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不能让洪爷把自己的命差点儿搭进去!”赵天龙和周黑炭齐齐摇头,坚持要按江湖规矩报答对方的救命之恩。
    张松龄心中却沒装着那么多江湖规矩,趁着三人客套的时候,从坐骑上跳下來,徒步追上放重机枪的马车,先爬上车辕用力敲了水冷箱几下,接着又用手指将枪管前半部分里里外外摸了一个遍。最后,才对着满脸警惕看向自己的重机枪手们说道:“水箱漏的地方,可以找锡匠补一补。如果找不到锡匠的话,每次使用之前,用胶泥或者臭油也能封上几个小时。这根枪管寿数已经到了,最好立刻换掉。如果找不到备用枪管,把它卸下來,找铁匠重新淬一次火,也能多对付一段时间!”(注1、注2)
    “你懂修枪?!”红胡子顾不上再跟赵天龙和周黑炭两人客套,追上前,大声问道。
    “我以前部队中的也有几挺马克沁,我天天在旁边看老兵们摆弄它!”张松龄点点头,笑着承认,“但我自己沒具体操作过,只是纸上谈兵。你老可以派人照我说的方法试试,死马当作活马医。实在不成,我这里还有其他几个办法,但一样是纸上谈兵,具体如何操作,需要您老派人自己摸索!”
    “谈,你尽管谈。我回去后马上派人照你说得方法试,不,我自己动手去试验!”红胡子喜出望外,大声催促,“老周,老张,老赵,你们几个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拿本子记,不懂就问,千万比跟小张兄弟客气!”
    “哎!”被点到名字的机枪组成员们围拢过來,倾听张松龄的指点。但脸上的表情,却分明带着几分不屑的味道。
    张松龄只想报答红胡子的救命之恩,无暇理睬机枪手们的轻视,想了想,继续说道,“我真的只会纸上谈兵!具体对不对,咱们大伙一起参详。重机枪上很多部件,其实是能找其他东西凑合的。比如说这个曲柄,完全可以拆下來用…….”
    老二十六路里边,只有一个师及时换装了德械。其他两个师所用武器,则是五花八门。在这里你既能找到苏联人援助的水连珠,也能找到汉阳兵工厂产的老套筒。但最为扎眼的,肯定还是各式各样的改进版马克沁。非但沒机会换德械的三十、三十一师拿它们当做宝贝,就连军械粮饷一切从优的特务团,都将马克沁视为神兵。
    由于每一挺重机枪都來之不易,所以孙连仲麾下这些“叫花子兵”们,为延长马克沁的使用寿命想尽了一切办法。所谓水箱堵漏、枪管淬火,不过是其中的入门级手段。还有更高深的秘籍,被老兵们总结出來并视为压箱绝活,非本部队的人不传,非信得过的人不传,即便是顶头上司想从他们嘴里挖出來,也要费上九牛二虎之力!
    张松龄人聪明,又沒什么官架子,在当副连长时,很得弟兄们喜爱。所以一些入门级的摆弄枪支招数,老兵们也不会刻意瞒着他。被他今天问两句,明天问三句,倒也学了个七七八八。
    为了报答红胡子的仗义出手,也为了给游击队增加一点生存能力,他今天毫不保留地将学到的知识都倒了出來。马车上的几个重机枪手起初还是板脸皱眉,不相信他能说出什么巧妙主意。到后來,则越听越吃惊,越听越佩服,一个个把脑袋拼命往前凑,唯恐听漏了一句,错过如此好的学艺机会。
    红胡子主动拉起张松林的坐骑,跟在了马车之后。年青人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了眼里。这使得他越发相信自己的判断,所谓军统特工,完全是鬼子和汉奸们的误会。那手百步穿杨的枪法,军统的培训部门可以教。都花费一些子弹,也能堆得出來。可如何修理保养重机枪,却是一线老兵们的经验总结。任何培训部门不会教这东西,也沒人能写得出一本类似的教材!
    “小张兄弟以前跟鬼子交过手?!”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合适机会,红胡子笑呵呵地询问。
    “打过!”张松龄合上重机枪复进弹簧护盖,将黑乎乎的手指胡乱在裤子上抹了两把,顺嘴回应。
    红胡子手中这挺老旧重机枪应该是民国十年左右从海外运來的德国造,比起后來的民国版马克沁,技术已经相对落后了。但优点在于所用的钢材质量非常好,虽然各个零部件都磨损非常严重,按照老兵们的入门级经验收拾一下,应该还能凑合着再用上十几个小时。特别是枪管,枪机这些关键部件,重新淬火处理过后,坚持完一整场战斗应该沒什么问題。
    “在哪?跟鬼子的大部队么?!”红胡子突然变成了好奇宝宝,追着张松龄的话头问个沒完,“我老人家当年一直想跟小鬼子的正规军面对面地打上一场,可惜,少帅他根本不准我们还手!”
    “从良乡、固安,一路打到娘子关!”张松龄正忙着与机枪手们收拾马克沁,想都沒想,大声回应。
    “啊!”红胡子虽然早有准备,却沒想到张松龄的战斗经历如此辉煌,愣了愣,大声夸赞,“怪不得你在那么紧急的情况下,还能摆出个阻击阵地來!原來身经百战,早就熟悉小鬼子那一套了!”
    “当然,要不人家怎么年轻轻就成了中校呢!”周黑炭也凑过來,笑呵呵地在旁边搭腔。“洪爷,中校算是什么级别?如果在你们八路军那边,怎么着也能弄个团长当吧!你呢?现在是中校还是上校?”
    “我们八路军只有一个集团军的番号,除了总部的几个人之外,都沒给授军衔!”红胡子想了想,有些无奈地摇头。“至于我自己,当年在奉军那边,只是个小排长。勉强算个准尉吧,距离校官可有一段距离呢!”(注3)
    “我这个中校也是追赠的,未必能算得数!”不愿意顶着一个中校的帽子招摇,张松龄笑着跟大伙解释,“当时我受了伤昏迷不醒,部队的后路又被小鬼子抄了。大伙急着从娘子关往太原撤,稀里糊涂,当地百姓就把我给直接抬回了家里。后來上头估计是以为我被鬼子抓去杀掉了,又需要鼓舞士气,所以才给我追赠了好几级,从中尉一下子变成了中校。但等我归队之后,恐怕这个中校就要被收回去了。那么多比我资格老,功劳大的人才熬到上尉,总不能让我一个刚入伍不到两年的,直接爬到他们头顶上去!”
    “追赠?!中尉?!”红胡子费了一番力气,才将张松龄的话完全消化干净。年青人的坦诚令他心头好感大增,想了想,笑着说道:“不会吧?已经授下來的军衔,哪还能再收回去?!我要是你们孙长官,就干脆直接给你一个团带。反正像你这样又读过书,又能打仗的人,在你们整个二十六路里也未必能找出多少个來!不留着当军官种子培养,实在可惜!”
    “只要能让我打鬼子,带不带兵无所谓了!”张松龄的功利心本來就不太重,经历了几番生死之后,对其看得更开,咧了下嘴,轻轻摇头。
    整个特务团只剩下了不到十个人,即便让自己当团长又有什么意思?如果可能的话,他宁愿继续当一个小勤务兵,替老苟管管账本,陪着宫自强练练新兵,听一听老廖说几句下流话。只要他们都还活着,都愤怒而满怀希望地活着!
    注1:马克沁发明于1883年,随后被多**械制造部门改进完善。其中最著名的德国造mg08,在索姆河战役中,德军在阵地上每一百米布置一挺马克沁mg08,一天杀伤英法联军6万余,其中尽两万当场战死。马克沁最显著特征,是水冷套筒,俗称水箱。可以装四公斤水,及时冷却枪管。
    注2:臭油,煤炭伴生的沥青。有很高的黏性,但遇热容易融化。
    注3:抗战时期,为了鼓舞士气,缅怀忠烈。对很多牺牲的中下级军官,都追授了比较高的军衔。团长一级的,就能追授到少将。而八路军那边,只有极少数人被授了军衔。所以比较国共双方在抗战期间各自阵亡了多少将军,是很无知的一种行为。
    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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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人情 (五 上)
    然而,这一切都绝无可能!甚至连特务团,张松龄都不清楚他有沒有机会得到重建。迄今为止,他听到所有关于老二十六路的消息,都是在打阻击和殿后,却沒听到上头派任何兄弟部队掩护老二十六路一下,让弟兄们也有机会喘口气歇歇!
    “想这些沒用的干什么?我又当不了上头的家!”悄悄地叹了口气,他苦笑着摇头,将目光再度转向老掉牙的马克沁。忙碌是忘记痛苦的最好办法,特别是忙碌于一些自己非常感兴趣的事情。自从上一次在昏迷中苏醒过來之后,他便经常用这种办法麻醉自己,并且屡试不爽!
    马车上的游击队员们非常珍惜这一次难得的学艺机会,立刻围拢过來,继续虚心求教。赵天龙和周黑炭两个也觉得张松龄露这一手修枪的绝活,很给他们涨面子,心满意足地互相看了看,然后举目四望。只有红胡子,年龄比赵天龙和张松龄两个加在一起还大的红胡子,敏锐地注意到了张松龄脸上那一闪即逝的愁苦,愣了愣,心中暗道:“这小家伙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情? 怎么笑得好像已经死过多少回了一般!”
    那不该是一个十八岁少年脸上应有的表情。从土匪小头目到奉军底层军官,然后再到八路军游击队长,在跌拓起伏的前半辈子里,红胡子接触过太多形形**的人。这些人或忠或奸,或智或愚,或善或恶,或少年得志,或者到老一无所成,其中沒有一个,在年青的时候,会笑得象张松龄这般苍凉,这般绝望。
    “恐怕,他來黑石寨的目的,远非寻仇那么简单!”打量着张松龄忙碌的身影,红胡子在心里迅速修正自己先前的判断。眼前这个年青人不会是军统,但也不只是为了追杀汉奸朱二而來。他一定还怀着其他目的才千里迢迢赶到了草原上。至于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以目前彼此之间的交情,红胡子自问还沒有资格打听。
    “小鬼子的正规军和留守部队到底有哪些不同的地方?”不想再碰触张松龄内心深处的伤口,红胡子悄悄地将话头往别处引。“我跟藤田老鬼子早晚得干上一场。对付他我倒不怎么怵,但万一打了孩子娘出來,我们恐怕就要遇上点儿麻烦了。你既然跟鬼子的一线部队交过手,能不能给我介绍点儿经验!”
    “也沒什么好介绍的,所谓一线部队,比起黑石寨这边的留守鬼子來,主要是强在武器、士气和训练度上。他们火炮配置率非常高,通常一个步兵大队下面,就能配备两到三门,不像黑石寨这边,只拿着掷弹筒來对付。另外他们的步炮协同也非常好,通常炮击刚刚结束,人已经把机枪架在你的眼皮底下了……”
    张松龄非常擅于总结,短短几句话,便给出了一个非常贴切的答案。红胡子听得心花怒放,赶紧又问起其他一些与作战相关的问題。因为不涉及任何机密,张松龄也都一一地耐心回答了。
    他和红胡子两个都有过指挥小股部队的经验,因此把话題展开之后,立刻找到了很多共同语言。很快,赵天龙、周黑炭和其他游击队员们便只有听热闹的份儿了,再也插不进任何话头。
    宾主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越聊越热闹,越聊越投机。不知觉间,天色就已经发黑。红胡子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将帐篷搭了起來,邀请客人们一起入内休息。大伙啃着干肉和奶酪对付了一顿晚餐,又闲扯了几句便沉沉睡去。第二天早起继续赶路,沒走出多远,就又重演了昨天的故事。红胡子和张松龄这一老一少成了聊天的主角,其他人全变做了听众。听他们两个从战术配合聊到战役指挥,又从战役指挥聊到士兵训练,然后再从士兵训练引申到中日双方的实力对比,以及整个战局可能发生的变化,云里雾里,满眼星星。
    直到队伍进入喇嘛沟地界,二人的探讨才暂时宣告一段落。早已把耳朵听出茧子來的周黑炭赶紧找了机会凑上去,大声打岔,“小胖子,你抬头看,前面这座大山,够不够高?!”
    “嘶!”张松龄愕然抬头,果然在眼前不远处,发现了几座突兀的高山。从山顶到山脚足有上千米,郁郁葱葱长满了树木和各类荆棘。
    “你昨天看到过这座山么?”沒等他弄清楚自己究竟到了什么地方,周黑炭又迫不及待地追问。
    对啊,我怎么昨天就沒看到过这么高一座山?!张松龄困惑地扭头回望,又发现自己身后依旧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蓝天好似一口大锅,倒扣在远方的草尖上。
    “怎么样,这山够邪门的吧?!你以前在口里见到过沒?”周黑炭非常满意于张松龄脸上的表情,耸耸肩,笑着炫耀。
    “沒有!”张松龄坦率地承认,但很快,就用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我想起來了,这是一种特殊地形。其实咱们现在处的位置,是一个巨大的深坑底部,比周围地势都低。而前面那几座山,最高处也就跟周围的地势齐平。所有从远处看,才看不到山。只有下了坑底,才能看到山的存在!”
    “你,你怎么知道的?”这回,轮到周黑炭吃惊了。瞪圆了牛铃铛般的眼睛看着张松龄,满脸难以置信。
    “书上讲过。我读过一篇文章,写的是中原的雁荡山,也属于同样的一种地形!”张松龄笑了笑,很随意地给出了答案。
    “你这小子!”周黑炭佩服得五体投地,“不去做学问真的可惜了!我拿这个问題问过很多第一次到喇嘛沟的人,他们谁也答不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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