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当归小心地收起了地形图,据她所知,皇宫地形图是绝对有数的,每张都有指定的保管人,不论是遗失还是私自绘图都是大罪。这个包袱还真是一份沉甸甸的家当。
    “喂潜君,你知道段晓楼急着做什么去了吗?”她问。
    “啊?”柏炀柏翻翻眼皮道,“你不是让那小子砍了弄伤你耳朵的人为你报仇雪恨吗?弄伤耳朵之仇,不共戴天也!”
    “可那是我随便说的,伤我的人似乎并不是那名指挥官,而是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
    何当归点点头,“我能感觉出,那是一支带着恨意的冷箭。”
    柏炀柏也装模作样地点头,“贫道也能感觉出,今夜的皇宫将会非常惊心动魄。”
    根据地图指引,两人结伴来到皇帝的御用药庐,趁药童不注意的时候偷了一袋药渣,带到没人的地方研究。柏炀柏捏起一片黑乎乎的人参片,放到鼻端下闻,一脸呛得受不了的表情,“哪个御医开的方子,煎出的药渣臭臭的!”
    何当归用竹棍把药材一样样分开,看得很仔细,却不接话。
    她越不说,柏炀柏越觉得好奇,见她把几种药材挑出来,用纸包好带走,去了另一间药庐,将那包东西丢进一个正在熬的药罐里。缭绕的蒸腾药香里,黑漆漆的药汁仿佛能吞没一切。
    柏炀柏几次开口想问,看她样子不大对劲,脸上笼着一层不知名的寒霜,也问不出口了。这时,看药的宫女从外面进来,两人迅速藏起来。
    “婕妤的药好了?”
    “快了。”
    “别弄洒了,那边在催呢早点端过去。”
    “呿,何婕妤而已,你以为是刚册封的祁贵妃啊,一碗药金贵金贵的。”
    “这等话胡乱说,嘴皮子欠抽!”
    “再催,药碗扔地上了。”
    二人走后,柏炀柏也弄明白了一件事,何当归动手脚的药是何婕妤的。观察着何当归挡风兜帽下的岑寂面色,试着发问:“你没下毒吧?”
    抿唇,斜扫而过的一目流光。
    “你、你瞪贫道干什么,贫道跟着你在步步杀机的皇宫里晃荡,比黄牛劳累,比绵羊乖巧,比兔子听话。只是好奇心谁都会有的嘛!”
    “没。”
    “诶?”
    “没下毒,一剂毒药对那个女人而言还太轻易了。”
    “丫头,你……”
    “嘘,有人!”何当归把大氅斗篷甩手一扔,套住柏炀柏的头。不等更多动作,就听见头顶的屋瓦“哒哒哒”作响,有人在上面走路,至少二人以上。
    一个尖细的嗓音道:“公公,包围完毕,现在宫里都是咱们的人了!”
    “锦衣卫方面不可能毫无察觉,他们有何动作?”第二个嗓音响起,予人以优雅、阴冷、杀伐的印象。柏炀柏听后立马变色,呼吸也不顺畅了。脸上还蒙着几层布,差点没憋死他老人家。
    “托公公之妙计,陆江北早在三天前就被派去西北剿匪了,高绝是个莽夫,一个人成不了什么气候,其余人等都在扬州查案,回来的只有一个李辊,比高绝还蠢。所以锦衣卫的隐忧已彻底不用担心了,到了咱们放手一搏的时候了!”
    优雅嗓音慢慢道:“不对,你们还漏算了一个段晓楼。他虽已退出锦衣卫,但本总管几次向他示好都得不到回应,听说宁王、皇长孙也笼络不到他。不是同道就是对手,段晓楼,还是最强劲的那一个。”
    谄笑的声音:“公公勿忧,安排对付段晓楼的人此刻应该快下手了,保证够他喝一壶的。”
    “哦?小章子你想的倒周到。”
    “让您操一点儿心,就是属下的失职了。九千岁您对小章子有再造之恩,小章子拼得万死,也不会在这个关键时刻失手!”
    “嗯~~好,很好~~”
    “事成之后,小章子就要叫您‘万岁’了!”
    然后所有声音归于寂静,头顶上的人俨然是已经走远了。听谈话内容中透出的惊人信息,其中一人就是东厂总管曹鸿瑞,要做的事……似乎是要逼宫,还早就开始部署行动了!
    柏炀柏的头从大氅里挣扎出来,“不妙哦丫头,皇宫现在不安全了,跑路还来及……”
    “啪叽!”
    何当归快速扑倒柏炀柏,将伊的脑袋按回去。这个笨蛋!
    柏炀柏挣扎两下,而后感觉腰上的软肉狠狠挨了一下,疼得泪花花冒出来,含泪停止挣扎,默默忍受身上女人的粗暴。接下来屋外的对话,却让他全身一凛——
    “怎么了公公,突然停下,可是有什么不妥?”
    “嗯,咱家听到了人声。”
    “是么?大概是周围药庐里还有人吧,公公的玄女功可以听到方圆三里的虫鸣,自然敏感一些。”
    “走吧。”
    不知又过了多久,何当归放开身下的人,没好气地教训他:“道长你内功差,呼吸声本就粗杂,自己还不检点一些,要被你害死了!”
    柏炀柏顾不上计较这个,焦急地问:“咱们怎么办?如果真是兵变逼宫,那这里就是暴风圈,如何逃得掉?”
    “你在这里藏好,我出去看看。”
    柏炀柏急忙拦着,“不行,你真有个三长两短,贫道担待不起!”
    “原来你这么关心我啊,”何当归回眸一笑,“那就跟孟瑄说一说咱俩‘永远不能提起的秘密’的那层关系好了。”
    “正常说话行不!生死关头了!”柏炀柏抓狂。
    “我去看皇帝削藩的旨意下来没有,放心,其实我是奉旨入宫给皇帝看病的,不是什么可疑人士。”
    何当归隐约记得当初朱元璋死前也曾降旨削藩,触动了一大批藩王的利益,宁王燕王等人都想把那道圣旨拦在路上,最后那两路人马不知是谁得了手,圣旨还没宣读就毁掉了。后来朱允炆登基,重新下了削藩的旨意,却不像他爷爷的圣旨那样管用了,毕竟接旨的那些人都是他的叔叔辈,听话才怪。
    就算不能保护那道圣旨,她也很有兴趣看看,是谁吞了那道削藩圣旨。
    柏炀柏目露疑惑:“你倒很有信心,对朱赞仪。万一他不向皇帝提议削藩呢,万一皇帝不准呢?”
    “不会。”
    “理由呢?你打卦算出来的?”
    “一则,削藩对朱允炆有利,这件事肯定在老皇帝心头转了一百圈了,提出来也只是时间的早晚。二则我有信心朱赞仪最适合办这件事,他爹是老皇帝的亲侄子,当年在封地生活奢靡而被参奏,圈禁在凤阳郁郁而死,老皇帝一直很愧疚。现在朱赞仪因为同样的事被告发,老皇帝念旧情,不会重罚于他,最多就是从藩王降级成郡王,正好给削藩开了个好头。”
    “原来如此,真乃高论也!”
    赞叹的声音有两个,其中一个是柏炀柏,而另一个居然是……
    ☆、第736章 君王虎落平阳
    那个声音苍老而浑浊,伴着声音一个人影倒在门口,面容扭曲,呼吸断断续续,只有一双鹰隼般的眼睛穿透了灰色药雾,落在柏炀柏身上。
    等看清那人的容貌之后,何当归与柏炀柏都露出不可置信的错愕,彼此对视,用眼神展开了如下对话:
    柏炀柏:“哇哇好可怕,看清了吗丫头,最可怕的人出现了!”
    何当归:“不过看他目前的状况,对咱们造不成什么威胁,只是一头没牙的老虎了。”
    柏炀柏:“为什么你这么平静!那个人是皇帝朱元璋!还听到了你说的种种大不敬,小心被砍头!”
    何当归微笑:“有你垫背啊。”
    柏炀柏用眼神发出无声的谴责,瞪得眼角抽筋了也引不起何当归的愧疚。果然不论交锋多少次,都是柏炀柏完败。
    “咳咳,”老皇帝用沉重的咳嗽声唤起二人注意,他紧紧盯着柏炀柏的脸,黯哑的嗓音问,“能做出那样的推论,你不是普通的宫女,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知晓撤藩之事?”
    柏炀柏呆,而后注意到何当归的装扮,以及他自己的裙子,才意会过来是皇帝他老人家搞错了。在门外听到了一男一女间的对话,进门又看见了一男(何当归)一女(柏炀柏),所以认定了那些话是出自柏炀柏之口。
    聪明绝顶的脑瓜在一瞬间弄清了逆转的状况,清清嗓子,用何当归的声音开口道:“您的样子好狼狈呢,是遇到行刺,逃到这里躲避的吗?”
    “……”老皇帝瞪柏炀柏。
    柏炀柏拉着何当归商量:“看这情形,那老家伙是虎落平阳了,索性咱们一不做二不休,揍他一顿再逃走吧!”
    “那未免太狠了,”何当归汗,好心阻拦道,“光听咳嗽声就他活不了多久了,不光他吃的药里被下了混乱神智的药,连他酷爱服用的金丹也是跟长寿相反的东西,又是一把年纪的老人了……所以还是袖手旁观,看着他死掉吧!”掐指一算,朱元璋的大限就是这几天的事,皇家说是寿终正寝的,民间说是服丹而死,现在看起来还受了内伤。
    “这样做又好到哪里去了拜托!”
    “至少半夜遇鬼,不是朱老皇帝的那一张老脸。”
    “哦,说的也有道理。”
    两人的对话可能被朱元璋听见了,只见他的脸一片黑漆漆,脑门上青筋跳动,如果还能动的话铁定会上来找麻烦。何当归交代柏炀柏:“你善后完毕就出宫,老地方等我,我最迟明天会去与你汇合。”
    “老地方?那是哪里?”
    翻白眼,“我们共同认识的地方有很多吗,当然是……我娘和聂叔叔住的那座宅子。”
    柏炀柏抱歉道:“提起你伤心事了。”
    何当归拍肩告别:“好好招待老皇上,别贪玩太久。”
    ※※※
    第二日注定是密云无雨的一天,洪武三十一年的这天,宫里迅速传开“皇帝驾崩,为东厂大太监曹鸿瑞所害”的恐怖消息。
    朱元璋享年七十一岁,庙号太祖,谥号开天行道肇纪立极大圣至神仁文义武俊德成功高皇帝——史书上一位伟大的像太阳般耀眼的人物,离开人世之后也只剩一张灰败不堪的旧皮囊呢。何当归不由发出这样的感慨,心中无悲无喜。
    这时候她已换上了真正郡主品级的精美衣裙,脸上的表情是肃穆庄重,作为调查朱元璋死因的主要人员而站在龙床旁,举止优雅。谁能想到,一刻钟之前她还在手忙脚乱的找湿布,努力把老皇帝脸上的乌龟擦去。
    那个无厘头的柏炀柏,玩耍也分场合好不好!就算床上这一位夺了你的国,杀了你的亲族,但是,往死人脸上画乌龟很有快感吗!!
    “郡主?郡主!”
    朱允炆从旁唤着,好几声才把何当归的魂叫回来,询问着:“皇爷爷的身子明明大安了,为何突然驾崩,难道真是如宫中传言的那样,死于曹鸿瑞之手?”
    何当归先打听:“曹鸿瑞和他的人呢?”
    朱允炆轻松自在地背着手,笑眯眯道:“听了郡主的忠告,该布置的早就布置好了,还有宁王、燕王与锦衣卫方面,似乎都极有先见之明,各方联手之下,没让曹鸿瑞翻起多大的浪。御花园一战,他被高绝几人打成重伤,负伤逃脱,成擒只是时间问题。”
    “这样啊,那请殿下在曹鸿瑞一党灭绝前加强守卫,不要给敌人可乘之机。至于陛下的死因,真是很惨的……”
    听过朱允炆的介绍,知道曹鸿瑞变成落水狗,何当归毫不犹豫地把谋害老皇帝的元凶、祸乱朝纲企图篡位、迫害大臣和生食小孩、毒害懿文太子朱标等一系列真真假假的罪名加在曹鸿瑞的头上,说的有理有据,并绘声绘色,仿佛当年曹鸿瑞买通关家,往朱标的茶里下毒的时候她就一旁看着。
    朱允炆越听越怒,身后隐隐出现黑色巨焰,当即握拳表示,他登基后第一件是就是废除东西二厂,不让那些宦官继续为害人间。
    当然,老皇帝朱元璋宠信和放纵宦官,最后又死于宦官之手,实在不算是什么光彩的事,因此对外宣称的死因还是“病逝”。因为有辅政大臣和传位诏书,朱允炆的登基大典顺顺溜溜地过去,他还没册立太子妃,因此暂时没有皇后。
    另一方面,凌妙艺留下的小婴孩在清园被姝琴喂了毒奶,脏腑的肾气不足,抱来京城时最多就只能活四个月,何当归也回天乏力。
    凌妙艺也参加过皇长孙选妃,朱允炆又急需一个名义上的继承人,那时的情况刚好吻合,就顺理成章地把小娃儿划到他名下了,也算帮上了忙。现在朱允炆手握一国的财势,肯定会想办法让他儿子健康地活久一些,否则传出幼子夭亡的事,对新君也是不利。
    燕王显然早就料到这样的局面,沉默的就像一株河草。与前世不同的是,老皇帝的削藩诏书没被毁坏,在驾崩同一天也传下来了,反应还算平静,没有兵变涌起的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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