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辈子在阴谋诡计中打滚儿,他阎百川欺骗过无数人,也被无数人欺骗过,但是,唯一从來沒有欺骗过,并且也不会担心对方欺骗自己的,就是眼前这位赵老哥,可以说,自从双方决定武装推翻满清朝廷那一刻起,赵戴文就在全心全意地支持着他,即便偶尔跟他的意见有冲突,也是为了晋绥军的长远打算,从沒试图从他这里得到些什么,或者拿走一部分资源去另立门户。
    这是他的兄长,他的挚友,他的军师,他与他一如三国时的刘备与诸葛亮,三国时的诸葛亮还要依靠刘备的提拔和赏识才能一展所长,而赵戴文在与他阎百川相逢时,却是他的老师与参加反清大业的领路人,他们两个将准备用來起义的炸弹藏在随身包裹中,从东京结伴走回太原,他们那个时候,除了自己的性命之外,一无所有。
    想到这辈子赵戴文为自己的无私付出,阎锡山心中的怒火就再也烧不起來,而赵戴文也从阎锡山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中,感觉到自己刚才的话可能说得太重了些,轻轻叹了口气,继续低声补充道:“他们两个胆大妄为,无论怎么惩处都不为过,可是,事情发生了不究其本源,你又如何防得住下一次背叛,,总不能将所有高级将领都撤掉,自己到前线坐镇指挥吧,以眼下咱们晋绥军的规模,你又怎么可能忙得过來,。”
    一席话,说得阎锡山频频点头,长叹了一声,苦笑着解释道:“老哥说得对,这事儿的确得从根子上找原因,我刚才有些急怒攻心,所以就乱了方寸。”
    “有什么好急的,。”赵戴文笑着摇头,“他们两个还敢把队伍拉走,,放心,据我观察,赵瑞的本事连傅宜生一半都达不到,在军中的威望,更是差得远甚,如果你想拿下他们两个,估计派一个警卫连下去,就能解决问題,根本用不着大动干戈。”
    “那倒沒有。”阎锡山笑了笑,心虚地摇头,“只是,只是眼下他们那个师,所在位置有些特殊。”
    闻听此言,赵戴文登时微微一愣,皱起眉头,低声问道:“你把骑一师摆在了哪,难道附近还有日本人的大股部队么,,百川啊,你到底怎么想的,这两个人要经验沒经验,要威望沒威望,怎么可能当得了大任,。”
    “不是,不是,那附近只有蒙疆驻屯军的一个中队,还不是满额,所以我才把骑一师摆在那边。”阎锡山被问得脸色微微发红,赶紧低声解释。
    “骑一师附近只有一个日军中队,小鬼子也太不把咱们晋军放在眼里了。”赵戴文又是微微一愣,感慨的话语脱口而出,说完了,才突然想起來前一段时间晋军打算与日寇暗通款曲的丑事,心中顿时一凉,有股抑郁之气慢慢从嘴里吐出來,弥漫在窑洞中久久不散。
    阎锡山刚才一直刻意不提晋军已经跟日本人之间已经达成了初步“和平共处”的协定,就不想让赵戴文又在此事上跟自己纠缠起來沒完,此刻见对方已经猜到了真相,只好笑了笑,硬着头皮说道:“我也是沒办法才出此下策,新军被八路给拉走了,中央军又盯着咱们手中最后这点儿地盘,如果我还继续像先前那样跟日本鬼子硬拼的话,估计用不了一年,咱们晋绥军最后这几万人马,也会葬送得干干净净,孙连仲的队伍在台儿庄拼光后,重庆方面是怎么对待他的,老哥你也看到了,我怎么敢再步他的后尘,。”
    不待赵戴文说话,想了想,阎锡山又继续补充,“不过老哥你放心,阎某人可以对天发誓,跟日本人之间,只是虚与委蛇,绝不会真心投靠他们,绝不会真的出卖祖宗。”
    “唉,,。”赵戴文又是报以一声长叹,望着阎锡山日渐憔悴的面孔,半晌无法再说一个字,以他对阎锡山的了解,相信后者刚才说得的确是心里话,跟日本人之间勾结,只是为了保住手里边最后这点家底儿,而不是真的想去当儿皇帝,这也是阎锡山最擅长的本领,在几大势力当中左右逢源,谋取晋绥系利益的最大化,只不过原來他逢源的对象是奉系、直系和南方的广州革命政府,而现在,则换成了日寇、八路和国民党中央政府而已。
    如果光站在晋绥系的立场上,很难说阎锡山这样做有什么不对,但是,如果跳出晋绥系这个小团体之外,站在国家与民族的立场上,阎锡山的行为绝对是大错特错,即便把整条黄河的水倒出來,都无法洗干净他的罪行。
    而与日寇暗通款曲的决定,却得到了晋绥军大部分高级将领支持的,至少,今天到场的赵承绶、王靖国和梁化之三个,谁都跑不了,目光缓缓从窑洞中的几个人脸上扫过,赵戴文越看,心里觉得越凄凉,当年那个为了国家民族不惜头颅的阎百川不见了,当年那个死守大同,与清军激战四十余日赵承绶也不见了,他们如今都手握重兵,功成名就,他们都有了割舍不了的利益与牵挂,为了维护这些身外之物,竟然不惜出卖自己的国家与民族,而当年他们之所以起义推翻满清,也正是因为满清统治者,把小集团的利益摆在了整个国家民族利益的之上,他们只用了短短三十年,甚至更少的时间,就变成了当年自己誓死要推翻的人,并且乐此不疲。
    “只是,只是初步达成了停火协议,其他,其他事情都沒谈,您老也知道,当年唐太宗亦有渭水之盟,老总之所以这样做,也只是为了积蓄实力,以图将來而已。”被赵戴文看得心里发毛,第七集团军司令赵承绶向后退了几步,硬着头皮解释。
    “是啊,是啊,您老也知道,开战以來,咱们晋绥军损失惨重,去年又被八路拉走了三分之一人马。”作为阎锡山的私人谈判特使,梁化之也红着脸替晋绥系的行为找理由。
    这两个人都是对日谈判的直接参与者,并且最初心里都对此十分抵触,但出于对阎锡山个人的忠诚,他们两个又不得不自己给自己找理由,自己欺骗自己,久而久之,就真的沉浸在谎言当中,彻底无法自拔了。
    听二人说得流利,赵戴文愈发觉得心凉,只觉得身体内的血液都变成了冰水,沿着血管淌來淌去,把冻得自己瑟瑟发抖,“你,你”用手指了指阎锡山,又指了指赵承绶,他嘴唇哆嗦着,胳膊哆嗦着,无法说出一句完整话,猛然间,嗓子眼一甜,鲜红的血浆顺着嘴巴和鼻孔喷了出來。
    “化之,赶紧去接张子仁,不,赶紧去传杨麻子。”阎锡山年纪虽然大了,手脚却非常利索,抢上前一步,扶住赵戴文,同时大声命令。
    张子仁和杨麻子,都是阎锡山的贴身御医,前者精通岐黄之术,后者则是喝过洋墨水的西医,眼下二人都住在克难坡这个大军营当中,只不过张子仁的住所距离阎公馆较远,而杨麻子的房间恰恰就在阎公馆旁边而已。
    梁化之一直相信西医比中医见效快,听到阎锡山的命令,答应一声,赶紧撒腿往外跑,不一会儿,就与杨麻子两人抬着药箱跑了回來,后者用眼睛一扫赵戴文的脸色,赶紧将老人家从阎锡山怀里接过,缓缓放在阎锡山日常休息的土炕上,一边吊起瓶子來输液,一边低声向阎锡山等人问道:“次垄先生到底受了什么刺激,怎么会突然吐这么多的血,,他的血压原本就高,最忌讳情绪波动,我昨天给他检查身体时,刚刚叮嘱过他,他也答应以后尽量克制,怎么才隔一天就犯了忌,。”
    “你赶紧把他救醒,哪來那么多废话,。”阎锡山被问得心里好生愧疚,狠狠瞪了杨麻子一眼,厉声呵斥。
    头一回见到东主如此失态,杨麻子吓得一哆嗦,差点把手中的药瓶子摔在地上,迅速蹲了一下身体,他用膝盖接住药瓶,然后一边熟练里往架子上挂,一边低声解释道:“老总息怒,我不是废话多,我是需要找出他的病因,否则,即便今天把他抢救过來,恐怕也不能保证沒有任何后遗症状。”
    “是军队中的事情。”阎锡山无奈,只好含含糊糊地回应,“总之,他刚才情绪非常激动,你赶紧想办法救治吧,需要什么药品,尽管开单子,如果西医不行,我再把张子仁接过來。”
    “应该情绪过于激动,导致肺部血管破裂。”杨麻子想了想,如实回答,“输完这两瓶液症状就能缓解,但是我害怕他老人家脑部血管也出了问題,毕竟已经是七十多岁人了,血管非常脆弱,,如果那样的话,也只能吃些中药,尽人力,听天命了。”
    第一章 问情 (三 下)
    “先把西医的所有手段都使出來,然后我再安排中医。”阎锡山叹了口气,将目光转向昏迷中的赵戴文。
    瘦,离奇的瘦,这位和他并肩奋斗了多年的兄长,此刻干瘦得像一堆枯柴,暗黄色的皮肤下,黑色的血管清晰可见,仿佛全身的血肉都早已被被烧尽了般,此刻只剩下经络和骨头。
    他的血肉是为了晋绥系而耗尽的,而现在的晋绥系,又如此令他失望,想到导致赵戴文吐血的真实原因,一瞬间,素來意志坚定的阎锡山心里竟然涌上了一股浓浓的悔意,但是很快,这股悔意就被他的理智压下去了,从两只眼睛里射出來的目光也变得愈发冰冷。
    这是一个无奈的选择,除非自己和赵承绶等人都学赵戴文那样,赤条条來去无牵挂,否则,向日本人妥协就是晋绥系唯一的出路。
    晋绥军不是沒有战斗过,抗战开始的第一年,倒在沙场上的将士数以十万计,可战斗的结果怎么样呢,绥远自立门户了,晋北、晋东全都丢了,自己和赵戴文辛苦积累了二十余年的工业体系,转眼间就全都归了日本人,如今大伙只剩下晋西一隅之地立足,还得跟卫立煌的中央军平分,再打下去,晋绥军除了全体成为烈士纪念碑上的一堆名字外,还能剩下什么,。
    不光晋绥军不行,中央军这三年多來同样是屡战屡败,丧城失地,悬殊的工业与军事力量差距,使得中国军队根本沒有力量反抗,如果不是日本人的兵力有限,而入川的道路又实在艰难的话,恐怕眼下重庆早就插满了日本人的膏药旗,蒋光头和他的黄埔系,也早就转进青海继续去做以空间换时间的春秋大梦了。
    唯一有希望顶住日本人的办法,恐怕就是像八路军那样,把自己变成老百姓的一部分,依靠中国土地的广袤和人口基数的庞大,死拖干耗,直到耗得小鬼子自己坚持不住了,主动撤走,可那样做的话,又拿什么來保证晋绥军的纯粹性,新军的前车之鉴就在那明摆着,采用了八路军那套办法的新军,在两年不到的时间内就彻底赤化了,司令长官部想安插人手安插不进去,想武力解决,却豁然发现,这支军队的战斗力已经远远超过了其他几路晋绥军主力,不拿出玉石俱焚的决心,根本不可能将其拿下。
    为什么,阎锡山在夜深人静之时,不止一次扪心自问,自己到底哪里对不起新军,对不起续范亭等人,竟然令他们离开之时如此义无反顾,,答案仿佛只有一个,那就是,对方被洗了脑,疯狂地痴迷于某种信仰,可因为对方掌握了某种理论,自己就只能将辛苦多年打下的基业拱手相让么,凭什么,如果会背几句经文就可以夺人家产的话,那和江湖上四处招摇撞骗的和尚道士有什么区别,,(注1)
    不可能,阎锡山不是赵戴文,绝对不能准许自己花费半生心血打造的晋绥军被人喊几句口号就轻飘飘拿走,这份基业不止是他阎锡山的,也是赵承绶、王靖国、孙楚等人的,他们当中任何人都沒资格把这份基业交出去,只能尽最大努力维护着它,推动着它,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老总,赵先生醒过來了,好像在叫您的名字。”正沉浸在满腔孤愤中不可自拔之时,耳畔突然传來贴身西医杨麻子的声音,“不过,请老总千万别再刺激到他,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知道了,你去外边等着,沒我的命令不准离开。”阎锡山狠狠地横了杨麻子一眼,快步走向赵戴文。
    “是。”杨麻子答应一声,转身离开,才走了几步,又听见阎锡山低声命令,“还有你们几个,在这里愣着干什么,都到外边候着去。”
    这句话,明显是对赵承绶等人说的,“是。”众人知道阎司令长官心里头不痛快,赶紧低声答应着,结伴退向了门外。
    阎锡山沒功夫再理会他们,收拾起纷乱的思绪,慢慢走向正在输液的病人,病榻上的赵戴文也听到了他的脚步声,挣扎着将头扭过來,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僵了僵,然后都本能地选择将眼睛挪开,仿佛彼此的眼睛里都藏着一颗炸弹般,再不挪开,就要把两个人一道炸得粉身碎骨。
    “次垄兄,我的次垄老哥,你何必,你何必如此大动肝火。”片刻犹豫之后,阎锡山再度挪动脚步向病人靠近,满脸堆笑,嘴巴里发出一连串的抱怨声,“你看,你看看,都七十多岁的人了,万一,万一落下什么病根儿,让我,让我如何跟天下人交代啊,。”
    “百川,,。”赵戴文艰难地笑了笑,低声呼唤,“你我,你我兄弟之间,就不用说这些场面话了吧,我都七十多岁的人了,早死两天晚死两天,其实沒啥差别。”
    “次垄兄,次垄兄,你这话怎么说的。”阎锡山的脸色腾地一下就红了起來,想说几句反驳的话,又怕再度刺激到赵戴文,令对方彻底就此长眠不起,直憋得眼睛发紫,额头发黑,鬓角处汗珠淋漓而下。
    “百川,我不是跟你赌气才这样说的,想当年,咱们一道回国发动革命的那些山西籍老乡,到现在还活着的恐怕一个巴掌都能数清楚,比起他们,我的确是活得时间太长了。”看出阎锡山心中的尴尬,也明白对方在忌讳着什么,赵戴文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补充。
    在绝望之后,他不想再跟阎锡山再争执先前的话題了,对方不是个可以轻易改变决心的人,既然已经跟日本人开始了接触,就不可能再拉得回,而他自己,三十年來尽量不让自己在晋绥军中影响力太大,以免兄弟反目,如今,这个决定的结果终于彻底体现了出來,是甜是苦,只有自己清楚。
    “次垄兄,你千万别这么说。”闻听此话,阎锡山心中的负疚感更深,讪讪笑了笑,伸手去抓赵戴文干瘦的手臂,“我还等着跟你继续并肩作战呢,如果你现在就走了,让我今后有了难以决断的事情找谁去商量,。”
    后半句话,他几乎是发自肺腑,说着说着,眼睛就湿润了起來,泪水瞬间就淌了满脸,赵戴文见状,忍不住又低声叹气,“唉,你也不用这么谦虚,我老了,很多想法早就跟不上你的思路了,一直厚着脸皮给你瞎出主意,实际上纯属添乱,我知道,你是看在咱俩多年的”
    “次垄兄,你千万别这样说,千万别这样说,你如果这样说,我除了立刻辞职外,就沒有任何选择了。”阎锡山急得满脸是泪,抓住赵戴文的手轻轻摇晃,“我知道最近一些决定不合你的心思,可我,可我真的是被逼得沒办法了啊。”
    “我知道,我能理解,我真的能理解。”赵戴文不愿在沒意义上的话头上浪费所剩无几的体力,摇摇头,强笑着回应,“我不想再说这些了,时间不多了,趁着我还清醒,咱们说些别的。”
    “说些别的,说些别的。”阎锡山如蒙大赦,赶紧用力点头,只要不涉及到对日妥协的事情,其他问題,此刻他都愿意迁就赵戴文,毕竟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可以放心将后背交给他的朋友,真的让对方抱憾而去,他阎某人恐怕在今后的日子里永远无法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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