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倒没有!”赵小栓侧开半步,笑着拱手还礼,“您是这方圆百里数得到的大人物,我平素自然就会多留意些。况且去年那达慕大会上,我还曾经在近距离目睹过小王爷的雄姿!”
    “哦!”小王爷白音心里头多少有点儿失落,但很快又因为赵小栓的后半段言辞感到满足了起来。一个普通游击队干部都能时刻把自己的面容记在心上,可见自己这个小王爷在黑石寨一带的影响力有多大。不像那个入云龙,白长了个一米九几的大个子,却是日本人挂了照片悬赏照样没几个人能认得。
    “小王爷您这回来……?”既然已经叫破了对方的身份,赵小栓也就不继续跟白音兜圈子,犹豫了一下,笑着出言相询。
    “逛逛!我听说月牙湖畔的集市很热闹,随便来逛逛!你们八路军的集市,不会不欢迎我这个王爷吧!”既然对方不是红胡子刻意安排来迎接自己的,小王爷白音就不愿说出自己此行的真实目的,笑了笑,信口敷衍。
    “哪能呢!”赵小栓笑着摇头,“我们队长说了,只要不是怀着恶意前来,无论是谁,都非常欢迎!小王爷您的枪……?”
    “把子弹都退出来寄放到这儿!”白音立刻回过头,向自己的两名侍卫下令。然后从腰间和腋下各**出一把精巧的撸子,主动交到赵小栓之手,“就这些了,如果赵中队长不放心,尽管过来搜我的身!”
    “不敢,不敢,已经很是得罪了!”赵小栓赶紧将撸子交给关卡上的战士,然后笑着向白音致歉,“王爷如果有恶意,就不会只带着两名侍卫来了。兄弟我是不敢能违反纪律,才只好照章办事。还请王爷和两位兄弟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一边说着话,他又一边麻利地接过两名侍卫从枪膛里退出来的子弹,转身交给另外一名战士,“都找羊皮袋子装起来,谁也不准乱动。待会儿等两位哥哥离开时再交还给他们,敢缺一粒就罚你们赔十粒。”
    “是!”两名游击队员答应一声,用双手捧着白音的撸子和王府侍卫们的驳壳枪子弹,到哨卡旁的驴车上寄存去了。赵小栓又笑呵呵地转过身,冲着白音做了个请的手势,“小王爷您跟我来!集市就在设湖边上,我亲自带着您过去!”
    “那就有劳赵兄弟了!”白音笑了笑,迈开双腿,与赵小栓并肩而行。
    两名亲卫拉着坐骑,紧紧跟在了白音身后。一边走,一边竖起耳朵倾听周围的动静。唯恐游击队不守规矩,先骗走了自己的和小王爷的枪,然后再痛下杀手。
    事实证明,他们的谨慎纯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沿途陆续又经过了好几处哨卡,当值的士兵看到带路的人是赵小栓,随便问了几句,就把四人给放了过去。仿佛小王爷白音真的就是个随便来闲逛的普通人一般,压根不值得他们浪费过多精力。
    这种淡然态度,让小王爷白音的心情再度跌落到了谷底。在出发之前和前来的路上,他曾经不止一次想过,自己如何像一千七百多年前的汉寿亭侯关羽关云长那样,只带了一个周仓就单刀赴会。凭着过人的胆气和赫赫威名,镇住游击队长王胡子等人。让他们明白自己小王爷白音,也绝非一个等闲之辈。有足够的资格,跟他红胡子一道问鼎逐鹿。至少,不输于已经成了晋绥军营长的周黑碳,尽管后者是在为国民政府效力,而他自己则暂时蛰伏在日本人的羽翼之下。
    令小王爷白音万万没想到的是,人家红胡子根本没把他当成重点防范对象。几乎敞开了大门,任他来去自由。甚至连红胡子麾下的一名小头目,都没丝毫没感觉到他的威慑力。虽然后者曾经例行公事地收走了他和身边侍卫的配枪。
    正闷闷地想着,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喧闹之声。抬头一看,集市的入口已经到了。很多闻讯赶来做生意的行脚商人正闹哄哄地排在由两根临时竖起来的木头杆子充当的集市大门前,等候负责接待的市场管理人员安排摊位。而集市的里边,则是两排一眼望不到头帐篷,每座帐篷前都支着一个简陋的木头柜台,已经租到的摊位的商贩,把各自带来的货物堆在柜台上,扯开了嗓子大声吆喝,“来看看啊,来看看啊,正宗的洞庄花砖,生津止渴,清热解毒……”
    “湖南八子,如假包换的湖南八子,买一斤送半两,送完为止,晚了可就捞不到了!送完为止,晚了就没有了!”(注1)
    “鲁南大布,鲁南大布,结实抗造,清凉顺滑啊!”(注2)
    “灯油,香烟、西洋钉子、东洋仁丹,全是从天津卫洋租界淘弄来的,物美价廉,物美价廉。”
    与外来行商相比,本地的小贩子们的气势明显就弱得多。所出售的物品无非是毛皮、草药、毡子以及鹿茸、黄玉之类,并且都是没经过精细加工的原始状态物品,无论外观还是价格都和外来货差了好大一截。
    “我还以为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呢,不过是小打小闹,跟以往的乡下集市没什么差别!”小王爷白音皱了下眉头,心中暗自鄙夷。
    他这个代理县长只是日本人没有选择的情况临时推出来的傀儡,既指挥不动黑石寨里头的日本鬼子和伪满洲国仆从,也没资格染指城里的各项收入。所以对行商们进不进黑石寨内做生意,也就抱上了无所谓的态度。反正只要红胡子没限制货物流通的方向,他和他旗下的牧民们,就能从月牙湖畔的集市上购买生活必须物资。并且价格或许还比到城里买更实惠些,毕竟红胡子这边只收一成半的税,远远低于城里,更不会巧立名目对商贩们敲诈勒索,增加他们的交易成本。
    他之所以对集市内部的详情感兴趣,是想估算一下游击队能从这个集市上得到多少收益。眼下斯琴这个站在游击队背后的最大金主去了重庆,乌旗叶特右旗的牧民们也在去年的战争中蒙受了不小的损失,能让游击队继续生存下去的,只剩下了集市上税收。如果这个集市开得非常兴旺,则意味着游击队有了发展壮大的本钱。可照眼下这个样子么?红胡子能到手的资金顶多也就是跟往年黑石寨内一个月的商税持平,甚至在扣除成本后,还达不到同样的数额,实在有些白费心机。
    带着几分鸡蛋里挑骨头的心态,他继续信步往市场里边逛。越逛,越坚信红胡子这回很可能是在赔本做吆喝。直到走到市场深处,已经没多少客人问津的偏僻摊位,才有了一个比较意外的发现。有名商队头领打扮的外来老客,将手指笼在袖子里,正在跟一名又黑又壮的胖子讨价还价。双方显然在价格方面谈得不太愉快,各自将眼睛瞪的滚圆,豆大的汗珠在额头上滚滚而出。
    “姓张的居然还会做生意!!”对于那个多次走进自己梦境的黑胖子张松龄,白音心里印象极深。快步靠拢过去,试图看一眼双方正在交易什么。
    谁料那名口里来的老客听见了他的脚步声,立刻警觉地扭过了头。旋即把左手压在了正在跟张松龄进行袖中勾搭的右手上,大声说道:“成交,就这个价,你手中的现货,只要能保证成色跟先前看到的一样,有多少我吃下多少!”
    “徐老板真是个爽快人!”张松龄抬头看了正在伸着脖子向自己靠近的白音一眼,脸色微微一愣,随即又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商业伙伴身上,“货物都在我身后的这几座帐篷里,你可以自己挨个袋子检验。回去后如果销路好的话,下次再来,我就给您打九五折。如果能把我需要的货物带来,我再多给您打一折,八五!”
    “为人不能失言!”仿佛唯恐张松龄反悔一般,徐老板立刻敲砖钉脚。
    “吐口吐沫砸个坑!我家四口人,说出的话不能吞回去!”张松龄又笑了笑,熟练地以买卖人家切口回应。(注3)
    注1:洞庄花砖、湖南八子,都是砖茶中品色比较高的上品。商贩们通常把其他地方产的砖茶,也冒称这两种货物,以示自己的货物上档次。
    注2:鲁南大布,鲁绸,因为比苏绸厚而价格稍低,但相对比较耐磨。在草原牧民眼里,反而成了比苏绸更受欢迎奢侈品。
    注3:为人不能失言,人字和言字放在一起是信字。吐口吐沫砸个坑,我家四口人……谜底也是信字。这两句都是旧时小商贩常用切口。通常用在协议答成时作为誓约重申。
    第一章 早春 (三 下)
    小王爷白音是个聪明人,虽然听不懂最后那两句商场切口说得是什么意思,却也猜出了张松龄和关里来的老客刚刚做成了一笔大买卖。而自己的出现,恰恰让那位老客误会为是前来竞争的同行,所以才迫不及待地答应了张松龄坚持的价钱。
    “张兄弟真实文武双全啊,非但枪打得好,连做买卖都这么有本事!”想到自己无意间又白白帮了游击队一个大忙,小王爷白音心里立刻就不舒服了起来。没等关里来的那位老客的背影去远,就冷笑着上前拱手。
    “哎哟!”张松龄笑着站起身,拱手相还,“什么风把小王爷给吹来了?刚才我还以为自己认错人了呢,失敬,失敬!”
    嘴巴上说得虽然客气,他的笑容里却半点儿热情都欠奉。仿佛唯恐对方赖在自己的摊子前不走,偷窥到货物的端倪一般。
    说来也怪,别人越是不待见自己,白音的好奇心越盛。故意又往前凑了几步,瞅着柜台后的帐篷门没话找话:“刚才那笔买卖做成了?!你这些本事都是哪学来的?噢,我想起来了!你第一次到黑石寨来刺杀朱县长,就打着前来做买卖的幌子!想必这些迷惑人耳目的手段,都是为了去年那雷霆一击准备的!”
    “小王爷真是个仔细人,居然连我曾经伪装成商贩到黑石寨的事情都能查得到!”张松龄笑了笑,顺着对方口径附和,“当时随便学了点儿皮毛,没想到现在居然还用得上。对了,您老今天来干什么了?有需要买的东西,还是随便逛逛?要买东西您可是得抓紧,甭看这几天来做生意的商贩不少,真正够的上档次的货物却不是很多。”
    话里话外,已经带上了明显的送客之意。小王爷白音听了,心里头却愈发痒得难受,双手扶着货架子,继续东拉西扯,“听说这里热闹,就跑来看看。怎么,张兄弟不欢迎我?”
    “哪能呢?既然是敞开大门做生意,当然没有将客人朝外赶的道理!”张松龄无奈,只好继续静下心来跟对方周旋,“如果有什么看上眼的东西,不妨跟我说一声。我帮你去侃侃价,说不定还能比别人多砍下一成半成来!”
    “暂时还没有,我只是好奇,那里边......”绕了半天也没绕到正题上,白音终于沉不住气了,用手指了指张松龄身后的帐篷,压低了声音询问。
    话音未落,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怒喝,“滚!老子的货即便扔了,也绝不卖给裤裆里没货的二尾子!”(注1)
    小王爷白音愤怒地回头,一张秀气的脸刹那间已经涨成了紫茄子色,“赵天龙,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我两个虽然有仇,但今天怎么说我也是你们游击队的客人!”
    “客人,我们游击队可接待不起您这样的贵客!”赵天龙撇了撇嘴,将他凉在一边,直接把脸转向张松龄,“胖子,这是独立营的李老九李连长,你还记得不?周黑子那厮想从咱们这边赊点儿货去别处贩卖,你看能答应他们不?”
    “行!独立营要赊货,当然没问题!”张松龄点点头,毫不犹豫地应承,“不过九当家最好先等我一会儿,我刚谈完一笔大买卖,这会儿嗓子眼儿有点干!”
    说着话,悄悄给李老九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自己把白音对付走了,再说做生意的细节。
    不知为何,李老九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尴尬,后退了几步,嘟囔着回应:“那,那就客,客随主便吧。不,不着急。我,正好还需要再买点儿别的东西!”
    说着话,便主动转身为往来时经过的摊位上走。仿佛唯恐留在这里,耽误了白音和张松龄之间的买卖一般。
    赵天龙见状,心中的气愈发不打一处来,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从背后一把将李老九扯了个趔趄,“你不用回避,要回避也应该是某个人才对。他不过是日本人养的一条狗,有什么资格跟你讲先来后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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