。我自己就是大夫,我晓得。”
    “晓得什么?你已经病糊涂了!”风扬着急地去握她的肩膀,想抱她去休息,可对方软绵绵的反抗着,坚决不合作。风扬气道:“真当我拿你没法子?我只要轻轻一戳,你就不能动了,看你还犟!”
    何当归还是蚊子音量:“别管我,我就乐意这样。”她力气比不过风扬,但一点都不安分听话。
    两人纠缠中,外面走进来一个人,站在门槛上说:“七奶奶,关家大爷、知府韩大人到访,还带来了府兵,不知如何应对?”那声音硬邦邦地砸过来,毫不掩饰的不悦语气,何当归揉一揉突突跳的太阳穴,皱眉看去,是黑面神熠彤。大概是看见她和风扬拉拉扯扯,有了什么误会。
    “关白找上门来不奇怪,他正是麻烦缠身的节骨眼,大约是想找清逸你疏通锦衣卫。”风扬皱皱眉,松开怀里的人,往屋外走去,“那个韩扉来凑什么热闹?待本公子去打发他们!”
    风扬走出去了,熠彤还是横在个门槛上,不进不出,用不阴不阳的目光瞅着何当归,问:“七奶奶不去看看吗?清园的事,交给一个外人处置,真的合适吗?”
    何当归搓热手心,轻轻拍了两下脸,抬起眼皮吩咐他:“集中所有人,封锁好那一间解蛊的房子,其余的都不用你管了。风扬是不是外人,得看他偏向的是哪一方,也得由我说了算。”
    被何当归凛然的红红兔子眼一望,熠彤不由地低下了头,声音也转低一些:“七奶奶言之有理,是我多嘴了。不过韩大人带的府兵,有一半都是弓弩队,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风公子一人恐难以应付,不如向大爷修书求助?”
    “大爷?”
    “就是公子的大哥孟贤,他引五千羌兵去青州,昨日刚经过扬州,估计还不曾走远。”熠彤解释着。
    何当归皱皱眉,不赞同地说:“不行,一则远水解不了近渴,这会子上哪里找去?二则,大哥带的兵是朝廷的,怎能随便召来当护院用,太玩笑了。总之你守好了熠迢的房间,别的事都先放一边。”
    “那郡主你……”
    “哼,一个扬州知府而已,能把我吃了不成?”何当归站起来,身形微微一晃,整理下衣服走出去。
    路过熠彤身边的时候,呼吸时喷出的不同寻常的热气,以及眼睛里的血丝,都显示出她一夜未眠的狼狈。熠彤皱下眉头,低头道:“就在刚刚……老爷、夫人、大小姐和二小姐都来了,还没走到门口,见郡主与风公子……他们转身就走了,似乎很不高兴。”
    何当归猛地顿住脚,后知后觉地问:“你是说,公公婆婆,刚刚来过这里?”
    ☆、第722章 圣人非礼勿视
    “那他们,人在哪儿?”何当归微笑着。
    在熠彤眼里,那是一抹明媚的忧伤。跟了公子这么多年,熠彤当然有自己的判断力。就算亲眼看见的也未必是事实真相,除非用脑子想过。但苏夫人他们不一样,儿媳妇是儿子的陪衬,这是永不会变的。
    看着何当归病惫交加的憔悴模样,熠彤心里叹口气,勉力安慰道:“既是误会一场,郡主别放在心上,老爷夫人都是通情达理的人,不会与你为难。”
    通情达理?何当归心道,那至于连一句查问的话都没有,直接就“定罪”?
    仿佛看透了她的想法,熠彤解释道:“‘非礼勿视’是圣人的训导,孟家人一向都是如此。刚刚撞上那一幕,当着外人面质问有失体统,因此避而不见——老爷夫人肯定是这么想的。”
    非礼勿视?好吧,她平时比谁都守礼,难得非礼了一次,这么巧就被公公婆婆瞧见了。从来没这么点儿背过——这是她现在唯一的感想。
    “清逸?你病得不轻,怎么还站在风口子上?”
    风扬从外面冲进来,裹带来的风比庭院里的风大多了,差点没把何当归吹倒。扶着门稳住身形,问道:“情况怎么样,关白什么态度?官兵所为何来?”
    “安心安心,本公子跟关白、韩扉打交道的时日长着呢,哪一回也没让对方占了便宜。丫鬟呢?快来一个,扶郡主奶奶去休息!”风扬屈指敲了她微皱的眉头一下,这样的动作落在熠彤眼中,显然过分亲密了,只好偏头装作看不见。
    何当归扯扯唇角,仍命熠彤调集所有人把守最重要的那间屋子,又交代了两件事,就听风扬的话,回房歇着去了。
    “不抓两副药吃吗?”隔着房门望了望,风扬担忧地建议道,“药材都是现成的,清园里没有,我园子里有一屋子,你写个方子,让风言抓来煎了吃是正理。”
    何当归打个哈欠,把脸埋进枕头里,谢绝了好意,“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有数,别操心这个了,倒有件正事说与你。刚被风一激,冷不防想起一个事儿,或许跟韩知府的来意有关吧。”
    “哦?说来听听。”
    说关白韩扉二人好打发,是风扬安抚何当归的谎话。其实外面的两个人见了风扬,一脸“早就知道你在这里”的表情,韩扉手里还有西厂盖印的密旨,坚持要搜查园子,找一样“禁物”。这让风扬吃了一惊,锦衣卫和东厂的行动见得多,西厂就不一样了,因为隶属的职别不同,西厂在民间很难见到,连他都没见过。
    神秘往往意味着危险,就算西厂不比东厂、锦衣卫势大人多,也不是容易应付的主。
    风扬笑脸哄了一遍,冷脸呵斥了一回,请他们移驾隔壁园子,吃杯酒说话。但是,向来都客客气气的韩知府,这回出奇的不给面子。
    何当归低咳了一声,讲道:“也不算大事,孟瑄跟我提过一点。他的四叔早年游东海,收服了两头大龟,带回中土。具体养在哪儿没说,但我猜着,清园里至少有一头,在冯奶娘住的湖心岛下面。”
    “大龟?湖心岛?”
    “没错,园子里的人都传,冯奶娘好吃,可看她的气色是个有宿疾的人,胃口不会那样好。应该是孟瑄安排她在这儿养龟,并对外界保密。身长二十丈的龟,听在耳中就跟神话差不多吧,越少人知道越好。”
    风扬听完沉吟一刻,颔首道:“那是了,我大约明白西厂是怎么一回事了。”神龟的传闻在京城中久盛不衰,他也了解其中的原委。
    “那么,”何当归拉过被子蒙上头,“我先略歇一歇,外面的事偏劳你了,应付不了再叫我。算我欠你一次。”
    风扬哂笑道:“难得难得,那我到死都得记着。”说着转身,没等走出院子,跟个人撞了个满怀,一看是小厮风语,鼻青脸肿的一张哭丧脸。风扬不让他说话,拎着领子走出好远才松开手,打着纸扇摇了两下,怪责的口气说,“没出息,好歹跟了本少十多年,什么时候能学到一点本少的风度?”
    风语欲哭无泪地擦一把心里的泪,哭诉道:“风言,还有风十一妹,都让知府大人给扣住了。他让我传话给公子,那两人冲撞了西厂公公,是对圣上的大不敬,念在是公子的家眷才从轻发落……”
    风扬摇扇子想表现的“风度”早不翼而飞,不等风语说完,一把揪到脸跟前吼:“怎样从轻发落?”
    “押赴进京……按官眷犯法……处置。”风语贴着主子的鼻尖,支离破碎地说完。
    风扬一阵风般消失。
    知府韩扉和关白方才被友好地劝出清园,也不恼火,也不走远,就近搭了个行军帐篷,在里面摆了张一军统帅用的长桌案,优哉游哉地摆弄起茶道来。关白的茶艺也似模似样,沸水烫了茶具,斟出一盏清亮的茶汤递给韩扉,笑道:“晚生以茶代酒,谢知府大人在锦衣卫前力保晚生。感激的话就不多说了,从今往后,大人就是晚生的父辈。”
    韩扉哈哈一笑,挥挥手:“客套了不是?不必如此,不必!”
    沐在清幽的茶香里,两人谈得十分惬意。风扬一脸凶神恶煞地冲进来,立即破坏了帐篷里的气氛,“十一妹呢?放了她,有什么事冲我来!”
    韩扉放下茶盏,吃惊地回头看风扬,口里重复着:“十一妹?难怪本官觉得眼熟,原来是风家的十一姑娘,孔夫人的嫡出女儿么。怎么刚才她自称是风少主的妻子?这中间是否有什么误会?”
    风扬冷着脸,字句从牙缝里蹦出来:“韩扉,你敢动她一根手指头,便是嫌命太长了。她跟这一切无关,马上放人。”
    平平淡淡一句话,说得如同最终极的威胁。韩扉自认为不是胆小的人,这一刻心里却生出一种天然恐惧,与理智分列在天平的两端。关白轻咳一声,打岔道:“风少且息怒,你实在误会我们了,平白无故的没有乱抓人的理。实在是十一姑娘先无理取闹,冲上来就打人,把宣旨的西厂王公公打至伤残,韩大人出于无奈才将十一姑娘收押,现在已送上京了。风少想救人,乘快马或许追的上。”
    风扬不信:“小十一连路人都不会伤害,怎么可能将钦差打成伤残?她没有那等能耐。”
    随后赶来的风语悄悄告诉风扬:“是真的公子。夫人她不知让谁挑拨的,好大火气,上去就挥拳头,逮住一个公公揍了一顿,还……还骂了何,呃,郡主,然后就被知府大人的兵给捆起来了。”
    骂何当归?揍西厂的公公?这哪跟哪呀,那丫头吃错药了!风扬的浓眉绞成一个结。
    “呵呵,”关白见状推推眼镜,温和地笑了,“原来十一姑娘嫁给兄长,不是胡闹的传闻,而是真事吗?那可不太好办了……民风、纲常的那一块,好像是归西厂管辖的,十一姑娘触犯纲常,又袭击钦差,就算她是富商大贾的女儿,也不能法外开恩哪风兄……”
    风扬握紧的拳头突然发难,旁边的人还没看清挥拳的动作,关白就“扑通”往前栽下去了,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韩扉抹一把汗。
    风扬打了个口哨,一匹银色骏马冲进帐内,他翻身上马,冷声吩咐风语:“咱家昕园里有几个吃白饭的家伙,爷不耐烦养他们了,叫来清园里看会门子。若我回来之前有差池,让他们要饭去吧!”
    “……是、是。”风语汗泪交流地应着。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了,韩扉连忙让人看看关白的情况。脸上中了一记重拳,昏迷得彻底。韩扉心里顿时动摇起来,虽说自己手里有大把的兵,又支走了风扬,可事前商量好的是联合关白一同动手,后果同担,现在……
    一个犹豫的工夫,风语依着主子吩咐,把他们昕园里“吃白饭”的混蛋家伙喊来了,往清园门口的石头上一躺,六七个人懒洋洋地晒起太阳来。一眼望过去,那些人穿着破破烂烂,面生横肉,凶恶得活似几尊门神。等韩扉定定神再看时,差点儿没腿软摔倒!
    开山掌萧童、霸王枪慕容広、子午鬼道李希……这一个个让官府头疼的绿林横点,遇见一个都是灾难,为什么会齐聚一堂,堵在清园的门口?
    风语小心翼翼地给那些人送水打扇子,其中一人把茶壶扔开,吼道:“这是什么马尿!老子要喝酒!”声如平地炸雷,把人多势众的几千扬州府兵吓得抖三抖。风语泪流满面地赔小心,又去张罗酒了。
    见此一幕,韩扉的眼珠子动了动,精光转瞬即逝。
    等风语再回来时,推来了一小车酒坛子,地上的乞丐门神们隔空摄物,一人抱着一个坛子,咕嘟咕嘟地狂饮不休。喝了半日,霸王枪慕容広第一个抱不住坛子,手一松,碎了坛子,倒了人。旁边的人皱眉道:“酒量忒地小,不配跟俺做朋友。”
    子午鬼道李希打个酒嗝说:“不能赖老広,这酒是掺了蒙汗药的,一坛顶八坛。”
    蒙汗药?喝酒的几个人动作停了,一起看向风语。受到格外关爱的风语,吓得想晕倒又晕不过去,连连摆手,披肝沥胆地剖白道:“小人没下药,就是药我们少主,也不敢药各位大爷哪!”
    “呿,没用的东西。”开山掌萧童哼哼唧唧地又灌一口酒,头一歪睡去了。
    这伙人里的一个怒骂子午鬼道:“早知道下了药,不早些告知大家,你是死人还是叛徒?!”没等到回答,也栽倒了。
    子午鬼道嘿嘿笑着说:“两样都不是,老道就是要比比谁的酒量最好,谁最有资格当老大……现、现在,你们可都服气了?无量天尊……”
    不用说,鬼道坚挺到这时候,也最后一个找周公去了。
    风语站在清园大门后,目瞪口呆地看着门前的障碍物一个接一个的消失,最后给官兵让出了一条宽敞大道。眼看着韩知府点了兵,明晃晃的刀齐齐出鞘,那一刻,心里只能冒出一句:完了。
    ☆、第723章 冲突中的首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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