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都是切切实实发生着的事情。军委会内部的文件中,例子一抓一大把。贺耀祖无从反驳,也沒脸反驳。喘息着挣扎了好一阵儿,才咬牙切齿的说道:“那毕竟是少数人干的事情。我们国民党大多数干部还是好的,还在一心一意为这个国家奋斗!”
    “老贺,你心里比我清楚,什么叫做少数人!”倪斐君笑了笑,轻轻摇头,“百分之一对百分之九十九,可以称做少数。百分之四十九对百分之五十一,也可以称做少数。但这个少数已经沒有了任何意义!”
    “这都是周恩來告诉你的吧,我就知道,他让她的老婆整天跟着你,不会有什么好事情!”贺耀祖终于气急败坏,开始口不择言。
    “不关周大哥和邓大姐的事情!”倪斐君笑了笑,继续摇头,“老贺,你比我清楚周恩來他们夫妻两个是不是这种人。我刚才说的这些,都是我亲眼看到,并且自己总结的,难免流于表面。周恩來他们夫妻两个,对你们的评价要客观得多,也深刻得多!”
    “他们怎么评价?!”明知道不会是什么好话,贺耀祖的好奇心还是占据了上风,一边喘息,一边追问。
    “周大哥说…..”倪斐君苦笑,说出的话迅速变成一种充满磁性的男低音,“国民党这个组织啊,根本不是一个现代意义上的政党。里边山头太多,江湖习气太重。沒站稳脚跟之前还好,大伙为了挣扎求生,只得暂时抱成一个团儿取暖。一旦站稳了脚跟,有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儿,就得算算谁是晁大哥带上山來的,谁是宋二哥的心腹弟兄,谁当初又跟的是玉麒麟卢俊义;开始想着怎么分金子,怎么抢女人,怎么排座位;替天行道的旗子也不想打了,除暴安良的遮羞布也不要了;至于兄弟之间的义气和当初举事的缘由,更是远远抛在了脑门子后。所以用不了几年,他们自己就得把自己给折腾垮掉,不信咱们拭目以待!”
    这话说得不可谓不尖刻,偏偏又恰如其分。哪怕是在孙中山沒去世之前,国民党内部的派系倾轧都非常严重。甚至一言不合就架起大炮对轰,或者派遣死士在别人背后打冷枪。宋教仁当年遇刺案就已经非常蹊跷,而廖仲恺的死,则更是不明不白。
    然而贺耀祖毕竟是同盟会时代的老资格,即便知道国民党内部有很多痼疾,却容不得一个外人当着自己的面对其横加指责。用力拍了下桌子,冷笑着反击:“他们共产党一切就都好了,内部不一样天天斗來斗去的?要不然,毛泽东当年怎么靠边站了?以至于连老窝都被我们端了,一口气逃到了陕北!”
    “至少共产党还年青,还能不断纠正自己的错误!而你们国民党,却已经病入膏肓!”倪斐君用一句简短话,结束夫妻两个今晚的争执,“我去楼下看看孩子们,你自己吃饭。做好了决定之后,随时通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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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迷城 (六 上)
    “先别下去!”贺耀祖追了半步,然后又犹豫着停下了双脚。
    已经走到了屋子门口倪斐君轻轻转头,哭红的眼睛里带着几分迷惑,“你已经做出决定了?是不是?那好吧,咱们就先把问題理顺了我再下去!”
    “哪像你说得那么严重!”贺耀祖笑了笑,决定看在孩子的面子上暂避对方锋缨,“给你毛巾,你先把脸擦擦,免得吓到孩子。我一会儿就下去找你们,也怪我,这些日子光顾着忙,一直沒顾得上陪你们娘三个!”
    倪斐君有点适应不了丈夫的态度转变速度,迟疑着点点头。接过对方递过來的干毛巾在脸上用力抹了几下,然后扶着木制楼梯扶手,踉跄着走下搂。
    夫妻两个吵架,只要心里边还都顾忌着孩子,彼此之间的缘分就还沒走到尽头。这一规则适用于人世间大多数夫妻,贺耀祖和倪斐君两个也不例外。陪着两个孩子玩了三个多小时,顺利将小哥俩微笑着送入梦乡之后。夫妻二人再看向对方的目光,就都少了几分挑剔,多了几分温柔。
    “呼!”给孩子当了一整晚上战马的贺耀祖长长出了一口气,捶打着自己的老腰感慨,“这两个小家伙,精神头可真足,简直就是两只活猴子!”
    “还不是像你!”倪斐君抿着嘴嘲笑,眼皮依旧有点儿泛红,神情中却已经沒了几个小时前那份决绝与凄凉。
    “我,我小时候可不敢这样!要被用藤条抽屁股的,脱下裤子來抽!”贺耀祖苦着脸,向妻子寻求关爱,“我娘也不敢求情,就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掉眼泪。什么时候打完了,什么时候才过來帮我穿衣服!”
    “那一定是你该打!”倪斐君咬牙切齿地啐了一句,走上前,轻轻替贺耀祖捶背。“酸得厉害么?你也是,陪着他们两个疯一小会儿就行了,何必一驮就是一个晚上?!”
    “我这不是心里头感觉内疚,想补偿一下他们么?”贺耀祖笑了笑,带着几分讨好的表情解释,“你饿了吧?!把饭菜让张妈帮忙热一下,咱们上楼去吃!”
    “吃气都吃饱了!”倪斐君白了他一眼,恨恨地回应。
    “听说过有情饮水饱,沒听说过有情吃气饱的!”贺耀祖笑吟吟地接了一句,然后迅速将话題转回自己身上,“我也陪着你吃一点儿。刚才在楼上,我一口饭都沒吃下去!这会儿,胃饿得有点儿不舒服了!”
    “那是你自找的!”倪斐君又白了他一眼,不依不饶地回应。心里却终究念着丈夫的身体,叹了口气,低声道:“这么晚了,就别再麻烦张妈了。我去厨房下点儿热汤面,咱们两个都对付着吃几口,暖暖胃!”
    “我就知道夫人心疼我!”贺耀祖打蛇随棍子上,嬉皮笑脸地回应。
    “唉!”倪斐君又叹了口气,径自到厨房去做面条。十几分钟之后,用托盘端着两碗漂着葱花与荷包蛋的热汤面來到了楼上。先前的饭菜早已被佣人撤下,夫妻两个却不想占用桌子,并肩坐在沙发上,用手捧着碗吸溜吸溜。须臾功夫,两个大碗都见了底,二人肚子里头也变得暖暖的,将饭碗丢在茶几上,斜倚着沙发闭目养神。
    吵架不仅仅伤害感情,而且损耗体力。特别是一场争执结束,夫妻双方心里头都感觉到非常后悔的时候,浑身上下的力气都仿佛在刚才的争执被抽干,从嘴唇到手指都懒得再动弹分毫。
    但问題终究是要解决的,否则就是个定时炸弹,说不准哪天就会“轰”地一声爆炸,将整个家庭炸成一片废墟。贺耀祖不想毁掉自己的家,也不想因为顶头上司的一句提醒,就将自己对妻子爱立刻扔进垃圾堆。他和倪斐君之间的这份感情來得不容易,中间经历多许多波折和考验,所以愈发显得弥足珍贵。他想在事业和感情之间寻找一个平衡点,哪怕是最后还可能面对失败,也总好过就此与对方劳燕分飞。
    “傍晚的时候我说你的话重了些,你别往心里头去!”在心中仔细准备了一番之后,贺耀祖低声道歉。男人就得有男人样,该主动退让就主动退让。哪怕退让的最终目的是为了迂回前进。
    战略的主动立刻向他这一方倾斜。性子原本就很温柔的倪斐君闻听此言,眼圈立刻又红了。轻轻摇摇头,哽咽着回应:“我的态度也不好。你白天上班已经够辛苦了,回到家里,我,我还不能让你省心!”
    “说什么呢?你!”贺耀祖一把将妻子揽过來,低声安抚,“你已经做得够好了,是我只想着自己的事业,沒考虑你的想法。好了,好了,别再哭了,否则明天早晨给孩子们看见,弄不好我又得当一晚上的坐骑!”
    “你说他们今天晚上是故意在欺负你?!”倪斐君的心思迅速被转移到孩子身上,瞪着一双泪眼追问。“怎么可能,老大才三岁半,老二连两岁都不到!”
    “你数数他们哥俩还有什么时候想骑过马?!”贺耀祖苦笑着摇摇头,低声提醒。
    倪斐君皱着眉头细想,还真沒发现小哥俩儿在其他时间提过将父亲当战马骑的要求。当即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起來,一边笑,一边伸手抹眼泪,“你活该,你!这回知道我们娘仨的厉害了吧?!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乱发脾气!”
    “不敢了,可是不敢了!”贺耀祖也笑了起來,一边笑一边摇头,“这么小就这么狡猾,等长大些,还不得把我这个父亲给扫地出门!你也不要再难受了,其实我主要目的,也是怕你出事儿!”
    “我又沒做错什么?!是你们的人心胸狭窄!”
    “是,是我们的人心胸狭窄!”贺耀祖不想再继续于同一个问題上纠缠,笑呵呵地举手投降,“但我总不能将那些心胸狭窄的家伙都打发到滇南修公路去吧!况且我也沒那么大权力啊!总之,你最好小心些,别让人真的抓住什么实际把柄。”
    “嗯!我以后尽量不给你添麻烦就是!”倪斐君能听出丈夫话里的妥协与关心,也不想破坏屋子里头刚刚修补起來的和睦氛围,“但是你得告诉我什么算实际把柄?否则,除非我藏在家里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要出去做一点儿对得起良心的事情,就可能授人以柄!”
    这个界限,还真不好给。贺耀祖虽然不喜欢妻子过多参与到社会活动当中,但总也不能直接对妻子说,你以后除了逛街、购物、做头发和看电影之外,别干任何正经事情吧?!况且那种花瓶一样的女人,也不是他喜欢的对象。否则,当年他就不会一眼就看上热情单纯的倪斐君,而是选择另外一个所谓的豪门名媛了。
    “给八路募捐的事情,刚刚开了个头,我不能立刻停下來!但可以继续打着何大姐的名义去做,不会让任何人找到我才是发起者的证据!等到有人能切实接手,我再一点点退出來!”见丈夫脸色有些为难,倪斐君主动做出退让,“曾家岩那边,我也可以尽量少去。反正每回去了,邓大姐她们都忙的脚不沾地,沒多少时间陪我闲聊。至于加入共产党事情,我再仔细考虑考虑。如果对你的事业影响太大的话…….”
    妻子已经主动让步了这么多,贺耀祖岂能继续皱着眉头不说话。手臂轻轻紧了紧,搂着妻子的肩膀说道:“国共之间,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公开翻脸。募捐的事情,你沒必要现在就往外退。大不了我替你顶下來,说是你是为了弥补军委会这边资金不足的情况,才出此下策。相信现阶段还沒人敢查我这个挂名的军统局长。”
    “那你……”沒想到丈夫依旧象刚刚结婚时那样包容自己,倪斐君又愣了一下,仰起的双目中,迅速闪过一缕幸福的光芒。
    “我沒事!反正我是个出了名的滥好人,军委会在给八路那边补充物资的事情上拖拖拉拉,也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贺耀祖知道妻子在担心什么,笑了笑,低声解释。(注1)
    若说此事对他的仕途毫无影响,那肯定是瞎话。但也不至于影响太大。毕竟他只是通过民间力量來资助八路,并且还隔着妻子这一层关系。况且眼下还有更大胆的人在头前顶着,该被拎出來当典型收拾也还轮不到不到他。比如二战区的卫立煌将军,已经多次直接将枪支弹药往八路那边拨,蒋委员长知道后,也只能背地里数落卫立煌几句,不能公开表示自己的不满。(注2)
    当夫妻两个都开始为对方考虑,并且都主动做出让步。先前横亘在二人之间的矛盾,就迅速消融了。为了不给丈夫和家庭带來不利影响,倪斐君主动答应减少在外边的社会活动,并且不再公开响应共产党的政治主张。贺耀祖也承诺让妻子继续做她感兴趣的事情,并且动用手中权力保护她,避免有人自不量力,给她,给自己和家庭带來意外的麻烦。
    有关主动申请加入共产党的事情,倪斐君也决定暂且等等,待考虑清楚了再做决定。反正邓颖超也认为,以她目前的情况,不适合递交入党申请。留在党外做一个朋友,也许能帮到八路军更多。
    夫妻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着,很快就达成了一致。回头想想傍晚时的争吵,都觉得这场风波來得实在是荒诞可笑。愈发开始珍惜起彼此之间的感情,愈发感受到自己在对方心里的地位之重。
    床头打架床尾和,当倦意袭上眼皮之时,倪斐君枕着丈夫的胳膊,低声询问:“你今天到底为什么发那么大脾气?当时真的吓坏我了!”
    “嗨,白天被一个小人给摆了一道!”带着几分负疚,贺耀祖低声坦白。“他沒事儿找事儿,把一个失踪了快一年的小连长给挖了出來。而老头子偏偏对此人感了兴趣,让我拉他进中央军…….”
    只用了几句话,贺耀祖就将自己白天时所面对的困局以及不得以所采取的应对之策向妻子解释了个清清楚楚。末了,还沒忘了替自己辩解一句,“我这样做也是沒办法的事情,否则,二战区去年在娘子关的烂账一旦被翻扯出來,谁都落不到好!不过他的牺牲也不会太大,等他回到重庆之后,即便孙连仲不补偿他,我也会想尽力照应他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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