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张中队长你就别谦虚了!咱们真的需要你來扛大梁。小鬼子都是不肯吃亏的主,这回栽到了咱们手上,肯定会纠集大队人马前來报复!”游击队的副大队长吕风也走上前,帮助红胡子一起劝说张松龄。
    “这”张松龄还是有点犹豫,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接受红胡子的安排。到目前为止,他对游击队的了解和对周边环境的了解都非常有限。万一把新兵训练的事情弄砸掉,对游击队的影响可就大了。
    还沒等他说出自己的理由,脖子上挂着一只胳膊的入云龙也凑了上前,抬起手肘往他肩头上蹭了几下,大声说道:“行了,你就别客气了。当个中队长有什么好为难的,你看,我不也一加入游击队,就当了骑兵中队的队长么?你再怎么着也是正规军出來的,随便弄弄都比我强!”
    第二章 磨剑 (一 下)
    “对啊,张大哥,你就别推辞了。我们还等着跟你学打枪呢?!”其他几名跟着张松龄一道在死亡线上打过滚的少年也凑上前,满脸期盼地央求。连续数天的战斗下來,张松龄表现已经彻底折服了他们。令他们巴不得现在就开始拜师学艺,以期今后能象前者一样在战场上纵横叱咤。
    “我”张松龄依旧犹豫不绝。在特务团当连副时,他背后有团长老苟撑腰,仍然花了很长时间才让连里的老兵们接受自己。如今到了喇嘛沟游击队,既沒有太拿得出手的功劳,也沒有强硬后台。一下子就进入队伍的领导核心,面临的挑战恐怕会更多。
    “就这么定了,男人汉大丈夫,哪那么多婆婆妈妈!”红胡子根本不给他第三次推辞的机会,手臂在他肩膀上狠狠勒了一下,大声宣布,“大伙都听好了,这就是咱们的第三中队的张队长。会打仗,有文化,还特别有担当。今后谁要想痛快地杀几个鬼子,就多多向他请教。别抹不开面子,人家可是山东省国立一中毕业的高材生!”
    “知道了!”人群中,响起一阵热烈回应。不仅仅因为张松龄为整个游击队付出的那些努力,而且因为他的学问。要知道,在草原上,能把初小读完的,就已经算是文化人。张松龄国立高中毕业,就等同于过去的秀才甚至举人,无论走到哪里,都理应被高看一眼。
    “知道了就鼓一下掌!”红胡子扯开嗓子,继续鼓动。唯恐弟兄们表现出來的态度不够热情,在张松龄心里留下什么阴影。
    “欢迎,欢迎,举双手双脚欢迎!”游击队员们笑闹着,用力鼓掌。即便扯动了伤口,疼得呲牙咧嘴,也在所不惜。
    红胡子满意地点点头,拉着张松龄走向另外一个人,“咱们游击队的干部,你以前都见过,我就不跟你逐个介绍了。这位你來认识一下,他是我当年在东北军中的好兄弟,如今在安恒盐帮当大掌柜,阎志勇阎老板。咱们游击队这回能反败为胜,可是亏了他赶來得及时!”
    “久仰久仰!”见有外人在场,张松龄不想拂了红胡子的颜面。转过身,以江湖礼节向安恒盐帮的阎掌柜拱手。
    “你别听老王瞎扯,我就是倒卖私盐的小贩子,哪里称得起什么大掌柜!”被红胡子介绍到的人是一位四十出头的陌生男子,身穿土灰色的对襟棉布大褂,头戴一顶黑毡帽。乍看上去就像个山西土财主,但一开口说话,声音里却透出了浓烈的行伍气息,“倒是你张松龄的名字,最近十几天我可是走一路听了一路。差点儿就沒把耳朵给磨出茧子來!本以为这辈子都沒机会一睹英雄真容了呢,沒想到能在这里碰到你!”
    “阎老板说笑了,如果您是小贩子,这晋冀鲁豫四省做盐业的,就沒一家敢自称大买卖了!”张松龄又笑了笑,很老练的恭维。同时用眼角的余光再度扫视周围人群。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当他把偷偷观察到的结果与先前红胡子的话结合起來之时,眼前情况就有些令人震撼了。
    附近与游击队员们站在一起,凡是身上沒带着伤的,几乎每人都穿着一件儿土灰色对襟棉布大褂。更远处还有一些陌生身影正在仔细翻检每一具鬼子和马贼的尸体, 也是个个身穿土灰色对襟棉布大褂。两边的总人数加起來,足足有三百挂零,已经远远超过了游击队在未开战前的规模。
    阎老板也为被张松龄的年青和老到吃了一惊,愣了愣,笑着追问,“怎么?张兄弟以前还听说过我们安恒盐业?你的话略带山西口音,难道家中长辈也是走西口过來的?”
    “我家是在鲁南一带做杂货生意的,开战前,每年都往返草原好几趟!当然不可能沒听说过大名鼎鼎的安恒盐业啊!”张松龄摇摇头,不着痕迹地忽略掉了对方的试探。
    “怪不得我一见到小兄弟就感到亲切,原來是同行!”阎老板的眉头轻轻跳了跳,迅速放弃继续刨问张松龄的跟脚。
    “可不是么?我一见到您老这身打扮,就觉得眼熟!”张松龄也悄悄收回触角,笑着敷衍。
    他以前其实压根儿就沒听说过什么安恒盐帮,但是对蒙古草原上的湖盐买卖却一点儿都不陌生。据经常出塞的父亲和哥哥讲,草原深处在一个叫坝上的地方有处大盐湖。湖水到了晚间,就自动结出雪花一样洁白的盐块來,天气越冷,盐的质地越单纯。所以做湖盐买卖的商贩,向來都是赶在快入秋时才带着一车车货物向草原进发。沿途将货物卖给塞外的汉人城镇和蒙古部落,到达湖边前恰好货物抛售完毕,只剩下空车。然后将空车装满湖面上凝结出的盐块,赶在第一场雪落下之前迅速南返。
    由于湖盐的味道和卖相都略强于海盐,而从湖面上凿盐又不需要支付任何成本,所以湖盐买卖的利润极其丰厚。基本上一车货物倒腾出手,一车盐倒腾回來,就足够参与者花上好几年。但巨大的利润,往往也意味着巨大的风险。做走私湖盐生意者不但要面对草原上随时都会降下,足以将行走中的马匹直接冻僵的暴风雪,还要应付沿途的各路马贼、王爷私兵和官府税吏、税警。久而久之,跑单帮的私盐贩子和小规模的临时队伍,就都被淘汰出局。剩下的寥寥几支则都是本钱足、靠山硬、刀子也绝对够锋利的大字号,轻易沒人敢于出头招惹。
    换一种通俗的说法,所谓安恒盐帮,其实就是一支有深厚背景的武装走私团伙。专门从事将草原湖盐走私进关内,顺路再倒腾一些寻常商贩不敢染指的贵重物资进入草原的买卖。与其他绿林豪杰不同的是,盐帮不会主动攻击途中遇到的任何人,也不会仰仗着手中的武力进行抢掠。但如果有人敢主动上门寻衅,盐帮也绝对不会退缩忍让。宁可冒着全军覆沒的危险,也要跟寻衅者拼个两败俱伤。
    所以草原马贼出动“做生意”时,遇上成规模的盐帮通常都会主动绕路,以免一脚踢到铁板上,捞不到任何便宜反而伤筋动骨。而盐帮即便规模再大,也不会主动去撩拨马贼,以防引发所有整个草原绿林道的同仇敌忾之心,最后落个人财两空。
    倒是那些夏天时就进入草原做生意的小行脚商贩,最希望南返时能碰到一支盐帮,死皮赖脸地跟在队伍后边蒙混过关。通常盐帮发现小贩子们的取巧行为,也不会强行将其驱逐。反正敢在草原上拖延到秋末才往南返的小贩子每年也沒几个,就算顺手做了件善事,给自己和家人都积了一份阴德。
    不过今天,安恒盐帮的行为显然不符合传说中的行规。它居然在阎老板的带领下,与喇嘛沟游击队联手击溃了应日本鬼子招募而來的各路马贼!无疑,这种行为破坏了整个走私湖盐行当与所有草原马贼之间的默契。一旦此事被有心人利用,恐怕今后安恒盐帮再也不可能象以前那样大摇大摆地往返草原。甚至很有可能被各地的马贼视为头号攻击目标,彻底失去进入草原的资格。
    “红胡子怎么到哪都有朋友?并且个个都是可以替他拼命的交情?!”偷偷扫了一眼游击队长王洪,张松龄在心中悄悄嘀咕。先前听红胡子说喇嘛沟游击队请到了外援,他并沒有感到意外。毕竟八路军不可能只派一支人马向草原渗透,友军情况危险,其他兄弟部队赶过來帮忙,乃是份内之事,根本用不着大惊小怪。
    然而他却无论如何都沒想到,游击队外援居然是一伙恰巧经过此地的盐枭。更沒想到的是,这伙盐枭为了帮红胡子,竟然连自家今后的生意都不顾。宁愿放弃一条商路和每年入账数千块的巨大财源。
    “这是我们安恒盐业最后一次來草原上!”仿佛猜到了张松龄在想什么,阎老板转过头,很平静地跟红胡子告别,“大股东钱赚够了,不想让伙计们再冒被冻死在路上风险。所以今后老哥你再遇上什么事情,我即便想帮忙,也不可能赶得这么巧了。老哥你好自为之,有空记得给我托人给我捎信儿,兄弟我会一直惦记着你。如果日子实在艰难,就夺路杀回南边去找我。兄弟我只要有一口饭吃,也不会让你老哥的人饿到!”
    “那我可就记下了!”红胡子依旧是一幅江湖大豪模样,对什么事情都看得云淡风轻。“兄弟你走好,有机会记得常來我这边看看!”
    “有机会一定会來!”阎老板笑呵呵地拱手。旋即一转身,冲着所有穿对襟灰布大褂的人喊道:“歇够了沒有,歇够了就上马。把今天的缴获都给我王哥留下,咱们到小柳树那儿取了大车,回家!”
    “是!”对襟大褂们齐声答应。放下刚刚从日本人身上搜出來的战利品,飞身跳上坐骑。须臾间,一缕烟尘便从张松龄眼前涌起,滚滚远去,滚滚掠过草原。
    第二章 磨剑 (二 上)
    盐枭们的马术和组织性俱佳,转眼间,就在草原上消失了个无影无踪。刚才还颇为喧闹的战场立刻显得空旷了起來,人的遗骸,马的尸体,还有一片又一片已经开始发黑的血迹,与天空中落下的云影交叠在一起,令从大漠深处吹过來的秋风愈发萧瑟透骨。
    有种苍凉的滋味,迅速和秋风一道侵入了每一名游击队战士的心头,令他们的脸色迅速变得肃穆,脑袋也在不知不觉间耷拉了下去。
    惨胜,不折不扣的惨胜。当盐枭们还在时大伙强撑着不去想自家的损失,当盐枭们离开之后,此战对游击队的打击,却清清楚楚地展现在了所有人面前。
    连同郑小宝这种少年战士在内,喇嘛沟游击队只剩下的四十八人。而在此战之前,他们的规模已经接近两百。前后加起來不过短短五天时间,原本兵强马壮的喇嘛沟游击队就牺牲了四分之三。并且剩下的人当中还有一大半儿负了轻重不同的伤。如果类似的战斗再來几次,游击队还有沒有生存下去的希望?!
    他们不怕死!既然已经扛起了枪,他们对死亡早已有准备。但是这却不意味着他们对战友倒在自己的身边无动于衷!并不意味着他们不会考虑自己和所在队伍的前途与未來。当他们将注意力从胜利的喜悦转向自身现状,沒有人还能高兴得起來。即便象入云龙这样天生无所畏惧的,情绪都变得十分低落。穿着破皮靴的脚在草地上拧來拧去,一会儿就在身边拧出了三、四个丑陋的土坑。
    唯一看似沒受到周围气氛影响的人是红胡子,只见他松开揽在张松龄肩膀上的手臂,三步并作两步跳上了一个缴获來的炮弹箱子。手臂用力在半空中虚劈了一记,大声问道:“都怎么了?打了胜仗怎么反而一脸晦气相?想哭是么?想哭就给老子大声哭出來。反正这附近也沒有外人,谁也不会笑话你们!“
    “王队长…….”几个在战斗中失去至交好友的游击队员们再也忍不住,转过身去,肩膀上下耸动。更多的战士却抬起发红的眼睛,讪讪地苦笑,不敢继续先前的幼稚举动。
    “都给老子转过身來!”红胡子厉声断喝,脸色骤然转冷,“要哭,就别躲着藏着,就站在老子面前哭,让老子亲眼看看你现在的窝囊相!”
    “王…….”正在嚎啕的游击队员们愕然转身,瞪着泪眼看向平素待大伙宽厚和气的王队长,不知道对方的态度为何突然变化得这么快!
    虽然哭声已经嘎然而止,红胡子却依旧不想放过他们,继续冷着脸低声咆哮,“怎么不哭了?!哭啊,继续哭啊!看你们能不能把死去的弟兄哭回來!看你们的眼泪能不能把小鬼子冲进大海里头去!哭啊!继续哭,你们怎么不哭了?老子还沒看够呢!那些死去的弟兄在天之灵,也沒有看够呢?!”
    “不是…….”“我们只是觉得,只是觉得心里头有点难受!”“您别生气,我们一会儿就好!”游击队员心中的悲伤被红胡子的怒吼打断,迅速用手在脸上抹了几把,委委屈屈地回应。
    “难受,老子就***不难受么?!”红胡子咬牙切齿,两只眼睛瞪得宛若铜铃,“告诉你们,老子比你们任何人都难受,老子比你们任何人都想哭。老子想哭不是一天两天了!老子在第一名弟兄倒在身边时,就想哭。老子在小鬼子仓皇逃窜时,老子就想哭!老子自打被小鬼子象赶鸭子一样从奉天赶到这里那会儿,就一直想哭。老子看到一个锅里捞干饭的弟兄们一个接一个个在身边倒下,就一直想哭!”
    不但刚才抽泣的游击队们竖起了耳朵,其他战士的注意力也被红胡子的话所吸引,暂时忘记了失去战友的悲伤。
    在他们惊诧的目光里,满脸沧桑的红胡子抬手抹了下眼角,决绝地摇头,“但是,老子就是不哭!老子要把眼泪攒着,攒到小鬼子滚回老家那天,提着酒瓶,在死去的弟兄灵前去哭。老子要告诉他们,老子沒给他们丢人。老子在最困难,最艰险的时候,都一直笑着干小鬼子。老子到那时才有哭的资格,老子到那时候,才会一边哭,一边告诉他们,爷们,咱们这一仗赢了!小鬼子滚蛋了,你们的血沒白流!!”
    稍稍顿了顿,他继续低沉地怒吼,声音不算高,却盖住了草原上的一切嘈杂,推平了每个人心里的忧郁,“我知道,这次战斗咱们游击队对损失很大。但是,咱们也让马贼和小鬼子们碰了个头破血流!前前后后二十多家马贼,上千名土匪,都沒从喇嘛沟附近捞到一点便宜走。咱们以一支不到两百人的队伍,打败了几乎同样数量的鬼子,十倍余自己的马贼,这一仗,咱们赢得干净利落!”
    战士们静静地看着红胡子,满是硝烟的脸上除了悲伤之外,涌起了更多的自豪。正如对方所说那样,这一仗游击队虽然打得非常艰苦,但赢得也非常漂亮。喇嘛沟附近的汉人垦荒者和蒙古牧民都沒有受到太大波及,马贼们也始终沒能攻入游击队的营地。相反,在得到盐帮的意外支援后,游击队趁势反击,将二十几家马贼全部打成了惊弓之鸟。不经过三五年功夫休养,根本沒胆子再踏入游击区半步!
    “我知道大伙为游击队的前途担心。但是,老子可以在这里向你们保证,不出半年,咱们喇嘛沟游击队就会重新恢复当初的规模,并且会更强大,更有攻击力。老子不是骗你们,老子用不着骗你们!当年老子带着十几名残兵败将,都能把咱们游击队发展到将近两百人的规模,能够成为小鬼子的心头大患。老子如今有你们这些身经百战的弟兄在,还怕重建不起队伍?!你们谁要是不信,尽管站出來跟老子打一个赌。半年之后咱们游击队沒恢复原來的模样,老子就把队长位置让给他來做。谁赌,赶紧给老子站出來!”一边说,他一边将手伸向弟兄们,做出诚恳的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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