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连分到的防御面儿有一百多米宽,你带二排守西南角,我带一排守偏北侧!留下三排当预报队,打起来的时候,看哪边吃紧接应哪边。”一见面儿,廖文化立刻上前给张松龄指派任务,“藏身的掩体我已经找人帮你挖好了,遇到什么紧急情况,你派手下人过来跟我联系。记住自己不要乱跑,小鬼子的枪法很准,稍一露头,就可能要了你的命!”
    张松龄也跟鬼子交过好几次手了,印象中,却没觉得小鬼子有廖文化说得那样可怕。但是,对方好心好意把比较容易守的地段分派给他,他也不能不领情,当着全连弟兄们的面儿跟人家争论鬼子的枪法。想了想,便笑着点头,“既然廖连长都安排好了,我照着做就是!三八大盖儿都分完了么,如果还有剩余的话,给我也来一把。我随身没带多少步枪子弹!”
    “给你留着呢!”廖文化今天出奇的热情,非但主动捡比较重要的任务扛,而且处处替张松龄想在了前头。“盒子炮可靠射程太短,打阵地战时很吃亏。我专门让人给你留了一支全新的三八大盖儿,还有一整箱子子弹。都塞在西南角的一个小窟窿里。你过去找二排的弟兄问问就能找到!趁着鬼子没上来之前,赶紧先打几枪练练手,反正这回咱们有的是子弹,可以随便造!”
    “谢了!”张松龄抱了抱拳,学着对方常用的模样表达心中的感激。廖文化友善地回了一个揖,然后将脑袋凑近一些,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微小声音询问,“跟团长聊了大半夜?!怎么样,他说咱们什么时候能往回撤没有!”
    “这个……”心中刚刚积累起来的一点而好感,几乎在瞬间就被廖文化那猥琐的模样给冲走了。张松龄本能地往回退了半步,身体倚住壕沟壁,低声回应,“没有,我们一直在聊以前的事情。后来电台跟七十九师和前线指挥部都联系上了,我见团长太忙,就一个人回来了!”
    “噢!”廖文化低低地喊了一声,脸上的表情有点儿失落。但很快,他就重新振作了起来,继续压低了声音追问,“七十九旅那边怎么说的?前线指挥部那边呢?黄长官回来了么?谁在那边负责调度全军!”
    “七十九旅在关沟堵住了半个联队的小鬼子,正和第三军弟兄联手攻击他们,打算将他们全歼。”这些,倒没什么值得保密的,张松龄刚才恰巧听老苟提起过,不介意跟廖文化分享,“至于前线指挥部那边,好像黄长官还没从太原赶回来。但听当值的一个师长说,土,第八路军的两个团正在日夜兼程地往这边赶。”
    噢!”廖文化还是提不起什么精神头来,对他来说,此刻最重要的消息,不是能够歼灭多少鬼子,也不是如何才能挽救战局,而是自己到底能不能活着走下战场,能不能活着把昨天晚上立下的战功变成肩膀上的铜豆豆。毕竟再往上走一步,他就是营长了。虽然按照特务团的传统,营长还是要亲自带队打冲锋。但至少身边已经有一个警卫班保护着是不是?况且如果他回去后豁出这次做战的全部赏钱托人走走关系,调到别的部队去当营长也未必不成。那样的话,下次再上战场,阵亡的几率可就减少了不止一成两成!
    “我觉得,七十九旅和第三军派过去支援他们的弟兄加在一起有近万人,围着小鬼子的半个联队打上一天一夜,磨也能把鬼子给磨光掉。”见廖文化越来越提不起精神,张松龄只好耐着性子安慰,“况且咱们手中现在又是重机枪,又是迫击炮,还缴获了鬼子的掷弹筒和那么多手榴弹,实力也未必比小鬼子那边差多少了。”
    “我还听团长说,鬼子的第二十师团并不是全额,总计才来了一万两千人出头!”有心鼓舞全连弟兄的士气,他故意将声音突然提高,“黄旅长和第三军联手堵住了小鬼子的大半个联队,故关上面还堵着小鬼子的大半个联队。算下来,已经将近五千鬼子没了。咱们正面,最多还剩下七千小鬼子,又要分兵攻打娘子关,又要守着雪花山,又要放着二十七军抄他们的后路,能抽出来对付咱们的,最多也就是两千来号!咱们在高处,鬼子在地处。咱们躲在战壕里头,鬼子还要爬山路。怎么看,小鬼子也难在咱们手上占到任何便宜去!”
    “那倒是!”周围正在继续加固战壕的弟兄们放下铁锹,纷纷点头,对接下来的战斗充满了信心。然而廖文化这个当连长的却不乐观,撇了撇嘴,小声嘀咕,“你说得倒是简单!可小鬼子天上有飞机,地上有大炮。弄不好还能开上来坦克车。咱们这边,却连一门山炮都没有,光凭着迫击炮和掷弹筒,怎么跟坦克干?”
    “看你说的!”不满意廖文化涨鬼子志气灭自家威风,张松龄笑着摇头,“这么破的山路,人都走不顺溜,还坦克和大炮呢?要不你带着一排去西南角,我带二排顶靠北这一带!”
    后半句话,对廖文化很有诱惑力。可想到张松龄身后还有个亲哥哥般的老苟团长在撑腰,他就无论如何都不敢接受这个建议了。“算了吧,你才跟小鬼子打过几仗啊!连怎么躲避炮弹估计都不知道!还是让我老廖来吧,谁叫我命苦呢!”
    论战场经验,张松龄的确远不如廖文化。听出后者话语里的抱怨之意,他笑了笑,非常坦诚地商量,“那就我带二排守这一带,你在旁边指导我,西南角那里,让一排长刘大发自己去顶,怎么样?你就当带了个徒弟,等打完了这一仗,拜师礼我肯定给你补上!”
    “真的?!”廖文化的眼神又开始发光,仔仔细细盯着张松龄的眼睛看了好半天,也没看出任何玩笑之意。心中不觉一暖,咧了下嘴巴,笑着道,“算了,我可不敢跟团长大人抢徒弟。还是你去守西南角,这边交给我!真到着急的时候,我再派人把你调过来。”
    “那我就随时恭候连长的将令!”张松龄笑着调侃了一句,然后打了个哈欠,捂着嘴巴摇头,“我得赶紧去补一觉,免得等一会儿小鬼子上来时打瞌睡。谢谢你帮我挖藏身掩体,等将来去太原,我请你……”
    他原本想装一回洒脱,答应请对方去逛窑子。却终是脸嫩,犹豫了片刻,红着脸补充,“请你去喝酒,地方由你来定,别替我省钱就是。”
    “我也去!”“算上我一个!”“还有我!”二连的三个排长一直在竖着耳朵偷听,得知副连长准备请客吃任何大伙想吃的地方,立刻丢下铁锹,雀跃上围拢上前。
    这下,廖文化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了,目光依次从一排长刘大发,二排长韩进步和三排长祝虎头身上扫过,脸上写满了恨铁不成钢,“吃!吃!吃!你们几个家伙,就知道个吃!给我把战壕再加宽一尺,我和副连长头顶上的位置,都砍几颗树盖上。要活树,砍倒后连枝子带叶子一并抬过来。快去,等天光大亮时,就没机会了!”
    “啊!”刘大发等人听得直咧嘴。大伙昨夜藏身的树林距离这边有好几百米远,中间又没有什么合适的道路。十几棵树完完整整地抬过来,累也把人累死了。
    “快点去!否则,吃请的时候老子才不带上你们!”廖文化一人一脚,将三个排长踢走。然后顺手拉起张松龄的胳膊,拖着他钻进了自己刚刚挖好的藏身掩体,“这边来,我有点儿事情想求你帮忙!”
    “说吧,只要我力所能及!”张松龄顺口答应,然后追加上自己认为必要强调的条件。
    “小事,绝对是举手之劳的小事儿!”廖文化满脸堆笑,四下看了看,确信没有任何人偷听,然后从怀着掏出一叠带着体温的黄纸和一支破旧的钢笔,用舌头在笔尖儿处舔了舔,低声请求,“你帮我写几个字,在这些纸上!”
    “写什么字?”张松龄弄不清对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皱着眉头追问。
    廖文化又探出半个脑袋,四下看了看,然后突然红了脸,非常扭捏地说道:“这些纸,都是出发前我在庙里买来的,找和尚念过经。你就在纸上帮我写,‘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大吉大利’、‘子弹躲着走’,反正,什么话吉利你就写什么。你小张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不像咱老廖,生下来就是个贱命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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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满江红 (二 下)
    整整一个上午,张松龄也没机会睡上个囫囵觉。很多二连的士兵,包括好几个特务团的老兵,都一个接一个心照不宣地跑到他藏身的掩体中来,或者是陪着笑脸向他打听何时撤离的消息,或者是象连长廖文化那样,从口袋里摸出几张带着体温的白纸、黄纸,请他给写上几句吉祥话,仿佛那些文字真的有让子弹绕路走的魔力一般。
    这使得张松龄倍感郁闷,不仅为弟兄们的迷信,而且为弟兄们眼睛里流露出来的那种深深的畏惧。他们在害怕,他们对击败或者消灭眼前这伙小鬼子没有任何信心。虽然他们每个人都知道,眼下娘子关附近的中**队数量足足是日本鬼子的六倍,并且还有援军不断地从太原,从河南,甚至从四川往这边赶。
    “你怕个球!”当二排长韩进步借着近水楼台的便利,悄悄地将一团女人用的“骑马布”模样东西在他面前摊开时,张松龄的忍耐终于达到了极限,抓起那柔软的物件团了团,用力向战壕外掷了出去,“你是个军人,能保护你的是你手中的步枪和大刀,不是这烂玩意儿。如果这玩意能管用,咱们老祖宗那会儿每人脑袋顶上套一个,满洲骑兵就进不了中原了!给我滚出去,再敢带这种东西来烦我,我直接撤了你!”
    “撤就撤,谁稀罕似的!”没想到平素和蔼可亲的副连长居然也会发怒,韩进步愣了愣,猫下腰转身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在嘴里嘟嘟囔囔,“以为谁爱当这大头排长呢?!军饷多开不了几块,每次冲锋都得把脑袋别裤腰带上……”
    “你给我站住,你说什么,有种你就再说一遍!”张松龄闻听,愈发怒不可遏,弯着腰追出掩体,伸手去拉对方脖领子。
    韩进步显然对自家的副连长不够尊敬,迅速一转身,让张松龄的大手落了空。然后抓起自己钢盔,用力掼在了地上,“我说不当这个大头排长了,谁愿意当谁当!凭什么每次升官受赏,都是你们这些身背后有靠山的先来。合着我就该给你们当垫脚石啊!读书多,读书多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要不是小时候家里头穷,我也去读中央军校了,这一会儿个,就是我骂人,你立正听着的份儿!”
    “你,你……”张松龄被气得两眼发黑,伸手就去摸腰间的盒子炮。其他几个被惊动的排长、班长们看见,赶紧冲上前紧紧抱住他的肩膀,“连长,连长,您消消气儿,消消气儿,别跟老韩一般见识。他这人,什么都好,就是长了张叫驴嘴,整天到处胡咧咧。他要是能管住那张嘴啊,这会儿早就不止是个排长了!”
    劝完了张松龄,大伙又赶紧劝韩进步,“老韩,还不快给张连长道歉。咱们张连长的功劳,可都是拎着脑袋换来的,大伙都看在眼里头。你要是不服气,改天也去打死个小鬼子中队长试试,要是没那个本事,别在这儿装大尾巴鹰!”
    当看到张松龄伸手摸枪那一瞬间,韩进步就已经后悔了。虽然军法中没有因为顶撞上司就挨枪子儿这一条,但如果张小胖子以扰乱军心的罪名给自己来一梭子,过后恐怕也不会有人追究此人的过失。可要当着这么多弟兄的面儿向张小胖子服软,韩进步又觉得有点儿下不来台,毕竟这场冲突是由对方先挑起来的,自己不过学着别人的样子向他求几个字罢了,他如果不想写就直接拒绝便是,凭什么还要摆军官让自己下不来台?!
    “老韩,老韩!”见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二排副冯宝山赶紧加大劝说力度,“道个歉有这么难么!你也就遇上咱们张连长了,他大人大量,肯定不会跟你计较。换了别人,一枪嘣了你,你还能有地方喊冤不成?!别犯倔了,赶紧道歉!你觉得咱们二排不够扎眼,非要把营长和团长也给惊动来么?”
    听冯宝山提起营长宫自强和团长老苟,韩进步终于不甘心地低下了头。张小胖子年青资历浅,又只是个连副,得罪他没什么要紧,说不定还会因此受到廖连长的赏识。可如果把宫营长和苟团长都给招来,就有些得不偿失了。那两个人可对小胖子赏识有加,特别是苟团长,简直就拿小胖子当他的亲儿子般护着。
    “对不起,是我嘴巴贱,连长您大人大量,原谅我一次!”用蚊蚋般的声音,韩进步向张松龄赔礼,然后又迅速替他自己的行为找理由,“我其实也不是很信那玩意,就是觉得能多一道保险,总比少一道强。况且从北平到现在,咱们中国这边就没一次打赢过。即便偶尔占到点儿小便宜,也很快得给日本人吐回去!”
    这才是大伙恐惧的症结所在。他们不是怕死,而是怕死得毫无价值。从七七事变那一刻开始,几乎每一场战役,中国这边都占了人数上的绝对优势,可小鬼子却一路高歌猛进,打垮了传说中骁勇善战的二十九军,打垮了全员装备了德械的五十二军,即便是大伙所在的第二十六路,也是先败于良乡,再败于固安,三个满编师被小鬼子打垮了两个,剩下的一个也是遍体鳞伤。
    张松龄无法向大伙解释中**队为什么老打败仗这道难题,他也没脸皮把屡战屡败,说成顺利转进,诱敌深入。此时此刻,具体行动好过任何豪言壮语。掰开箍在身上的手臂,他慢慢掏出一把盒子炮,扣好保险,按到了韩进步手中,“我不信女人的骑马布上面写几个字,就能让你多一分活命的机会。如果你觉得那样会让你心安的话,我可以给你写!你们中间任何人…….”
    猛然转过脸,他用目光扫过每一名凑过来看热闹的弟兄,“如果觉得我写几个字就能让子弹打不到你们的话,我都可以给你们写。不用藏着掖着,趁着小鬼子还没上来,我公开在这里摆摊子给你们写!”
    “不过我自己,更相信这东西!”指了指韩进步手中盒子炮,他继续大声补充,“韩排长打仗打累了,待会儿就在后边督战。这一仗,我直接带领咱们二排来打。需要打反冲锋时,我第一个上。需要朝第二道战壕撤时,我最后一个走。要是我做不到,韩排长就拿这把盒子炮嘣了我。大伙到时候给他作证,是我让他嘣的!如果是因为贪生怕死被他给嘣了,我绝无怨言!”
    “连长!”韩进步终于觉出盒子炮烫手了,红着脸将它递了回来,“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刚才嘴贱,说话不过脑子,您大人大量,饶了我这一回,我已经肯定再也不敢顶撞您了!”
    “不饶!”张松龄笑着摇头,“你也没什么错。我升官的确太快了些。也的确没你们其中任何人资格老!所以我这回就替你当一次排长,让大伙用眼睛看看,我这个连副,是靠着上头赏赐来的,还是我自己挣回来的。”
    “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给您作揖还不行么?!”韩进步又怕又悔,抱着盒子炮,连连拱手。“要是营长那边知道我篡了您的权,他还不得活活打死我啊!您别跟我一般见识,我……”
    “我是说真的,我要替你带一次兵。你呢,就老老实实替我督战。这是我逼着你做的,甭说营长,团长知道了,也怪不到你头上!”张松龄笑了笑,继续摇头。“就这么定了,如果你真心服气我这个副连长的话,就不要再违背我的命令!”
    说罢,再不管满脸通红的韩进步,他转身走回了掩体内,抄起三八大盖儿开始熟悉枪性。留下二排的排长班长们围着韩进步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尴尬了好一阵儿,才由副排长冯宝低声提议:“既然人张连长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咱们几个就都别矫情了!老韩,你就拿着盒子炮督战,待会儿谁贪生怕死给咱们二排丢脸,你就直接毙了他。老王,你们班就跟着连长,宁可把全班弟兄都搭上去,也别让小鬼子伤着咱们连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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