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晔想了想,道:“若不伐木,民间建房如何处置?”
    唐朝房屋,多为木制,李曜自然知晓,为此也有考虑,闻言道:“河中军械监建筑司已经新创一套砖木结构建筑法,用于民宅的样式共有大小七类,四十三种房屋形状,每套民宅大体可以降低木材用量六到七成……目前正在研究宫室、王府、军府以及大小官衙等结构,预计研究完成之后,也当减少木材用量一半以上。”
    此时木质结构的房屋乃是主流,尤其宫殿、王府等,更是以使用各种上等木料为荣,李晔一听还在研究宫室的多砖石少木料结构,不禁微微蹙眉:“宫室、王府也要用这类新结构?只怕众臣难免议论。”
    李曜微微一笑,淡然道:“无妨,只是先这般研究,待研究妥当,即便要改,也由臣之王府、军府以及河中各衙门改起。宫室及诸臣僚宅府,届时再议不迟……其实某以为,只要是公忠体国之臣,为天下计、为陛下计,亦必不会稍有犹豫。”
    李晔笑道:“宫中各殿,均有损毁,如今正欲修补,既然爱卿有此谋划,朕为天子,当是天下表率,如何能不鼎力支持?这便下令先停了修补,待爱卿这新式建筑法门研究妥当,一并改建便是。”
    李曜心中暗暗点头,忖道:“人说李晔这皇帝还算简朴,看来倒是不假,他死后得了昭宗美谥,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至于治国能力……”当下先行谢过。
    李晔又问道:“哦,这新式建筑之法,用费如何?”
    李曜笑着答道:“好教陛下宽心,用这法门修建房室,倒比此前便宜了一半不止,而且由于不必费时制木,只须烧窑造砖即刻,因此所费时日也短了许多。”
    李晔听说便宜一半不止,倒是大喜过望,朝廷缺钱,他的内帑自然也穷得叮当响,这次修整宫室,内帑反正是拿不出一贯钱来,还得朝廷补贴一部分,免得皇室开销太过紧张。如果修整宫室和里坊建筑都能便宜一半,少说也能省个十万贯来,对于现在的皇帝内帑而言,也不是小钱了。
    但他忽然又想到一件事,忙问:“朕幼时也曾听说土砖,但砌墙之时,需要糯米水、姜汁等,方能粘合。可这些东西,价格也不便宜,爱卿可曾将之计算在内了?”
    李曜微微有些诧异,想不到这皇帝居然还知道这点,当下解释道:“过去的确需要以糯米水、姜汁甚至两浙的一种树叶汁来作粘合之用,不过前次臣在一本古籍中无意中发现一个法门,可以用石灰、粘土等物,制成一种新的粘合物,不仅坚固耐用,且甚抗水蚀……最为关键的是,这石灰石也好、粘土也罢,我关中即可大量产出,价格也颇为低廉,臣以为陛下无须为此忧心。”
    君臣二人又谈到关中水利设施问题,李晔听李曜说到修复和新开一批水利工程,既喜又忧,道:“兴修水利,自古皆是善政,朕如何不欢喜?只是眼下朝廷财政窘迫,若是新开这许多工程,只怕支用不足。”
    李曜便又将大唐钱庄的事说了说,李晔虽然对财政不是太懂,但作为中国式的“封建君主”,对于借钱似乎有着下意识的抗拒,迟疑道:“如今财政入不敷出,万一五年后换不清本息,岂非叫爱卿为难?”
    李曜心中好笑,面上却一本正经,摇头道:“陛下多虑了,虽然大唐钱庄本身须得在商言商,但毕竟这钱庄目前可由臣来掌控,若是五年之后朝廷仍是还不清本息,臣竭心尽力,也要再凑一笔钱来,继续借贷给朝廷,先解燃眉之急。”
    李晔有些悻悻然,尴尬笑道:“这,这朝廷用度,怎能总从爱卿手中借贷?”
    “公忠体国”如李曜这般的人,岂能在乎“这点钱财”,忙道:“臣为皇室宗亲,更是陛下之臣、朝廷之臣,在臣能力范围之内,为朝廷分忧解难,有甚好说?陛下无须为此多虑,但有臣在,必不使朝廷善政为财力所限。”
    李晔见他面色坚决,不禁叹道:“若是朕早得爱卿,岂有今日之颓!”
    其实李曜这借钱给朝廷的手段,也就是欺负古人没有太多金融意识,作为实际上已经掌控朝廷中枢的实力人物,他完全可以不断推动朝廷花钱,即便这些善政日后可以使朝廷收入渐渐丰足,但只要不断的“开善政”,就总有地方要花钱,一旦不够,就还得找他来借。结果就是民间虽然会因此变得富足,但朝廷却得欠他陇西郡王越来越多的钱……
    他并不怕朝廷赖账,原因很简单:他有信心一直控制住长安!
    君臣二人又说到大唐钱庄自铸金币银币,以及发行纸币之事,这次李晔就完全是外行了。据他了解,铸币是不赚钱的,除非是掺了水分的劣币,那就会影响世面钱币价值。不过李曜并不铸造铜钱,他只铸造金币银币,这东西在唐朝时只是偶尔由皇室赏赐给臣下,纪念意义远大于实际价值。而且由于很少铸造,因此铸造工艺也称不上多么先进。
    只要李曜不插手铜钱铸造,在李晔看来,也就算不得什么大事。他甚至没有注意到李曜提到大唐钱庄的金币、银币乃至将来的纸币,都可以用来直接以两税法规定的钱币纳税来上缴朝廷。不得不说,这位皇帝陛下的金融知识在李曜看来纯属零分。李曜甚至在心中忖道:“这朝廷上下完全没看出大唐钱庄所铸造的钱币可以直接纳税意味着什么,我要是想从中牟利,只需要提高币值,而实际所用金、银的纯度低于足金足银就足够赚得盆满钵满,而民间如果只用这钱来交税,那么最终亏本的就只剩这个朝廷了……”
    当然,他要一个能赚钱的金融体系,却并不打算用这种手段扰乱经济发展,所以钱币的铸造,肯定不会在这上面短斤少两。
    从东内出来后,李曜直接回了自家王府。他这个“首相”干得轻松,平时也不揽权,并不因为自己在宰相中地位最高或者说军控了长安,就将中书门下大小事务一齐把持住。政事堂的执笔宰相制度依旧施行着,而他这个首相,反而早已有天子下诏优抚,大体意思就是他想去做执笔宰相时,提前一日通知诸相即可,诸相的执笔安排就随之往后挪动一天。
    权力很大,自由度却很高。这似乎也算是军阀控制中枢的典型模式之一了。
    虽是回了王府,但李曜却也并非回去休息,路上他就派人通知了万年县令和几名大唐钱庄的负责人到他府上候着,今日还有要事要办。
    大唐钱庄还在筹备期,正准备择日开张,主要的负责人都暂住崇义坊周围,受到李曜的命令,立刻就赶去了。李曜回到家中时,这批人都已经赶到他府中。倒是治所相距崇义坊也并不远的万年县令,这时还未曾到来。
    这次李曜命钱庄的诸位负责人前来,主要是最后商议一下钱币的防伪手段。
    历史上出现过假币事件难以详述,有时,假币泛滥甚至会危及一个国家的金融安全。近代史上就曾有人把制造假钞作为摧毁敌国的一种武器。1762年维也纳银行采取了当时一般的防伪方法,发行了齐多尔银行钞票。法国的拿破仑·波拿巴称帝后,于1806年攻占维也那并下令复制齐多尔票的印版并没收了原版,在巴黎、意大利大量印制齐多尔银行的假钞。
    在美国独立战争时,英王乔治三世下令制造伪大陆票,进入美国本土。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希特勒下令组织专家们,用精美的水印纸仿造英国纸币,为第三帝国发动战争筹措资金。
    抗日战争期间,日本帝国主义在对中国进行大规模的军事侵略的同时,还大肆掠夺中国财富,发行伪钞则是其对中国进行经济掠夺的重要手段之一。
    李曜穿越前,记得人民币“换届”那会儿曾看见过一个资料统计,全世界每年因各类仿冒高档商品和伪造票证等形成的损失高达1000亿美元之多。在国际市场上,那五年之中有纪录的重大商品假冒伪劣事件就已超过2000起。更令人担忧的是,医药、食品、烟酒、饮料等领域中的假冒伪劣产品常使人防不胜防。
    或许正是因为假币、假货层出不穷,一种特殊的印刷技术——防伪印刷便悄然诞生了。
    没有李曜改变过的大唐,就有成都人始创了水纹纸,这在造纸史上写下光辉的一页,特别是在防伪上。水纹纸的做法,一是印明花法,类似木刻水印;二是印暗花法,即后世人们熟知的水印。在宋代,成都特制楮纸在抄纸过程中进行了特殊的砑花,难以仿冒,所以包括交子在内的宋代纸币用纸均在成都制造,造水纹纸的工艺被用作纸币的防伪措施之一。就算是在后世,水印也仍然广泛用于印制需要防伪的高级公文纸、钞票、护照、证书、账册等。
    这种水印法,是李曜从《天工开物》里看到,并提示河中军械监试制成功的。其第三个步骤,叫做荡料入帘。乃是取出煮烂的原料放在石臼里用力舂成泥状,再用适量的水调配,使纤维彻底分离并浸透水分,成为纸纤维的悬浮液,再倾倒入纸槽里,然后用细竹帘在纸浆中滤取。于是纸纤维会留在竹帘上形成一层纸膜,抄纸工匠在纸槽边重复舀水、抬起竹帘等动作,每次承受的重量大概是后世的20公斤。不过抄纸的难度还在于,抄的轻纸会太薄,抄的太重纸又嫌厚,这就全凭工匠的经验,李曜目前还未想到怎样把这个控制进流水线生产中,不过却把这个难题当作一个课题,交给了军械监的相关技术组。
    李曜之所以肯定唐末时已经可以考虑实现纸币流通,主要是因为北宋时交子的大量流通并未出现大的麻烦(无风注:其实宋朝经常因为多发交子而出现通货膨胀,但那是政府的金融掌控力太差,或者是故意掠夺民间财富——如我大天朝)。
    中国毫无疑问是历史文明古国之一,但可能被西化掉的头脑很难相信,其实中国也是世界上最早使用纸币的国家。如将宋代的交子定义为正式的国家纸币,那么早在西周初期,纸币的萌芽就已经产生了。
    《周礼·载师篇》记存“凡宅不毛者有里布”。里布就是以布为材料制成的交易媒介物,布上有币名、年月、地址、钱数、发行人印信。《周礼》中还载有“听称责以傅别”、“凡买卖者质剂焉”。“傅别”、“质剂”都近似予现在的票据。春秋战国时期,曾通行皮币,“昔者大王居分狄人侵之,事之以皮币。”民间也曾通行作为交易媒介的牛皮。
    汉武帝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曾制造白鹿皮币,后人多认为是一种筹集国用的债券。东汉也用过类似里布的布币。魏晋南北朝兴起了寺院柜坊及豪门郾店,吸收存款。出具可流通的存款收据,在市面上流通。
    唐宋时期柜坊设立得更多,可发行的帖已深入人心。《太平广记》引《唐逸史》说:“汝要钱,可索取尉迟公帖来,此是尉迟敬德也”。吴曾的《能改责漫录》中,也有“取笔写帖付生日:持此於梳行郭家,取十千钱,与汝作业。”此二篇虽为当时神话小说,但钱帖的观念已深入人心是可见的。
    柜坊接受存款人的帖(就是支票),就支付通货的事实,在大唐就已经有了。就是到了北宋时代,在健全的柜坊中也还是这样的实行着。大唐是我国封建社会的鼎盛时期,农业、手工业和商业都比较发达。印刷、造纸业也得到较大发展,此时期印刷、造纸、丝织、金属、陶瓷等手工业品都有很高水平。甚至可以说,已经有了资本主义经济的萌芽,如已出现“飞钱(汇款)制度。作为纸币的基础,大唐造纸术在汉代基础上有了更大的发展。据新唐书载,大唐已开始用厚纸制作和使用纸器、纸杯。在晚唐,中国已经发明了用植物纤维造成举世闻名的宣纸,这就为宋代使用纸币打下了基础。
    本书前文曾说过,唐宪宗时,就有飞钱和便换,凡商贾到京师,可将钱送存诸路进奏院(各地在京设立的驻京办事机构),也可送存在诸军、诸使、官家,由收存人出给收据,然后持收据可到异地取钱,购办货物,这是一种异地兑钱的凭证。唐人赵磷的《因话录》中就有一例“有士鬻产于外,得钱数百缗,惧川途之难责也,祈所知纳于公藏,而持牒以归,世所谓便换者,套之衣囊。”而五代楚王马殷,大量发行笨重的铅币、铁币、市上用的契券,其中契券也有纸币的性质。
    到了北宋时,当时四川仍行用铁钱,因钱重价轻,不便使用,商人乃出具收据形式的纸帖,在市面上通行。宋太宗初年,成都十六家富商联合成立了交子铺,发行交子,用铜版印制,以便通行和兑现,后因交子舞弊,经营不善而归官办。商办交子因能够兑现,故有信用纸币的性质。
    中国最早的纸币,出现于北宋真宗初年,仍称之为“交子”,那时候北宋朝廷开始筹议将交子改归官办。仁宗天圣元年(公元1023年),在益州设立“交子务”,并从第二年开始发行官交子,掌握纸币流通事务。“交子”成为世界上晟早的纸币,这绝非偶然。纸币的产生源于北宋造纸术与印刷术的兴旺发达,当时的四川就是造纸业和雕版印刷业的中心之一。
    方才说了,交子最早时,其图案有屋木人物。用朱墨两色,还有备私人铺户的押字,“各自隐密题号”,以防伪冒。几年后,即宋仁宗天圣元年,由官府接收,特令在四川设置交子务,作为发行交子的机构。纸币先用木版印刷,后又改用铜版印刷。交子的币面价值,最早限于一贯至五十贯,在发放时临时书填,类似近代支票。宋仁宗宣元二年,改为发行五贯与十贯两种交子。宋神宗熙宁元年,又改为发行一贯和五百文两种交子。币面价值临时书填,改为定额印刷,这是纸币史上的一个重大进步。交子为三色铜版套印的纸币,立界(期)发行,三年一界。到了徽宗崇宁四年,又改为钱引,并于大观元年把交子务改为钱引务。钱引仍为三色套印,至南宋初仍大量发行。南宋还有地方纸币,如河池银会子、两淮交子、湖广交子、铁钱会子等名。南宋初年民间还通行便钱会子,后改为官办。南宋高宗绍兴元年,又出现了商人纳钱,政府给以贩卖茶业、宝货、盐的凭证。还有现钱关子,公据关子、内关、金银现钱关子等名目。
    金于海陵王贞元二年,就设立了交钞库,发行交钞。基本上是仿宋朝的交子,纸币上有发行机构,官员等的印章,另有编号、花纹图案等等。后又发行有宝券、通宝、兴定宝泉、元光珍货、重宝、天兴宝会等名目。
    元朝是中国纸币最为盛行的时期,元初纸币为各地单独发行。元世祖中统元年,印发中统交钞,又称丝钞。后又陆续发行中统元宝交钞、中统银货、蟹钞、至元宝钞、至大银钞。至元二十四年发行的元宝钞及至正十年发行的至正交钞流通时间长,影响较大。
    明朝洪武八年设宝钞提举司,立钞法,发行大明通行宝钞,明朝从发钞至停用,未改钞名及形制。
    清初顺治初年,因军事征讨不断,国家筹集款项而发行通顺治钞贯,但很快收回。到咸丰年间,因财政危机又大发纸币,分户部官票和大清宝钞两种,但很快失败。
    比起金属货币来,纸币自有其方便之处。但是有了纸币,就有伪钞出现,伪造钞票案时有发生。南宋时一次查获伪钱引三十万,盗印团伙达50人。元代铅山(令江西省铅川县)素多造伪钞者。豪民吴友文所造伪钞远至江淮、燕蓟。他以伪造致富,竟派恶少四五十人打进官府为吏,搜集情报,对欲告发他的人“辄先事戕之,前后杀人甚众”。
    因此李曜既然要发行纸币,对于防伪之事,就不得不慎。今日从东内回到王府,首先见的也就是大唐钱庄的几名主要干将。
    第212章 秦王变法(六)
    长安,崇义坊,陇西郡王府。
    锦缎包裹的棉芯软榻之上,李曜正听人汇报大唐钱庄的筹备事宜。这棉芯软榻的棉芯,是去年河东所产,河东、河中两大军械监遵照李曜的指示,充分发挥想象,将之大量利用起来,这软榻棉芯也是其中一项。
    按照李曜随口给他们的规划,棉花的利用要从高端打入低端,也就是先制作一些官宦贵戚所乐于接受的器物,然后再走量,进入寻常百姓家。
    中国自古就是个权威社会,上流社会流行的东西,才最容易被寻常百姓效仿,引为风气。因此棉芯被褥、棉芯软榻、棉芯枕头等,都已出现,在河东、河中以及关中等地的贵戚之家,大多已经开始使用,反响自然也是不差。
    如今比较让李曜着急的是,棉花的织造工具还没能立刻跟上,织作棉布的手段太过低劣,试制的一批棉布完全无法作为外衣织造材料使用,李曜此前提出的“棉衣军服”计划,只能是在旧有的布料里面钉缝一层粗糙的棉布起到加厚保暖的效果。虽然聊胜于无,甚或说比过去的保暖水平确实有了不小的提高,但对李曜而言,这还差得远。
    任何一门在现代社会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技术,放在古代,都是需要很大一个“科技树”支持的,就譬如这个纺织问题,没有高效的棉纺机,李曜的设想就只能是空中楼阁。而对于棉纺机的问题,李曜本人完全不懂,自然也就谈不上什么指点,河中军械监商业司纺织局对此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按照军械监的老办法,拨款设奖,鼓励技工们组团攻关。
    “遵大王令,大唐钱庄首批开设便有十家,分别设在长安、蒲州、太原、延州、邠州、秦州、华州、代州、云州、府州。至于各分庄压库钱,也都按照大致比例正在转运当中,约莫再有半月时间,大唐钱庄便可开张无疑。”
    李曜点点头,吩咐道:“记得某此前说的话,在近一两年内,发行的纸币总额不能超过压库钱,以免在可能出现的挤兑之时造成无钱可换之局。钱庄者,信誉为本,切记。”
    “谨遵大王教令,仆等岂敢或忘。”
    李曜嗯了一声,见那万年县令已然等了不少时候,便道:“便是这般了,各自去罢。”几名管事立刻起身告辞而去。
    待他们走后,李曜便吩咐下人将万年县令唤入堂中。
    “见过右相。”这万年县令说来还不算外人,出自河东闻喜裴氏,名叫裴景,字观致,光启二年进士及第,入仕至今十一年了。不过话说回来,可不要小看万年县令这个官儿,这可是相当于现代的北京市朝阳区区委书记,而且算起来,现在的北京城又岂止像大唐的长安城一般,只有两个县区?
    李曜笑了笑,命下人赐坐,然后道:“今日政事堂议政,已经决定在长安城外,东面不远兴建自由贸易区,这是你的治区,此事在之前某也曾对你家尊长辈们提过,想来你也有所耳闻……这自由贸易区颇为不小,至少有长安东市的五个大,你以为建在何处为最佳?”
    裴景略微有些诧异,不过却没有立刻表现出来,而是道:“选址何处,自然是朝廷决断,右相决断。”
    李曜微微摇头:“自由贸易区的选址,需要顾及的地方甚多,这其中,对于长安城的消费方式以及消费群体的把握,则是重中之重。你是万年县令,因此某才问你。”
    裴景迟疑道:“消费方式和消费群体?”
    李曜简单解释道:“所谓消费,你可以简单得看做是……花钱。”然后略略讲了一点商业原则和市场选址之间的关系。
    李曜要建立的这个自由贸易区自然是商业区,欲使商业得到发展,首先要明了的是这个时代的城市消费方式。
    所谓消费方式,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人们消费生活资料、精神产品和劳务的方法和形式,一般通过消费品的种类、数量、质量、结构和消费支出方式等表现出来。大唐市民从日常生活的衣、食、住、行基本消费,到文化娱乐的精神文化消费以及对劳动力的劳务消费等等,方方面面无不与商品市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大唐城市消费基本属于依靠市场完成的商品性消费。
    大唐自立国开始,承袭了前代的一些做法,在城市建设上实行坊市制度,即严格区分商业贸易的“市”与居民住宅区“坊”,并加以严密的管理控制。从京城到各地州县均设置有“市”,各大城市的“市”中更是店铺林立,贸易繁荣。在北方,京城长安东市,南北居二坊之地,街市内货财二百二十行,四面立邸,四方珍奇,皆所积集。洛阳南市,东西南北居二坊之地,其内一百二十行,三千余肆,四壁有四百余店,货贿山积。南方扬州当南北大冲,百货所集,列置邸肆。广州乃广人与蛮杂处,地征甚薄,于是多牟利于市。
    但自唐中期起,商业的繁荣和市场的扩大就日益冲破坊市制度的限制。一方面,在“市”以外各坊日渐散布有各式各样的商肆店铺,贸易交换不再局限于“市”内进行。而且,有许多小商贩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直接深入居民区进行商业贸易。另一方面,“坊市”制度下严格的夜禁制度渐渐放松,各大城市中的夜市悄然兴起。如长安崇仁坊一街辐辏,遂倾两市,昼夜喧呼,灯火不绝;汴州“水门向晚茶商闹,桥市通宵酒客行”。大唐城市中市场规模的不断扩大成为市民依靠市场进行商品性消费最为重要的硬件。
    在商业贸易发展的过程中,有许多大宗商品逐渐形成了以城市为中转或最终销售地的专门市场,为市民进行商品性消费提供了便利。如成都蚕市,韦庄有词云:“锦里,蚕市,满街珠翠”。扬州药市,“扬州喧喧卖药市,浮俗无由识仙子”。按照李曜的观点来看,这是粮食等农产品以及粮食作物和农副产品从生产到销售表现出来的不同程度的商品化,这也是他派人收集了几乎全国范围内的粮食、酒、各种调味品、茶叶、甘蔗、桑、麻、棉花、绢布、蔬菜、水果、花卉、药材、牲畜(肉鱼)、木材等等商品的贩运和销售市场之后得出的结论。也就是说,城市周围的各类农产品和手工产品,大都是经过市场,交换后再来到城市居民的手中。
    大唐的市场体系由两部分组成,一种是一般商品市场,也就是普通商品交换的场所,此外还有一种生产要素市场,包括劳动力市场、房地产市场、文化娱乐市场。尽管大唐的生产要素市场发展还不完善,但的确已初具雏形。如后世通常讲的城市消费服务市场,任何时候,除了以物品形式存在的消费品外,还有以服务形式存在的消费品,即消费服务。
    马克思说这种消费服务的完成其实只能依靠市场来实现。在大唐,城市中饮食、娱乐行业的发展以及遍布于城市中的奴隶市场、雇佣劳动力市场,为市民进行服务消费提供了条件。我们曾研究过大唐江南城市经济,发现大唐江南城市一个重要的特点是城市内服务性行业蓬勃兴盛。如《金华子杂编》卷下已说到咸通中,金陵秦淮河上专门有百姓撑了小船以淘河为业,可以说是今天的河道清洁工。这种为城市服务的人员一个重要的来源是从劳动力市场上雇佣来的。
    浮梁县令张某秩满到京师,在华阴碰到了一个黄衫吏,此人对张县令说:“吾姓钟,生为宣城县脚力”。在延陵县,陈生可以“求人负担药物”,到佣作坊中寻找人为自己挑担服务。城市中酒店林立,各种各样的旅店、逆旅、客舍、堠馆为行商旅客提供着食宿服务。城市中房屋的出租、买卖十分常见。华亭县令曹朗官秩将满,不但来到苏州买了一套大房子,还买了一个名叫花红的小青衣,添置了大量的日常生活用品,打算长住在苏州了。
    大唐的城市市民,特别是在一些大城市中,和市场的关系十分紧密,无论是一般商品市场还是生产要素市场,人们的消费绝大部分依靠市场来进行,依靠市场而完成。
    另外,不同的消费群体又有的消费行为。如果把大唐城市中的常住居民划分阶层的话,大致可以分为三类:宫廷人员、官员等公职人员和一般市民。一般市民中只有手工业者属于生产性人口,他们所生产出的产品或由国家征收,或投入市场出售,他们自己的基本生活消费都不得不通过市场交换来完成。其余大部分市民,包括举子、商人、伶人妓女、僧尼等都属于非生产性人口,其消费行为只能依赖市场交换。
    宫廷和官员的消费与市场的联系则经历了一个逐渐密切的变化过程。唐前期,宫廷的消费品主要来自诸司供给或诸方贡献,按说是不需要与市场发生任何联系的,但这种局面逐渐被“宫市”的出现所打破。
    李曜自入长安,就一直在观察长安的不同消费群体,他觉得眼下商品经济的发展,城市经济文化的繁荣,使内廷对市场的需求极为迫切,与市场的联系更加广泛,内廷人数的增加,更加大了对市场的需求量。与这种大趋势相适应的是,官府供给系统中市场采购比重逐渐增加。”
    这也不是他的孤论,唐人戴孚所著《广异记》中也曾记载:“薛衿者,开元中为长安尉,主知‘宫市’,迭日于东西二市。”说明开元年间,内廷日常饮食用品中相当多的品种就需要到京城的两大市场上采购。到代宗时,“宫市”由宦官负责,强买强卖引起民怨。“时宦者主宫中市买,谓之宫市,抑买人物,稍不如本估。末年不复行文书,置白望数十百人于两市及要闹坊曲,阅人所卖物,但称宫市,则敛手付与,真伪不复可辨,无敢问所从来及论价之高下者,率用直百钱物买人直数千物,仍索进奉门户及脚价银。人将物诣市,至有空手而归者,名为宫市,其实抢夺之。”且不论“宫市”的强制掠夺性,“半匹红绡一丈绫”是严重的不等价交换,至少政府的“宫市”可以说明在商品经济强大的冲击力下,宫廷的消费在很大程度上要依赖市场,当然也说明了唐朝宫廷消费欲望的膨胀。
    而对于官员和贵族等公职人员来说,他们的消费品应当分为两部分,一是来自皇帝的赏赐,二是来自市场。对于这两部分所占比例的多少,从唐前期到中后期有一个此消彼长的过程。从唐前期的情况可以看出,皇帝的各种赏赐和国家的实物俸禄是贵族和官员主要的消费方式,但并非就不需要市场。
    比如《唐会要》就曾记载:“贞观元年十月敕:五品以上,不得人市。”这条敕文是出于传统意义上的抑商思想,但同时从侧面证明,当时官员普遍有入市的情况,或者说,朝廷出于对高官身份的考虑而从品级上对其加以限制后,对五品以下官员出入市场放任不管了。
    《大唐新语》也记有一则侍中陈叔达为母买水果的故事:“高祖尝宴侍臣,果有蒲萄,叔达为侍中,执而不食。问其故,对曰:‘臣母患口干,求之不得。’高祖曰:‘卿有母遗乎?’遂呜咽流涕。后赐帛百匹,以市甘珍。”这可以说是官员及其家属日常生活消费需要市场来满足的有力例证。
    到高宗时,城市中商品经济随着国家经济的全面恢复而迅速发展,富商大贾涌现,贵族官僚与其交往频繁。长安商人邹凤炽“其家巨富,金宝不可胜计,常与朝贵游”。甚至有些官员也开始做起了生意,可以看出商品经济对于贵族官僚思想观念上的冲击是十分巨大的。自武周起,史籍中频见官员通过市场进行日常生活消费的记载。张衡位至四品高官,“因退朝,路旁见蒸饼新熟,遂市其一,马上食之,被御史弹奏”。
    自玄宗朝始,贵族官僚大范围地卷入商品市场,不仅大量从事商业经营,而且其个人消费也越来越依赖于市场,尤其是日益膨胀的奢侈性消费。唐后期奢侈性消费的特点之一就是购自市场、得自市场的奢侈品,相对于自产自用的奢侈品,比重有所上升。
    另外,大唐官员所得俸禄中,俸料钱在全部俸禄中的比重逐渐上升也可以说是官员阶层的消费方式与市场联系日渐紧密的重要表现。大唐官员俸料钱支出数量增加,取决于税收结构中货币成分的增长,而税收中货币成分的增长,又是以商品货币经济的发展为前提的。因此,大唐官员俸料钱的增加反映了大唐商品货币经济的发展。在生产的基础上,分配与消费通过交换发生联系,分配过程中货币比重的增加正说明交换过程中对货币的使用量增加,从而也说明了官员消费与市场关系的日益密切。
    裴景明白了李曜的意思,思索片刻,道:“仆以为,如右相所言,则城东适宜兴建自由贸易区之地,当有龙首乡、进贤乡、长乐乡和庆义乡四处。”
    李曜不置可否,只是反问道:“万年县计有三十乡,为何你便选了这四个?”
    裴景笑道:“右相明鉴,万年县虽有三十乡,但右相已指明是在城东,因此城北城南十余乡便不消提及。既然只看城东地区,则有长乐乡、庆义乡、进贤乡、乐游乡、龙首乡、芙蓉乡、苑东乡、渭阴乡、崇道乡、云门乡、永宁乡、义丰乡、铜人乡、白鹿乡、薄陵乡、大陵乡、龟川乡、东陵乡共计十八个乡,去掉与南北所离太近的,还剩十一个,再去掉离长安城太原,便只剩六个。而这六个里头,芙蓉乡已经有了芙蓉园,不便再建市集;苑东乡乃著名踏青之所,废之可惜。因此,便剩下这四个了。”
    李曜听了,也微微笑了起来,点头道:“倒也是。不过龙首乡乃是兵家形胜之处,不宜建作市集,今后或可作屯兵练兵之所。而进贤乡与庆义乡离龙首乡太近,若建市集,将来龙蛇混杂,对龙首乡屯兵之地未免也是个麻烦……既然如此,便定在长乐乡罢。”
    裴景立刻道:“右相英明。”
    李曜恍如未闻,道:“此事需要你与河中军械监联手来办,军械监方面负责规划建设用地,而你须得安排当地居民搬迁……裴明府,兴建自由贸易区虽是朝廷之命,但当地百姓祖居于此,你虽受命负责搬迁事宜,亦须得讲究分寸,务必为这些百姓安排好新的住所。至于田地,由朝廷一体回购,价格比照市价,比市价略高一二成可也。此事办成之后,某将派专员督查,明府切勿懈怠。”
    裴景忙拱手鞠躬道:“右相吩咐,仆岂敢掉以轻心?”
    李曜想了想,一时想不到还有什么事需要交代,便点头道:“自由贸易区具体事务,由门下侍郞兼三司使刘崇望、户部尚书孙偓负责,户部也会为此新设‘自贸司’,专门管理此处,明府只须做好后勤即可……便是这些事了,你且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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