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娃儿想了想,道:“郎君,若是只说支撑,存孝郎君是杀不了俺的。”
    李曜略微吃了一惊,问:“何以见得?”
    憨娃儿道:“前番在晋阳时,俺与存孝郎君多有切磋,若论步战,俺气力比他还长,只是他枪法比俺熟稔,能耗俺的气力,最后只合打个平手;若论马战,俺和他骑术相仿,但他用槊,俺却是棍,打不过他。而且他马战有三记绝招,分别是‘追魂箭’、‘夺魂檛’、‘断魂刺’,其中‘断魂刺’这一记,俺到现在都没想到破解之法。”
    李曜还是第一次听见李存孝的马上三绝技之说,不禁问道:“这三绝技,有什么特点?”
    憨娃儿道:“追魂箭其实就是反身一箭,只是他持弓拿箭速度太快,弯弓射箭也太快,若是有人马上追赶,他反身出箭的时候,敌将尚未看清,便中箭死了;夺魂檛是他左手用笔燕檛施展的,如果他与敌将一合之间未分胜负,双马交错之时,他能在百忙之中用左手抽出笔燕檛,然后瞬间反身将击中敌将后背,以他之力,就算身着重甲,不死也残了;俺觉得,断魂刺才是他马战最强绝技,这一招的动作并不是每次都一样,但气势和作用是一样的,他总能在人前力方消、后力未生之时突然爆出全力凝神一刺……”憨娃儿说到此处,闭上眼睛,似乎回忆了一下,才继续道:“这一刺,一往无回,当你看清的时候,会觉得自己不管怎样都躲不掉、挡不住,然后精气神都松懈了……俺第一次见识这一招的时候,若非横下心来想着就算俺死也不能叫他完整无缺,不要命地挥棍打了一记‘扫地金波’,只怕从那之后,都再不敢与他交手了。”
    李曜听得心神向往,不禁问道:“那你用了扫地金波这招之后如何了?”
    憨娃儿苦笑道:“他留手了,一槊把俺的盔缨刺掉,俺没留手,也只是一棍把他的战马打死。”
    李曜松了口气:“这么看来,你已经不差了。”他想了想,忽然说道:“但是某还记得,当初存孝二兄曾对我说过,你与他都是天生神力,但你这身量却更胜于他,只消将功夫练到柔可生刚、刚可生柔之境,便是胜他之时……如今仍未达到么?”
    憨娃儿面现惭色,低头道:“俺笨得很,郎君说的俺都记得了,可就是做不到。”
    李曜见他如此,心中不忍,忙道:“某不是怪责你,你不必内疚,天下间许多事都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就说这柔可生刚,刚可生柔之境,某虽然能为你讲解,但你若教某为你示范,那就不成了。”
    憨娃儿却不吭声。
    李曜知道他有时候会死脑筋,钻牛角尖,也不好久劝,只好干咳一声,道:“言归正传,憨娃儿,你若见我击败存孝二兄,将他交给大王发落却不救他……你会怎么想?”
    憨娃儿微微失望,迟疑了一下,道:“俺觉得他对郎君还不错。”然后又补充道:“而且他要是死了,俺今后就不知道找谁验证那断魂刺的破解之法了。”
    李曜哈哈一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便非救他不可了。”然后转头对李袭吉和冯道正色道:“存孝二兄纵然此事做得不对,但他对某并无亏欠,当年还多有帮助,若某只因他死之后,可以少一个对手便对他落井下石,此非为人之道。因此此番北归,某是要全力相救的。不为其他,只为问心无愧。”
    李袭吉叹了口气,拱手道:“明公宅心仁厚,某无话可说。”
    冯道却面露喜色,道:“老师明见。”
    李曜沉吟道:“看来,的确是到了北归河东之时了……只是,淮扬这三千河东精骑如何带走,倒也是桩麻烦。”
    冯道奇道:“杨行密不是已经答应老师,不阻拦老师及河东骑兵离开么?”
    李袭吉在一边摇头道:“此番清口大胜,明公之智、精骑之勇,杨行密都是看在眼里的,如今河东偏又出了乱子,大王未能一举击败李存孝叛军,声望略损,他会不会因此自食其言,如今却不好说。况且,就算杨行密不阻拦,这三千骑兵如何穿过朱温控制的中原地区而北归河东,也是一桩大麻烦。须知前次我等南下之时,朱宣朱瑾毕竟还未全败,朱温大军都在兖、郓境内,如此我等才走得顺利,如今兖、郓以归朱温掌控,淮扬与河东之间全无相连……若要走陆路,就须得绕道山南……问题是绕道山南的话,再往北走,就得过京畿,我河东三千骑兵过京畿,陛下只怕也不乐意看见,更何况这般走法,没八个月也得半年,那时节李存孝早已站稳脚跟,大王如何等得?”
    他见李曜沉思不语,冯道也无话可说,便继续道:“原本某曾想过,以淮南水军之实力,我等可以走水路。但之前也说了,杨行密肯不肯放明公与这三千精骑离去尚难逆料,他那水军又如何肯做此事?再者,这三千精骑都是旱鸭子,这么远的水路走过去,只怕还未下船便要减员三成,那些战马也有同样的麻烦,吃食的马料更难处理……总之,水路只怕也行不通。”
    李曜沉吟片刻,终于道:“杨行密那边,我须找个理由说服他,倒也没什么别的,只消让他只消一件事便成。”
    李袭吉问道:“何事?”
    李曜笑了笑,答道:“无非是让他觉得,某在河东,比在淮南可以让他获利更大罢了。”
    李袭吉想了想,问道:“明公有何妙策?”
    李曜淡淡地道:“简单之极,让他觉得某心中野心甚大便足矣。”
    李袭吉一愣,忽然一拍额头,惊道:“明公果然奇智!”
    冯道毕竟年轻,缺了些对人心的理解,奇道:“老师此言,学生不解,还望老师解惑。”
    李曜哼笑一声,却也不对自己的学生卖关子,答道:“杨行密若想留我在淮南,无非希望我为他效力,然则若是我野心巨大,他便会心有顾忌,因为他的年纪大我许多,若是他死后,杨渥继承王位,他必担心此子镇不住我,如此一来,我又野心巨大,这淮南可还是他杨家可保?如此我便成了烫手山芋,除非他断定能在他死前将我除掉,否则又怎敢留我?但以我如今之表现,他是否有这般把握,只怕难说。而反过来,如果我答应他,今后在河东淮南之盟上对他多予支持,他必料我北归之后将觅良机夺取河东大权,这般两相比较,自然是‘放虎归山’好过‘留虎在侧’。如此,他还会横下一条心将我留在淮南吗?”
    冯道惊得喃喃自语:“竟……竟是这般?”
    李袭吉哈哈一笑:“原本某还设想,若某是杨行密,即便招明公为义儿不成,拿女儿换一个天下之智的女婿也是件无比划算的买卖,却不料明公手段果然覆雨翻云,随口一计,便足以令杨行密打消这如意算盘……明公,这般谋划,某实心服口服。”
    三日之后,杨行密大摆筵席,为李曜、李承嗣与史俨践行,三千铁骑如数北归。
    杨行密回到府中,杨潞匆匆走来,人未至而声先到:“耶耶为何改变主意,放李存曜北归?此人若不留在淮南,今后只怕无人可制!”
    杨行密抬眼便看见女儿面色发红,却是急的。他叹了口气,道:“潞儿,这道理为父如何不知?只是李存曜此人心比天高、智较海阔,他留在淮南,为父在世之时或许是我淮南臂助,一旦为父驾鹤西归,你那弟弟年轻识浅,又如何驾驭得了他?早晚必为他所害。与其留他在淮南坏我杨家基业,不如放他北归,去取了他那义父的河东也罢!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这其中纷扰,却是如何说得清的?”
    杨潞闻言大失所望,长叹一声:“耶耶中计了!”
    杨行密对这女儿颇为宠溺,听了这话也不生气,只是奇道:“何有如此一说?”
    杨潞再叹一声,问道:“耶耶为何忽然觉得李存曜野心巨大,绝难制之?”
    杨行密道:“昨夜他来见某,与某说了许多今后在河东如何如何……话中竟将河东之事说得全由他定一般,某稍作试探,他便说‘某之进言,大王从无不从’,他甚至……甚至还说到待今后击败朱温,他与某平分天下之语。此话虽不能信,但某却可由此断定此子心中野心巨大,绝非池中之物。”
    杨潞苦笑一声:“那么,他既有如此非分之想,来我淮扬数月,此前却怎的毫无表露,偏偏到了昨夜,便忽然野心全露了?”
    杨行密一呆。
    杨潞摇摇头,一脸苦涩:“此人洞悉世情犹如佛陀法眼,耶耶心中顾虑,他只怕早已知晓,待欲归去之时骤然一说,耶耶失察之下,顿被其所惑,悠然放其归去。却不知这只是他的障眼之法……耶耶,前番女儿与您所论之事,李存曜虽未亲闻,却尤胜亲闻。他以此来骗过耶耶,正是为了北归河东。至于他是否真对河东有所野心,甚至对这天下有所野心,从今往后,便再不是耶耶所能顾及的了。”
    杨行密恍然大悟,失声道:“糟糕,千算万算,仍被他骗了!如此却是如何是好?要不然……趁他行之不远,再派兵将他追回来?”
    杨潞苦笑道:“以李存曜之智、李承嗣之威、朱八戒与史俨之勇以及河东精骑之锐,耶耶纵然出兵两万,又能留得住他们么?更何况如今耶耶已公然践行,若转眼又派兵相追,李晋阳那边如何去说?天下人会如何看待耶耶?这河东淮南之盟,还有半分存在的希望么?”
    杨行密愕然半响,忽的仰天长叹:“失策,大失策也!李存曜……此真人杰,我不及矣!”
    杨潞怅然若失,望着窗外云卷云舒,再不愿多说半句。
    南边李曜刚走,河东李克用却沉不住气,觉得邢州有李存孝天下之勇一时难克,王镕那边却没什么不能打的,上次在邢州败了一阵,正可以找王镕撒撒气,于是亲提大军再次东征,未免李曜不在而转运不畅,留盖寓驻守太原。因是打镇州,故将刘仁恭也留下,刘仁恭遂百方讨好盖寓,又以刘夫人同宗,认作姐姐,逐渐在太原站稳脚跟。
    李克用再次出兵河北,是自缚马关东下,击平山,渡滹水,攻下白马关。王镕方用兵抗拒李匡筹,闻克用连下四关,心下甚惧,哭于众将道:“想我王氏先辈何等威烈,传到我手里,本想再震先祖雄风,却为四邻欺我年幼。成德四州连遭他人践踏,我怎么这般懦弱啊!”
    符习因斩李匡威有大功,为王镕信任,擢升为军将,此时问主公这般说话,便上前道:“其时势所然,非大王之过。以仆揣测,河东有主天下之气象,大王不如举四州依附,可存王氏基业,不可再逆天与河东为敌。”
    众将也附和道:“然也,不如奉主河东!”王镕已无他策,只好屈服,派石希蒙乞和,进钱币五十万,粮草二十万,并表示愿意发兵三万帮助李克用攻打邢洺。这等好事,克用焉有不从之理?王镕又将与李存孝来往的书信示于克用。李克用目览,见多是声讨自己罪状的文字,心中怒火狂升,顾不得李曜还未赶到,想自己多了三万镇州兵相助,纵然十四儿未至,想也足够击败李存孝,于是径直移兵邢州。
    李克用移兵邢州,仍以李存信为先锋,进屯琉璃陂;自率大军合成德军屯任县。此番不再像从前鲁莽,而是采用李存信的“困”字诀。李存贤进言说道:“如果只是当道扎营,难挡李存孝,如果要困死他,只有环城挖堑筑垒。”李克用深觉有理,遂从之,日夜挖筑不已。
    李存孝在城楼上望见李克用挖堑筑垒,知是要困死自己,遂每每率军出城击之。筑垒士兵一见李存孝至,皆知不可战,只能纷纷逃回。如此数日,堑垒难以挖筑成。李克用忧心忡忡,叹道:“惜存曜未至,以其多智,必有克贼之法。”李存信心中怨怒,李存贤见了,苦思许久,再献策道:“儿在邢州时,与孟方立降将袁奉韬走的很近,今日正可用得着此人。”李存贤说这话,是因为他之前曾驻守邢州。
    李克用闻言大喜,忙问其计,待听李存贤说完,便密令一心腹之人潜入城中,寻得袁奉韬,许以厚赏。袁奉韬于是向李存孝进言:“仆今得知郡王欲待堑垒完成后即归太原,如堑垒完不成,恐无归心。尚书所畏者,只有郡王,料太原诸将谁能出尚书右?郡王一旦西归,就是黄河也可浮渡,何况咫尺的堑垒,安能阻挡尚书锋锐?”
    李存孝徒有其勇,不察深谋,闻言心中畅快,很轻易就信了,遂不再出兵,坐等李克用西归太原。于是任旬之后,堑垒完成,飞鸟也难过了,邢州于是内外阻绝,李存孝彻底受困。
    第207章 邢洺之乱(四)
    话说朱温清口败北,庞师古战死沙场,虽然损失不小,但此时的朱温已然实力雄厚,俨然天下第一强藩,这般损失也无须太久便可恢复元气。此时李克用已围住邢州的消息早已传入汴州,于是便有一干幕僚纷纷劝他渡河北上去解邢州之围。因为一旦解了邢州之围,就可以得到李存孝这天下第一勇将,如此便可以完全压制李克用;如果能乘机羁服河北六镇,则实力上更是全面压倒太原。可是,朱温对此事的态度却是一个来说,拒绝一个;一群来说,拒绝一群。
    众幕僚都不知道自己的大王为什么放着如此大的实惠不要,偏偏在这儿坐等、观望,只有敬翔能够看透,他对众人道:“李存孝是一只恶虎,已经被李克用养壮,一旦发起威来,便是扫荡天下,不会听命于任何人,谁也奈何不得。现在好不容易被主人设计用围墙圈起来了,要慢慢困死,我们哪还能去把他解救出来?李克用自己养虎为患,如今就让他自己去除患吧!大王却可乘此时间休养生息,消化兖、郓,恢复战力,壮大实力。那时,李克用失去猛虎,大王在实力上照样压倒于他。”众人方才醒悟。
    此话传到朱温耳里,他也不由感慨:“知我者,敬子振也!”于是,暂将兵马休整,待厚积薄发,再渡河北上,争夺河北归属。
    不觉李克用作堑垒围邢州已有二月。因原先李曜在洺州,军械监的运力在洺州比较集中,而粮食的转运权虽然盖寓始终牢牢把握着,但由于李曜强力掌握了“物流”——也就是车队、马队、驼队,所以事实上盖寓在后勤上最后的大权其实已然被李曜隐隐地侵占了大半。正因为这个原因,过去邢州的粮食都是从洺州转运而来的,李存孝当日与李曜乃是挚友,邢洺两州离得又近,自然从来没担心过粮食的问题,邢州城中储存的粮食也就一贯不多,哪知道后来临时被逼得反叛,存粮自然就很不够,如今被围虽然不算很久,但粮食已然用尽。
    此时,刘夫人却从太原来到前线。女人毕竟心肠如水,她不相信自己养的猛虎会为患自身,因而对克用说道:“二郎已然窘迫,何必两败俱伤,让仇人耻笑。妾请往城中,劝他回心转意,岂不是好!”
    李克用感叹良久:“我又岂忍心杀他,夫人但劝他向我认错一声,我必与他再作父子!”
    刘夫人于是入城,存孝以子之礼迎见,泣诉:“孩儿蒙义父义母深恩,位至藩帅,如果不是谗言离间,何必舍父母深恩,附仇雠作党羽!若得生见大王一面,诉说我心中委屈,然后赴死,也是甘心的。”
    刘夫人也泣道:“你父已有话,我儿但认错一声,即得宽恕,仍为父子。”存孝当即同意,背荆自缚随刘夫人谒见克用。
    在路上,他不由得回想了之所以有今日,完全是被李存信、康君立、李存质乃至朱温陷害,而大王不能明察;再想到又要重新面对存信,君立,心中又发切齿痛恨,最后又想到,当日十四郎曾隐隐奉劝过自己多次,自己都未曾听信,不然只怕那日也不会愤而反叛,日后见到十四郎,自己面目何在?
    他心里纠结许多,待见到李克用,竟忘了先认错,只顾诉委屈:“孩儿自归大王,大小功劳立了不少,并没有明显的过错。虽然心胸狭窄,器量有限,那也是存信、君立诬陷,孩儿申辩无路,方才迷昧至此!今日知错回归,还请大王海涵!”
    克用听他说是“海涵”,那意思明显是他李存孝不认罚,而且还有请自己处罚李存信、康君立二人,他才肯全心效命,也不由得三千丈无明业火冲起,叱责道:“你与王镕通书信,列我万端罪状,这也是存信、君立逼迫的吗?”
    李存孝本不是善辩之辈,顿时无对。
    刘夫人急忙上前:“二郎已经知错,大王何必再动怒呢!”
    李克用这种脾气的人,火气上来得快,当时还是怒气难消:“听他的话,毫无认错的意思,其心未服!且先押归太原,再作商议!”
    李存孝既已自缚,如今又在李克用大营之中,自然无从反抗。等到了太原,刘夫人又求见李克用道:“大王准备如何处置存孝?”
    李克用叹息道:“原本我命存曜来战存孝,也是一直没有想好如果我亲自打败存孝,该如何处置于他,可我又实在愤愤不平,终于忍不住亲手将他制服,如今听说存曜正领军从朱温辖区穿过,东一榔头西一棒子闹得朱温满是苦恼,可毕竟他人还没到,我又偏偏将存孝抓了……我也想赦免其罪,但恐众将不服,怪我偏心。”
    刘夫人叹道:“大王可在众将面前,宣斩存孝。众将若为他求情,则正好卖个情面,存孝必感念众人之恩,而不敢再以功自傲。若众将不为其求情,则说明存孝已不容于众,那时任凭大王处置便是。”
    李克用想想,也只好如此,毕竟抓到手里始终不给个处置,明摆的就是要拖延时间,于军纪危害太大,于是集合众将,共议对存孝的处置。驻外镇使薛志勤、李罕之、康君立等也被临时召回。
    克用当众宣判李存孝犯谋逆大罪,合当处死。此言一出,众将无一不惊,面面厮觑。但也有喜又悲。然而,最后跪地恳求李克用饶李存孝一命的,却只有李嗣昭、李嗣源两人。李克用很高兴,然而扫视余众,却再无一人求情——甚至包括李存审等人,虽然面色犹豫,却迟迟不肯站出来。李克用心中发寒,倍感失望。
    李嗣源央求众人道:“请众兄弟为太原前程着想,替二兄说一句话!”
    李嗣昭的表现则很奇怪,虽然出来求情,但反而只是跪着,一声不吭。
    李嗣源平时人缘不错,但此时谁听他的?却说堂下泽州刺史李罕之听李嗣源这么一说,心中暗道:“我当日丢了洛阳,如今已年过花甲,仍然不过一州刺史,今生唯求再拥一镇节旄,以安晚年足矣,邢洺,我所欲也!”遂上前说道:“大王,李存孝所犯乃叛逆大罪,今若赦免,他日众将皆效此行,大王如何自处?”
    刘夫人见状不妙,忙道:“二郎已知罪了,大王要杀认罪之人,岂不是即自断臂膀,资助敌人,又失信于天下!”这番理由,按说是可以保住李存孝的命了,但看李存审叹息一声,带着李存璋、李嗣本、李嗣恩、史建瑭四人一起跪下,求饶存孝一命就知。谁料,这时杀出了盖寓。
    他面色平静,拱拱手道:“大王,存孝此番,是因被困无奈而求饶,叛逆之心既然已在心中萌发,就再也难以消除干净。倘若他日后再行前事,还会那么轻率的让大王挖堑筑垒把自己困住吗?既然困不住他,天下又有谁能擒杀得了他?大王!纵虎容易缚虎难啊!”
    盖寓说实话,本心并不是因为对李存孝不满而要杀他,只是此人所作所为都只为李克用考虑,他心中确实觉得像李存孝这样木秀于林又已然叛迹昭彰之人,已经难容与河东。盖寓觉得李存孝与李曜不同,虽然他也知道李曜如今的潜在实力已经很强,但李曜与李存孝是完全不同的,李曜是“文人底子”,历来被誉为河东名士、君子之姿,这种人即便在生死攸关之时也有可能为了节操而不惜一死,他谋篡的可能性比李存孝小了千百倍还不止。李存孝呢?这是个没读过多少书,只是勉强认得几个字的纠纠武夫,偏偏又有天下第一勇将之威名,这种人绝大多数时候不相信什么名声,只相信自己的实力,当他觉得实力超过李克用之时,他反叛起来不会有太多的顾忌。
    盖寓之所以会这般想,与他这些年自诩儒将自然大有关系。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对李曜实力数年之间膨胀到如此程度,也没有产生太多的担心,反而在李克用面前力荐他为今后河东的第一辅臣,而偏偏对李存孝,他就极不放心了。这种心态说来有些不公,但纵观古往今来的“文武之争”,却又不得不承认它确实存在,而且对人影响巨大。
    盖寓的话在李克用面前效果不言而喻,李克用由盖寓的话,不由得想到了元氏之败。诚然,让李存孝跃马挥戈,我李克用都赢不了他,天下间还有谁能制住他?但是,就这样亲手毁掉跟了自己多年,立下大功无数的义子,叫谁也狠不下心来当机立断。李克用因而优柔寡断起来,平生唯一一次失了英雄气概!也不与众人招呼一声,悲容满面地黯然退回后厅,独自烂饮买起醉来。
    李克用走时没说话,李嗣昭和李嗣源因为得了李曜的信,一心想保李存孝一条命,此刻只能傻跪着,走也不是,跟着去也不是;刘夫人知道此番李存孝只怕保不住了,想起过去自己待他如亲儿,忍不住掩面而泣;其余人有喜有愁,渐渐退去。
    李存信、康君立等人退而合议:“大王虽下令处死牧羊儿,但并没有发下斩令旗,也没有委任监斩官。只恐他忽而反悔,正当乘其酒醉,去请得处斩令旗来,速速将牧羊儿杀了。如此一来,大王醒后就算反悔也晚了!”
    李存信奸诈,当下便道:“此事某去有些不便,还要劳烦君立吾兄走上一遭才好。”
    康君立点头应诺,去求见李克用,问道:“大王,该当如何处死存孝?”当时李克用已醉卧榻上,闻言有些恼怒,转过头去,恨恨道:“无列灭塔!”复又睡去。此乃是一句沙陀语,意思是“我已醉了”,言下之意自然是“我醉了,等我醒来再说!”
    康君立也是沙陀五院诸部之胡人(无风注:当时的北方边境上的史、康、胡等姓,很多是沐浴唐风,由胡人汉化而来。当然,诸君不要误会,这些胡人按照唐时风气、甚至包括我们现代的史学观点来看,也都是华夏血脉无疑,甚至现在绝大多数已经被列为汉族。),自然听得懂沙陀话,因而很是失望,出来告诉李存信。谁知道李存信闻言却是大喜,道:“你已请的旨意了!”
    康君立闻言不解,忙问何意,存信便一脸奸笑,说道:“大王所言可有‘无列灭塔’(五裂灭他)四字?”
    康君立听李存信念出来完全是汉话的口音,但也类似,恍然大悟,复入克用寝室,问:“大王之意,可是要对存孝五马分尸?”
    李克用早已鼾声如雷。但那打鼾的动作也可以理解成点头。康君立于是取过一面令旗,出来与李存信直奔监牢,向李存孝宣谕道:“传大王王令,罪将李存孝其罪难饶,当即处斩。”
    第207章 邢洺之乱(四)
    汴州,宣武军节帅王府。
    朱温满面怒容地训斥麾下诸将:“尔等昨日还说李存曜在辉州,预计他将走大野泽(无风注:此处便是后来的梁山水泊。)而偷袭濮州,孤王于是发下王命旗牌调兵至濮州堵截,如今却又说他兵至曹州城下!不日即将杀入汴州!何其荒唐!何其可笑!孤这汴州,有大军十万,坚城水绕,他三千骑兵难道能还插翅飞来不成!”
    朱温这番话说得火气十足,盖因为这段时间被李曜带着的三千骑兵折腾得够呛,帐下幕僚、诸将对李曜军的行动从来就没料对过一次,从头到尾被牵着鼻子走,十几万大军围剿区区三千骑兵,却弄得疲于奔命,连马蹄扬尘都没吃到。若只是如此也还罢了,偏偏不仅围追堵截毫无作用,反而被李曜连下大小七城,其中甚至将辉州都丢了。那一战对朱温来说,当真打得窝囊,辉州当时本有五千守军,按说守城是绰绰有余的,但他们忽然接到命令说李曜陡然调转枪头往兖州奔去,东平王命他们尾随东去,伺机合围,哪料辉州守军刚刚出城,李曜的三千河东骑兵却忽然杀出,不仅迅速打败措手不及的汴军,而且顺势杀入城中,辉州守将被阵斩当场,刺史在府中被杀,辉州一朝沦陷,汴州闻讯大震。
    辉州被攻下之后,朱温就很是发了一通怒火,但危险近在咫尺,光发火也解决不了问题,又与幕僚和众将商议,最后一致认定李曜下一步必然北上濮州,因为到了濮州就到了黄河,过了黄河之后,是魏博军辖区,这三千骑兵就算是北归成功了。汴州众将一致认为,连汴梁都拿这区区三千河东骑兵没办法,十几万大军被人家遛狗似的带着玩了一个多月,那么李曜一旦到了魏博,魏博方面别说出兵驱逐了,能保住魏州和博州两个主城,就值得高宣佛号阿弥陀佛,大呼菩萨保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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