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了散兵游勇地段,一行人距离傅作义部的防线也就不太远了,眼睛里看到的情况,也愈发令人感到难以置信,尸体,每经过一个村落,必然会在村子口的野地里,看到几具被野狗从泥土里撕扯出來的尸体,从身材上看,大部分应该属于王英部的绥西联军,但是也有不少是小鬼子,这些尸体几乎毫无例外都被老百姓剥了个精光,连个兜裆布都沒给剩下,致命的伤口则从尸体上一览无遗,或是背后中了冷枪而死,或是被人用绳子活活勒死,还有几个,明显是被老百姓用“二齿子”给开了瓢,脑门上多出两个黑洞洞的大窟窿,周围站满了干涸的**,(注1)
    陶克陶看得浑身发冷,当天夜里宿营的时候,少不得又拿出笔和纸,继续增加投名状的份量,替换掉手提箱中某些有滥竽充数嫌疑的文件,如是又曲曲折折在路上耽搁了两天,待和安华亭接上了头,手提箱中的文件已经淘汰了一大半儿,份量明显轻了许多,重要性却与先前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安华亭当年跟在大汉奸王英背后做伪军头目的时候,倒也跟陶克陶碰过几次面,彼此之间留下的印象还算不错,听心腹副官王海澄说此人求见,稍一愣神,便大致猜到了对方的來意,随即,点点头,大笑着吩咐,“把他领到师部里來吧,不必避讳人,光明正大地放他进來,他的那些私兵,也沒必要缴枪,都是些江湖混混,即便随身带着大炮,也翻不起什么风浪來。”
    “是,,。”安华亭的副官王海澄是他的外甥,在军中混得时间已经不短了,最是机灵,犹豫着答应一声,双脚却沒有挪动地方,两眼继续看着自家舅舅,欲言又止。
    “怎么了。”安华亭皱了皱眉,不高兴地质问,“你又想起什么事情來了,还是老家那边又來信要钱了,!”
    “沒。”王海澄赶紧连连摆手,“沒别的事情,我只是觉得,觉得此刻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您这个抗战功臣,咱们师里头见过陶克陶的人也不少,咱们公然把此人带进师部里”
    “让你带你就带,费话那么多干什么,。”安华亭瞪了他一眼,大声呵斥,“你以为偷偷去见他,就能瞒得过傅长官的眼睛,就能瞒过军统的特务,,那样做,反而是给自己找不自在,把他直接带到师部会议室里,两国交兵不杀來使,老子当着几个团长的面公开接待他,听他放完了狗屁之后再赶走,傅长官和重庆那边事后即便知道了,也只会夸老子做人坦坦荡荡。”
    “这”王海澄想了想,发觉自家舅舅说得的确在理,赶紧推开门,逃也一般去了,刚刚因为战功升迁为暂编第十师少将师长沒多久的安华亭则撇着嘴,继续在房间中來回踱步,“妈那个巴子的,当年老子送上门去投靠,你们都拿老子当狗使唤,如今老子打疼了你们,你们反倒掉过头來求着老子了,贱痞子,小鬼子就是贱痞子,跟着小鬼子混的,更是非同一般的贱,。”
    注1:二齿子,北方一种常见农具,铁头,木柄,前方有两个弯曲的齿,用來从地下挖出植物的根部,五原战役后,的确有很多被打散了的日本人死于当地老百姓的自发攻击,当时重庆和日本侵略者方面,都有过相关描述。
    第三章 风云 (九 中)
    不得不说,安华亭这一手玩得漂亮,通过师部公开接见,非但向傅作义表明了自己的心迹,也令來访者失去了耍弄阴谋诡计的空间。
    陶克陶原本就是个聪明家伙,一路上亲眼看到的情景,又令他深受触动,此刻见安华亭早已经对自己有了防备之心,便不敢太造次,规规矩矩地当着暂编第十师众位核心人物的面儿,将酒井隆的亲笔信呈交了上去,并且以中间人的身份,明确转达日方对陷落在五原城内那些矿业专家的关切,恳请傅作义部能念在后者是非武装人员的份上,准许日方用除了军火之外的任何物资赎回他们。
    “非武装人员,。”安华亭撇着嘴,大声质疑,“我可是听说,这些人被俘时手里都拿着枪。”
    “误会,那是误会。”陶克陶赶紧站起來,满脸堆笑的解释,“他们不知道北路军乃仁义之师,怕自己的人身安全得不到保障,所以才捡了武器试图顽抗到底,但一群书呆子哪懂得用枪啊,,到最后,还不是得乖乖放下武器,等着做贵部的俘虏,。”
    “放沒放下武器,我不太清楚,反正,当时拒不投降的,肯定都死菜了,至于活着的那些,是准许日本人赎回去,还是押到重庆去接受审判,得看我们傅长官的心情,我这个小小的暂编师长,可真说不上话。”安华亭摇摇头,继续拿话堵对方的嘴。
    “我知道,我知道。”陶克陶又是鞠躬,又是作揖,乖得像个三孙子一般,“所以我也不敢让老兄为难,只求老兄你替我向傅作义将军传个话,如果傅作义将军肯点头,接下來自然会有更高级别的人过來跟贵部商量具体赎买俘虏的细节。”
    “传个话倒沒问題。”安华亭皱着眉头想了一会,低声答允,“不过我们傅长官最近很忙,未必能抽空研究这事儿,这样吧,老兄你先在我这里住几天,等傅长官那边有了答复,我立刻派人通知你。”
    “哪敢给你添这么多麻烦,。”陶克陶赶紧连连摆手,陪着笑脸解释,“我就是个替日本人传个话,话传到了,就该往回返了,你也知道,日本人向來疑心重,我这些年在伪蒙古自治政府那边,早就被边缘化了,如果在你这边耽搁太久,回去后肯定又是一大堆麻烦。”
    “那可不成,大老远來了,怎么能不喝上几顿就走。”安华亭摆出一幅诚心留客的模样,扯开嗓子大声张罗,“再说了,那要是傅长官答应了,你不在,我通知谁啊,你怎么也不能让我直接去联系酒井老鬼子吧,。”
    “我,我留几名信得过的随从在这边,都是跟了我多年的老人了,做事知道轻重。”摸不清傅作义对自己的态度,陶克陶哪肯主动留下來,一边继续用力摇头,一边大声补充,“到时候,他们把准信给我带回去,我再过來拜望安兄,反正这里距归绥也沒多远,只要道路恢复通畅,开车不过两三天的路程。”
    “不行,不行,我就认你老哥一个,其他人,我用着不放心。”安华亭一把扯住陶克陶的衣袖,继续热心留客,“住下,住下,咱们哥俩好几年沒见了,怎么着也得好好唠上一唠,來人,给我在师部边上再搭几座行军帐篷,用毡子裹厚厚的,白老哥身体单薄,咱们别冻着他。”
    “安兄,安兄,我真的,真的不能,不能留在这儿,。”陶克陶急得眼泪都快淌出來了一边挣扎,一边用脚悄悄地将随身手提箱朝安华亭身边挪动,“我虽然始终跟小鬼子不是一条心,可毕竟在那边担任过职务,要是被有心人盯上了,对您老兄也是个麻烦。”
    “麻烦,我安某人什么时候怕过麻烦。”安华亭七个不服,八个不忿,撇着嘴嚷嚷,“你就安心住我这儿,我看谁敢瞎嚼舌头根子,甭说咱俩原來就认识了,就算原本不认识,这两国交兵,还不杀來使呢,住下,尽管住下。”
    宾主双方又争执了几句,终究是陶克陶力气小,被安华亭强拉着留了下來,喝酒叙旧,一番杯觥交错后,酩酊大醉,然后由安华亭的警卫搀扶着,到刚刚搭好的帐篷休息。
    喝醉的人,自然记不得自己的随身物品,安华亭也就心领神会,悄悄地将陶克陶故意“遗漏”给自己的手提箱带回了寝帐,打开了仔细翻检,才匆匆看了几份,他额头上的冷汗就滚了下來,赶紧把自己的外甥王海澄喊到身边,仔细叮嘱了一番,然后命令此人带上一个连的警卫,连夜将箱子送到了北路军前敌司令部。
    北路军前敌司令部内,傅作义正和鲁英麟、董其武等北路军的核心将领探讨下一步的行动计划,闻听安华亭的心腹副官带着重要情报求见,不由得微微一愣,看了看周围的众人,非常诧异地说道:“这个安猛子,又想耍什么鬼花样,,他那边的小鬼子,不是早就撤干净了么。”(注1)
    “说不定又在战场上有什么新发现。”参谋长鲁英麟对安华亭的暂编第十师最近在战斗中表现非常满意,主动替这员出身绿林的悍将说话,“他那边防线很长,小鬼子要是逃跑时丢下了什么重要东西,这会儿差不多正好能捡回來。”
    “那就让王副官进來向大伙汇报一下,他们安师长到底捡到了什么宝贝。”傅作义对鲁英麟向來是言听计从,想了想,笑着吩咐。
    警卫人员闻听,赶紧答应着去叫王海澄,不一会儿,陶克陶故意“遗落”在暂编第十师师部的手提箱就摆在了傅作义面前,按照安华亭事先的吩咐,王海澄先大致汇报了一下陶克陶的來意,然后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音请示,“我们师长已经将他软禁起來了,只要长官一声令下,立刻就可以派人将他绑了押上法场。”
    “他都交了投名状了,我怎么还好意思再杀他。”傅作义信手打开箱子,一边翻看着里边的文件,一边笑着点评,陶克陶的举动丝毫不令他感到奇怪,事实上,这几天已经有好几拨信使带着伪蒙疆自治政府高层官员的亲笔信和厚礼,前來求见自己,只求能搭上关系,以便为日后风向不对时,预先准备一条退路。
    “是啊,这种人,留在伪蒙疆自治政府那边,比杀了他对抗战大业更有利。”参谋长鲁英麟也笑了笑,信手拿起几分傅作义看完的文件,漫不经心地翻看,到目前为止,都不是什么新鲜内容,虽然上面标的保密等级很高,但前一段时间,光是军统就通过德王在伪蒙疆政府内安插了十好几个眼线,把个伪蒙疆政府侵蚀得跟个筛子般,几乎藏不住任何秘密。
    他的话音尚未落下,傅作义那边已经陡然变了脸色,指着一份手写的资料,用极低的声音向王海澄追问,“这箱子,还有想箱子了的东西,都谁看到过,,陶克陶几时到你们师的,你们师长呢,又是什么时候把箱子给你的,。”
    “报告长官,整个暂编第十师,就我们师长一个人看到了。”王海澄早就得到了安华亭的指点,立正敬礼,大声回应,“陶克陶那厮舍不得小鬼子那边的官职,所以今晚假装喝醉了,偷偷地将文件箱遗落在了我们师长手里,我们师长打开之后,发现里边的东西可能很重要,就立刻重新封了,派骑兵连护送到长官这里。”
    “嗯,我知道了。”傅作义想了想,无奈地点头,王海澄的话明显是事先准备好的,看似说得很痛快,实际上却逃避了最关键的问題,偏偏他无法继续刨根究底,毕竟安华亭在第一时间就派人将文件送到自己手里,沒有做任何隐瞒或扩散。
    “怎么了,宜生,。”鲁英麟被傅作义的反常举动吓了一跳,此刻才还过神來,叫这傅作义的表字,迷惑地追问。
    “你看看这个,看完之后给其武和畹九他们也看一眼,然后立刻烧掉。”傅作义又难过地摇摇头,将一份完全手写的文件递给鲁英麟,让他给其他几位在座的北路军核心将领传阅。
    “谁写的,陶克陶么。”鲁英麟诧异地接过文件,定睛观瞧,才看了两三行,就立刻站了起來,盯着王海澄厉声追问,“安师长看到这份文件时,身边还有其他人么,你们第十师里边,陶克陶还跟哪些人有过接触,,赶紧说,不要做任何隐瞒。”
    “我们,我们师长在看这份文件时”王海澄额头上立刻见了汗,赶紧按照安华亭的吩咐转述,“我们师长看文件时,从來不喜欢旁边有人,陶克陶吃完饭就立刻被软禁起來了,沒我们师长的手令,任何人靠近不了他的帐篷,我们,我们师长还说,他读书少,见识短浅,文件中很多字都不认识,根本看不懂里边写的是什么。”
    “这个安滑头。”鲁英麟也非常无奈地将文件放在了桌案上,低声点评,座位紧挨着他的董其武难忍心中惊诧,悄悄探过半个脑袋偷看了两眼,下一个瞬间,全身的汗毛都倒立了起來。
    只见文件的第一页赫然写着,“正月初七,赵承绶将军与酒井顾问会晤,商谈晋军加入亚洲反赤同盟,合作剿共事宜”(注2)
    注1:鲁英麟,抗日英雄,傅作义至交好友,北路军参谋长,五原大捷,就是出自他的策划,善谋而不能断,1948年在内战中兵败自杀。
    注2:阎锡山信奉生存哲学,在抗战期间发现日军实力强大,便生出了依附之心,多次派赵承绶与日方进行沟通,但是由于赵本身不愿意投日,故而数度沟通都沒得到令双方都满意的成果,不过阎部依旧有几个师,主动配合了日军对八路军抗日根据地的进攻。
    第三章 风云 (九 下)
    一时间,整个会议室内气氛诡异到了极点,几乎每个看到文件的将领都像被雷击了般,瞬间僵直不动,然后距离他最近的下一个个人迅速从桌上捡起文件,再度重演先前那一幕,瞬间如遭雷击,然后一个接一个传下去,一个接一个失去语言和行动能力,纷纷呆坐在椅子中,任额头上的冷汗滴滴答答往下淌。
    阎锡山要投日。
    一手打造了晋军,并且先前口口声声要与侵略者战斗到最后一兵一卒的第二战区司令长官,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阎锡山,居然偷偷派了心腹中的心腹,国民革命军第七集团军总司令暗中与日本人接洽投靠事宜,这简直就是一个晴天霹雳,打得整个北路军上下呆若木鸡,要知道,北路军现在虽然基本上处于“自立门户”状态,但阎锡山在这支队伍中的影响力却依旧非常巨大,去年傅作义断然将自己请來的八路军干部全都“礼送出境”,就是因为无法继续承受阎锡山的压力所致。
    非但如此,在整个国民政府中,阎锡山的地位也仅排在蒋介石和李宗仁两巨头之后,如果他率部与鬼子展开合作,对眼下中国抗战事业的打击,将丝毫不亚于当年国民党副总裁汪精卫公开发表叛国艳电,毕竟汪精卫多年來一直承担的是党务工作,手中并沒有掌握太多的军权,而阎锡山麾下,却统率着第六、第七两个集团军近十四万兵力,并且在原本隶属于晋系的第二十集团军内,也拥有大量的门生故旧,(注1,注2)
    换句更直接的话说,如果阎锡山彻底倒向日寇,眼下战斗在长江以北的中国军队,将有一半儿以上直接变成了伪军,原本也出于晋系,眼下与第七集团军唇齿相依的傅作义部,将彻底陷入孤立无援状态,除了刚刚割袍断义的第十八集团军之外,在整个北中国,都找不到任何盟友了。
    也不知道沉默了多久,傅作义才慢慢恢复了些许精神,抬头四下看了看,见安华亭的副官王海澄还手足无措地站在会议室中央发呆,便强挤出一丝笑容冲此人吩咐道:“行了,这沒你什么事情了,你回去跟安师长说,箱子我收到了,他的一番心意,我也都记在心里了,等今后有了机会,一定会向中央替他请功。”
    “是。”王海澄答应得很响亮,脚步却沒有做丝毫挪动,而是将身子弯下來,遮遮掩掩地试探道,“启禀傅长官,临來之前,我们师长还有一件事,命我一定要当面汇报给您,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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