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抟微微挑眉:“他就不怕陛下以晋王为陕东道四面都统,合天下精兵伐之?”
    李克用在一边听得眉头一挑,李曜却哈哈大笑,然后突然收起笑脸,正色道:“若陛下果有这般决断,天下定矣。”
    王抟忽然起身,朝李克用拱拱手,笑道:“既然如此,仆与德王殿下此番也就不作多留,便往蒲州一行了。”
    李曜心中一动,原来王抟才是此行真正的决断之人。不过,这也没错,德王年轻,李晔未必敢让他来拿捏要事。再者,王抟又是他信任的宰辅重臣,他来决断真正的大事,理所应当。
    李克用没料到王抟说走就要走,立刻出言挽留,李曜虽然之前说话看起来有点冲,但也竭力挽留。德王与王抟应酬片刻,总算在军中暂住。
    他二人一走,李克用就皱起眉头,问李曜道:“正阳,朱温必不奉诏,这一点我等都能料到,你又何必如此对德王说起?他再怎么说,也只是个未经历练的半大孩童,方才要不是王相公接过话去,只怕便要说僵在此,那又何苦来哉?”
    李曜微微笑道:“经儿方才一说,德王再去朱温面前宣谕,招拒之后,怨气必然更盛许多。而且,儿也是故意激他一激,明日他在朱温处,说话的语气就必然会更重一点。”
    “嗯?”李克用有些犯糊涂:“那又如何?”
    李曜摸出一封卷着的薄薄信纸,展开递给李克用,道:“德王来时,儿正收到国宝飞报,陕虢已下,开山军正连夜向洛阳进发。按时间来算,他今日午时便应该已经赶到洛阳,如今只看是否成功拿下洛阳城了。”
    此言一出,帅帐中诸将均是精神一振,李克用也是喜上眉梢。按照李曜之前的定计,陕虢丢掉之后,虽然肯定有信报传往蒲州,但王珙与朱温毕竟还不是一家,这信报的速度必然有些延误,而开山军只要迅速攻克洛阳,则洛阳的报讯必然比陕虢要快,这样很有可能朱温会在几乎同一时间接到陕虢、东都丢失的消息。如果说陕虢丢了他还不是很心疼,洛阳丢掉就足够他肉疼了,而且更重要的是,洛阳一丢,汴州就直面开山军兵锋。此时汴州精锐大军尽出,一旦开山军玩个破釜沉舟的大把戏,汴梁城就是岌岌可危之局。
    汴梁乃是朱温根基,纵然河中再怎么重要,拿下蒲州的好处也比不得汴梁丢失的坏处大,因此朱温只能壮士断腕,立刻放弃蒲州,南下救援汴梁。而以李曜用兵之环环相扣,朱温此后的行动,他也早有预计,后续的安排已然展开,就等朱温按照自己的设计而动了。
    李克用飞快的扫完传信,虽然这种由沙陀部人训练的信隼传信很快,但信隼虽然很难招到拦截,安全性较高,可它们性子高傲,不大喜欢腿上被缠东西,这信纸写得很少,只有寥寥几句。李克用自然很快看完,然后仰天大笑:“好,好,好,正阳出得妙计,国宝出得死力!那韩建果然不敢阻拦开山军东去,任国宝径直过了潼关,国宝走时,他居然还‘奉酒为祝’,哈哈哈哈!那王珙果然也是个不顶事的废物,陕虢防备松弛,开山军一鼓而下!好!好得很!传令,为国宝记下头功!”
    诸将闻言,大多面现艳羡,再往李曜的眼神,又有些不同了,看那热切的模样,只恨自己不是开山军中之将,摊不上这样的大好事。领着开山军那样装备精良的铁骑,奉命吓唬一下被打得惊弓之鸟一般的韩建,然后随便挥挥手拿下只剩一点老弱病残的陕虢,居然就拿到了这一战的头功!直娘贼,当年怎么没看出来正阳这般厉害,早知如此,一早就该请命进了飞腾军的!
    李克用顾盼之间全是喜色,又问李曜:“如今事态发展皆如正阳所料,接下来我晋军又该如何应对?”
    李曜道:“眼下最关键的是时间的掌握。但这里有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国宝那边是不是能顺利拿下洛阳,特别是什么时候可以拿下。若是今天他能拿下洛阳,那么我等留德王一夜,让他们明日去见朱温。洛阳一旦丢失,汴军定是飞鸽传书与驿马飞报同时发出,用最短的时间报之朱温,那么他明日下午或者晚间便有可能收到消息……”
    李克用连连点头:“不错,不错。如此则你打算如何安排?”
    李曜道:“可以如此这般……”
    李克用听完,笑逐颜开,挥手道:“甚妙,便是这般定了!”
    当夜,李克用在帐中饮酒,盖寓悄然进来,李克用瞥了一眼,没说话。
    盖寓也不客气,自己径直在下首坐了,拿起面前横案上的铜樽,小饮一口。
    李克用问道:“寄之今夜来得晚了些,某这酒啊,都喝了一半了。”
    盖寓微微一笑,却不回答这句,反道:“半个时辰前,王相公换了儒士常服,到正阳帐中去了。”
    李克用瞥了他一眼,点头道:“王氏爱才,正阳历来为他家重视,这也理所当然。”
    盖寓点点头,道:“不错,所以他二人谈了半晌,尽说些子乎者也,派出的夜鹰读书不多,未曾听得明白,只说他们似乎在谈周易,而且二人有些观点还有些相悖。”
    李克用微微惊讶:“是么?嗯,这也不奇怪,正阳很多时候有些……怪异的想法,的确很是出人意料。”然后微微一顿:“你便是为此耽误了?”
    盖寓摇头:“王相公特意换了常服,似是故意表明这是文人之间的见面,没有它意,仆纵然关心,也不会为此耽误。”
    “哦?”李克用微微笑道:“那又是为何事耽误?”
    盖寓微微蹙眉,道:“正阳在代州本家的那位三兄,说是行商至此,方才前去拜访了他。”
    李克用独目忽然精光一闪,凝神道:“不是说他那本家三兄当年对正阳极其苛刻,正是他与他那大兄合谋,害得正阳只身离家出族的么?他来找正阳?正阳前年便将一大笔赏赐转送代州,他与代州李家早已两清,这李……三郎,还来找他作甚?”他本想直呼姓名,一时忘了李晡的名字,这才以三郎相称。
    盖寓面色阴沉,一字一顿道:“此人来劝正阳,杀大王而自立!”
    李克用霍然抬头,独目中杀机一闪,森然道:“他劝正阳……杀我?”
    盖寓依旧虎着脸,一动不动看着李克用,微微点头:“不错,而且,他是受朱温所托而来。”
    李克用冷笑道:“我待正阳,视如己出,连大军都能交他统领,可谓恩宠无双!他岂能受此蛊惑!”
    盖寓面色不变,沉沉地道:“坏就坏在大王将大军交由正阳统领,如今鱼符(唐代避李虎的虎字,虎符改称鱼符。)握于他手,万一他以此为恃,行那不忍言之举,大王又当如何?”
    李克用脸色微变,但沉吟片刻之后,却仍然摇头:“旁人面对这等诱惑,或许动心,但正阳绝非这等卑鄙龌龊之辈,我便安坐帐中,看他是否要来取我李克用项上人头。”
    “大王果真不信?”盖寓的语气更重了三分。
    李克用愤而将酒樽往横岸上用力一砸,怒道:“不……信!”
    盖寓轻叹一声,摇头道:“某亦不愿相信,只是据夜鹰回报,正阳语气之中,似有犹豫之意。”
    李克用身躯一晃,右手用力将铜樽握紧,用牙关里挤出三个字:“我不信!”
    盖寓见了,心中也有些悲苦,长叹道:“无论信与不信,大王都该早作准备了。”
    李克用霍然起身,却偏偏仍在犹豫,快速踱步片刻,忽然道:“召集……”
    就在此时,外间忽然传来牙兵的声音:“大王!副都统正阳郎君求见。”
    李克用浑身一震,盖寓也是霍然坐直身子,两人对视一眼,目光都极其严肃起来。
    外面牙兵听李克用没有回答,又说了一声:“大王,副都统求见!”
    李克用深吸一口气,尽量将声音压得平静,问道:“来了多少人?”
    那牙兵似乎愣了一愣,下意识道:“就副都统一人。”
    盖寓忽然插话,问:“可曾带了兵器?”
    牙兵道:“呃……有横刀一把。”
    盖寓面色一紧,李克用却皱眉道:“他是军中将领,又受命统领大军,那横刀乃是仪刀,自然随身带着。无妨,传他进来。”
    李克用此时不过四十多岁,从个人武力上来说,只是较巅峰期略微下降,他这大帐之中甲胄兵刃齐全,自然不畏李曜身上配了一把横刀。因为据他了解,李曜虽然据说练武十分刻苦,但其个人武艺在河东诸将之中,也仍然只能算是中等偏上,别说比李存孝差了不知几条街,就算李嗣昭等人,武艺也是超过李曜的。李曜之所以有今日之成就,可不是如别的将领一样凭蛮力打出来的。因此既然只是李曜一人前来,身上也只有一把横刀,他李克用多年勇冠沙陀,岂能将李曜这点武力当做威胁?
    李克用的话吩咐下去,盖寓忽然压低声音道:“大王且先装作不知此事,看正阳如何回答!”
    李克用微微皱眉,但却点了点头。
    很快,李曜便掀开帐门而入,他身上一身戎装,不仅穿着冷锻精甲,甚至将冷锻精钢制成的兜鍪也戴在头上,被杀甚至披上了战阵之上才需要的红底黑披风。虽然未曾携带长兵,腰间的横刀却是战刀,根本不是仪刀形制。
    李曜历来就有一种特殊的能力,就是能将他刻意散发的气质最大化,让身边的人对他身上表露出的气质感觉极其直观。他如今也是久经战阵,此时一身戎装,面色冷然,一股肃杀之意顿时弥漫开来。
    李克用瞥了一眼自己侧后处摆着的一柄横刀,沉声问:“正阳一身戎装,可是欲行杀伐之事?”
    李曜傲然一笑:“大王所言甚是,儿正欲今夜动手!”
    第209章 出镇河中(十三)
    李克用独目中杀机猛然暴涨,森然反问:“今夜动手?”
    李曜微微笑道:“正是,今夜万事俱备,正是动手良机。更何况,朱温还送来一份大礼,今夜若不动手,今后再想觅得这般机会,可就难了。”
    李克用听得心凉如水,心中只是怨愤:“我如此待你,恩宠无两,你却这般轻易便被朱温一言说动,竟要杀我夺位!”
    他心中虽恨,却并不惊慌,只因李曜此时孤身来此中军大帐,他自信凭自己的勇武,足以在李曜牙兵赶到之前将他擒拿。只是这时,他毕竟还有一丝寄望,微微沉默,低声道:“朱温送的这份大礼想是极重,竟能让你动心!”
    李曜仍然面带微笑,点头道:“朱温将儿代州老家那不成器的三兄找到,不知许了他什么好处,竟要他来做说客,想教儿临阵叛变,杀大王而自立。”
    李克用一听,觉得这话有些问题,旁边盖寓反应比李克用更快一些,立刻问道:“那么你待如何?”
    李曜哈哈一笑,摇头道:“大王待某恩重如山,儿非刘仁恭那等狼心狗肺之徒,岂能做出这般丑事?”
    李克用愕然一怔,追问道:“那你方才说什么大好良机,要今夜动手?”
    李曜也自一愣,然后恍然,笑道:“却是儿说得不够清楚。”他微微一顿,解释道:“儿见李晡前来说间,本欲将他拿下,送呈大王座前听候发落,恰巧斥候有紧急军情来报,于是托言而出,一问才知,原来国宝日夜兼程,今日上午便攻到洛阳,洛阳城中只道此时西有陕虢,韩建不敢妄动;北有朱温大军已然占据蒲州,我河东精锐在外,也不能对其有甚威胁,因而防御极其松弛,国宝领开山军杀到洛阳城下,洛阳守将还全然不知,待他传令关闭城门之时,国宝已然杀进城内……洛阳于今日午间便被攻克,守将徐怀玉只身走脱,洛阳令谢瞳在家中被生擒!”
    李克用这时已知李曜所说的动手,并不是拥兵自立,闻此言顿时大喜:“国宝果是一员良将,敬思有后矣!”
    李曜笑着点头,继续道:“他午间得手,便发信隼传讯而来,如今不到六个时辰。某料朱温得讯大约要在明日清晨,是以今夜我军便可早作准备,于丑寅之交(无风注:凌晨三点左右。)发动奇袭,除掉渡河、抢滩,以及汴军水寨向蒲州报警的时间,朱温多半会在几乎同时收到洛阳丢失、水寨危急两个消息,这时的朱温便只能选择匆匆夺路而逃。我军须得用最快的速度整理过河之军,继而乘势掩杀,如此汴军能不大败?”
    李克用哈哈大笑:“好,好得很!如此一来,蒲州再入我手,已成定局!不过,那李晡小儿,你又是如何处置的?”
    李曜脸上露出一丝嘲弄地笑容,道:“李晡此人,色厉胆薄,好勇无算,某原觉得此人去留死活皆是无足轻重,却忽然想到,便是废物,也有废物的用法。于是将计就计,让他回去稳住朱温,就说某对他东平王的提议颇有兴趣,只是大王威严卓著,是以不敢轻动,若要一举成功,必须找机会亲自领兵……”
    李克用微微蹙眉:“你这不是已经亲自领兵了?”
    李曜笑道:“话虽如此,朱温却不知道,虽然按说他也该知道一些消息,但以此人之多疑,岂能度量大王器宇?他心中定以为大王不过是跟他玩了一出障眼法罢了。”
    李克用一向自诩英雄,听了这话格外受用,捋须颌首,笑道:“不错,偷锅贼小人之心,如何查知孤王器量。那你便如何哄骗那李晡小儿?”
    李曜道:“儿说,明日上午,儿会亲自领兵去攻水寨,但兵行河上之前,便会如他所请,反戈一击云云。”
    李克用一时不知李曜这般安排用意何在,捋须沉吟,却不开言。盖寓听了许久,算是听出点名堂来了,只是仍有疑惑,不禁皱眉问道:“为何要说明日一早?说今晚不是更好?兵法云:虚者实之,实者虚之。我军今夜奇袭为实,正阳假意进兵为虚,正阳只须将这虚招告之朱温,他便以为今夜我军攻袭水寨不过是佯攻,对此更无防备,岂不更好?”
    李曜点点头:“不错,若以平日来看,这般做法确实极妙,只是此番事关重大,某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更加慎重一些。这是因为,朱温身旁还有敬翔在,敬翔此人曾在某手中吃过大亏,如今对某必然防范颇深,未必全信李晡回报之言。而他若不能全信,则必然会命水寨守将一方面装模作样准备应付我军佯攻,配合我军做戏,而另一方面,他也必然会命水寨守将全力戒备,以防某假戏真做。某历来坚信:天下好赌之人,永远不会有真正的赢家,是以此番既然有这等危险,终究是不赌为上,因为唯有不赌,才是真正的永远不输。”
    盖寓听完,也是哈哈大笑:“正阳这话说得好,当真不像冠弱郎君。不过,也惟其如此,大王才能放心将我河东精锐如此尽付你手!”
    李克用听完李曜的话,先前的怨愤早已烟消云散,又听盖寓如此一说,更是满心欢喜,捋须点头微笑:“不错,错非正阳这般忠贞谨慎之人,孤岂能托付如此重任?”
    李曜这时便不好再说话了,只是垂手一旁,等李克用做出最后决断。
    李克用看了盖寓一眼,后者微微点头,李克用放下心来,道:“正阳既然计划妥当,此事便依你之计办理。待得丑寅之交,由你全面指挥此战进行,孤在营中为你坐镇。”
    李曜抱拳道:“遵大王教令!”微微一顿,道:“若大王别无吩咐,末将便先下去布置作战了。”
    李克用笑着点头,摆摆手:“去吧,好好安排,孤信得过你。”
    李曜再次拱手道:“谢大王,末将告退。”说着退后三步,这才转身掀开帐门,出了帐外。等他走出中军范围,到了自己帐中,才猛然把头盔扯了下来,用力在额前颈下抹了抹,旁边的憨娃儿见了,不禁一怔,奇道:“这大冬天的,郎君戴个头盔也能热出一身汗?”
    李曜深吸一口气,不答这话,却将头盔朝他一仍,吩咐道:“传令诸将,来我帐中议事!”
    憨娃儿脑筋简单,不疑有他,结果头盔,应了一声:“好嘞!”将头盔在一边挂好,便匆匆去了。
    李曜一下子松了气势,软软地坐倒在自己的锦垫上,长出一口浊气,低声自语:“好险……”
    第209章 出镇河中(十四)
    乌云蔽月,朔风如刀。黄河西岸,河东军营地一如往日,只有星星点点的几处灯光,倘若在大河对岸望来,根本就是一片漆黑。
    而在营地上游数里处的岸边,不知何时已然临时停靠了足足几十艘大小船只,岸边静静竖立着老大一片人,黑夜中看不清楚,只能看见黯淡的夜光中,他们身上的盔甲泛出幽光。
    李曜身着漆黑的冷锻精甲,背罩一袭红底黑披风,腰间挂着军械监特制的横刀,身边站着两员魁梧大将,其中左手一人帮他拿着未曾戴上的战盔,右手一人帮他拿着长枪。夜色深沉,看不出二人模样,只是同样高大魁梧。李曜已是八尺有余的高个子,他们二人却比李曜还高出小半个脑袋。
    看着两三百名冒着冰冷刺骨的河水在浅水岸边赶建临时码头的士兵,李曜忽然转头道:“袭吉先生,今夜下水赶建临时码头的这些工匠,此战结束后,每人增发十日薪酬,按战时薪酬增发。”
    旁边不远处立刻传来李袭吉的声音:“掌监放心,仆已记下。”然后略微增大音量,朗声道:“呔!诸位水运司匠人仔细了:掌监有令,此战结束后,每人增发十日战时薪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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