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茶,。”马汉三迅速回过神來,双目当中精光如电,他看到一张写满关切的脸,很熟悉,熟悉得令人心烦。
    “你个小兔崽子,还敢回來见我,。”用力将茶碗朝地上掷去,马汉三破口大骂,“躲啊,有本事你躲延安去,反正那边也有你的朋友,你去了不愁找不到事情干。”
    “那可不行。”彭学文迅速蹲下身,抢在茶碗与地面发生接触之前将其抄在了手里,重新摆回桌面上,“弟子去年连续几次安排人打入延安内部,都被他们给发现了,延安特科的人不知道恨弟子到了什么程度,如果弟子主动送货上门,估计第二天就得被他们丢进监狱里头。”
    “你还知道你已经上了人家的黑名单啊。”马汉三抬起脚,冲着彭学文的大腿肉厚处猛踹,“那你还豁出命去帮他们,,想给自己留后路,也不是这种留法,至少你得先保证,活着过得了咱们军统局内部审查这一关。”
    “当时不是沒想那么多么。”彭学文不敢躲闪,结结实实挨了马汉三几大脚,然后趔趄着走到桌案旁,端起茶壶倒水,“师父,您消消气,这是弟子专门送山里采回來的药茶,大夏天的,刚好能用來下火。”
    “少拍马屁,我怕你下毒。”马汉三一把推开茶碗,沒好气地回应,“毒死我这老特务,你对延安那边,也算有了投名状,你混账王八羔子,老子到底哪点对不起你,你天天变着法把老子往火坑里头推,。”
    “师父对弟子恩重如山。”彭学文被训得眼睛一红,哽咽着回应,“弟子当时真的是沒想那么多,现在之所以千里迢迢赶回來,就是想当面向师父领罪,免得牵连师父,让您老对上头不好交代。”
    “滚。”马汉三根本不回头看他,继续用手拍着桌子大骂,“小兔崽子,老子信你就是白痴,你想领罪,早干什么去了,在外边一躲一个多月,等到老子将事情都替你摆平了,你就突然冒出來了,你当老子真傻啊,还猜不出你那点儿小心眼,。”
    “弟子,弟子这不是回來了么,。”彭学文装哭的招数沒奏效,赶紧收起眼泪,讪讪地补充,“弟子知道,无论闯下多大的祸,都有师父给兜着,所以弟子的胆子才稍微大了些,不过弟子这回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跟八路军那边交换了一些有用情报,把晋军跟日寇勾结的一些具体细节,都给找了出來。”
    “什么,八路军给你情报了,。”马汉三登时就是一愣,收起怒容,迟疑着问。
    “当然了,我救了他们一整支游击队啊,还是深入草原最远的那支。”彭学文点点头,非常得意地回应,“这么大个人情,他们怎么着也得给些补偿吧,况且他们也知道军统的纪律严格,如果弟子不拿点有用东西回去,恐怕沒法跟上面交差。”
    “你,你这小王八蛋,天底下还有你不敢做的事情么,你。”马汉三又惊又喜,用手指对着彭学文的脑门猛戳,“情报呢,放哪里了。”
    “已经梳理清楚,放在您的保险柜上了。”彭学文指了指墙角的铁柜子,满脸媚笑,“除了晋军的,还有蒙疆驻屯军和华北派遣军的,反正八路那边肯给的,都被我划拉回來了,不肯给的,我也偷偷探听到了一些,您老慢慢看,挑有用的汇报上去,保准戴老板又要给您记功。”
    “你个小王八蛋,老子才不贪你的功劳,老子为了替你平事儿,前前后后丢出去差不多一万块大洋,你小子加倍给老子还回來。”马汉三是拿自己这个关门弟子一点办法都沒有,继续戳着对方脑门数落。
    “行,不就两万块大洋么,等弟子哪天发了财,一定加倍还给您。”彭学文笑着侧开头,大声答应,“不过现在,您老能不能先喝口茶水,压压火气,我刚才在门外隔着老远,就闻到了里边的烤肉味儿。”
    “烤肉味儿,。”马汉三愣了愣,扭头四处张望,随即,明白彭学文是说自己火气太大,将自己身上的肉都烤焦了,气得站了起來,抬起脚,朝着对方屁股狠狠踹了一记,“小王八蛋,居然敢消遣老子,我看你是活腻烦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跟我站住,有本事你别跑”
    “哎呀,哎呀,师父息怒,打死了我,就沒人给您端茶倒水了。”彭学文假装惨叫着,满屋子逃窜,马汉三跟在后边追着踹了几脚,终究舍不得动真功夫,气喘吁吁地停住脚步,扶着自己的腰继续数落,“打死了更好,省得有人再给老子添乱,你说老子怎么沒长眼睛啊,居然收了你这么个白眼狼当徒弟。”
    “弟子可不是白眼狼,弟子一直想着师父呢。”彭学文委屈地揉了几下屁股,然后顺手从口袋里摸出几个翠绿色的小物件,逐一朝桌案上摆,“您看,这都是弟子顺路给您弄來的,这个是绿云出岫,据说是当年明成祖皇帝赐给姚广孝的,这个是蝈蝈吃黄瓜,是和珅他们家的传家宝,这个”
    “去你娘的蛋,明成祖那时候,哪來的鼻烟壶,谁稀罕用翡翠,。”马汉三一把将彭学文推开,心疼地用双手护住桌子边缘,唯恐一不小心,那些翠绿色的物件掉在地上摔个粉身碎骨。
    他读书虽然少,却是个如假包换的大收藏家,平素发的薪水和四处弄來的闲钱,除了打点上司之外,其他差不多都换成了各色古玩,彭学文随手摆在桌子上的几个翡翠物件虽然不像他自己说得那样有來头,但无论水色还是工艺,都是一等一,并且还带着非常明显的康乾年间痕迹,放到市面上,甭说两万大洋,就是十二万大洋,都未必能买來其中一件。
    “是弟子那几个在草原上的朋友给的,弟子知道师父喜欢,所以就沒拒绝他们。”彭学文将茶碗递给马汉三,同时低声介绍物件的來历。
    “就是那个姓张的小家伙。”马汉三魂不守舍地盯着桌面上的翡翠,信口追问。
    “是那个姓赵的,就是绰号入云龙的那个,他原來是个独行大盗,沒少收集了这些东西。”彭学文先轻轻摇头,然后又轻轻点点头。
    “那也不值得把自己的命搭进去啊。”马汉三用力喝了一大口茶水,然后将杯子交回來,喘息着说道,“这东西的确都是万金难求的古物,可咱们军统的纪律,你也应该清楚,特别是贺老板走了以后,这两年,已经有多少人不声不响地就消失了,我现在就剩下你这么一个徒弟,你要是被严肃了纪律,让我今后指望谁去,。”
    说到这儿,他心里也是一酸,干特工的都是有今天沒明天,自己先后教导出六个弟子,如今就剩下眼前这么一个独苗,最是能干,也最不令人放心,眼下有自己罩着,别人还不敢拿他怎么样,哪天万一自己殉职了,以这小家伙的性情,还不知道会被人整成什么模样。
    “弟子任性,给师父添麻烦了。”听马汉三真情流露,彭学文心里也有些热呼呼的,揉了下眼睛,低声道歉。
    “也不算什么大麻烦。”马汉三叹了口气,笑着说道,“你师父我现在,在戴老板眼里还有点用处,不至于这点事儿都摆不平,不过我说你这个小东西,以后做事别那么冲动行不行,你也不想想,你现在是军统局的站长,他们现在是共产党游击队,早晚会有刀兵相见的那一天,你救了他们,就等于给自己救了一个敌人。”
    “弟子当时沒想那么多,只是,只是觉得他们打了一路鬼子,不该死在晋军那群窝囊废手里。”彭学文点点头,轻声叹气。
    “你个混蛋家伙。”马汉三伸手给了他一个脖搂,继续耐心地教训,“他们死在谁手里关你什么事情,,再说了,你也不想想,你现在拿他们当朋友,豁出命去救他们,哪天你真的遇到了危险,他们会不会豁出命去救你,。”
    “弟子,弟子,弟子不求,弟子只求心安,.”彭学文低下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在叫,万一自己哪天有难,张胖子和入云龙他们会冒死相救么,他们可都是赤色,只有阶级感情沒有兄弟之情的赤色,这个答案,他从來沒想过,也不敢认真去想。
    第一章 问情 (七 上)
    “蠢货。”马汉三扬起巴掌欲打,看到彭学文神色黯然的模样,又颓然放下胳膊,“你说你啊,平素挺聪明的一个人,怎么这事儿就钻死牛角尖呢,且不说他和你妹妹根本沒成亲,就算成了亲,有了孩子,也不至于这样吧,,你们老彭家这一辈儿,又不是只有一个女儿,那么多妹夫要管,你管得过來么,况且干咱们这行的,想要做出点儿成绩,就得下得了狠心,六亲不认。”
    “弟子,弟子给师父添麻烦了。”彭学文垂着头,继续低声道歉,张胖子已经做了八路军的游击大队长,是八路军伸向察哈尔的触角,而他,则是中统察绥分站的二号人物,要为党国控制整个察哈尔和绥远,这辈子,两人早晚有兵戎相见的那一天,以前他是刻意约,束着自己,让自己不去想那么长远的事情,而今天被马汉三一提,各种思绪便再也压制不住,像泉水般纷涌而出。
    “算了,反正你已经做过了,已经再遇到同样的事情,多想一想便是,。”马汉三又是一个脖搂拍上去,然后紧紧搂住彭学文的肩膀,“说不定还能结下一个善缘呢,将來的天下,谁知道回落在哪家手里,,算了,咱们不说这些,咱爷俩儿好不容易见一回面儿,不说这些烦心事,坐吧,咱们爷俩一起坐下喝口茶,咱们爷们,可是有些日子沒坐在一起喝茶了。”
    “谢谢师父。”彭学文慢慢地坐在椅子上,抄起茶壶,再次给马汉三斟满,“师父,您喝,天热,多喝点药茶下火。”
    “嗯!”马汉三接过茶碗,狠狠饮了一大口,嗓子眼里充满了幸福的甘甜,“你回來正好,我有一件事情需要你帮忙参谋参谋,戴老板刚才打电话來叫我赶紧回重庆,你说,我现在就走,还是拖几天看看动静啊。”
    “重庆,重庆总部那边,出事情了么。”彭学文的脸色立刻凝重了起來,放下茶壶,低声询问。
    “我也不清楚,咱们师徒两个,距离重庆这么远,等消息传过來,黄花菜都凉了。”马汉三摇了摇头,满脸苦笑,在外边做站长自由度大,立功的机会多,但有一个非常不利的麻烦是消息过于闭塞,根本把握不了总部那边的形势变化,而军统内部的几个山头之间,最近又斗得厉害,一不小心,就可能被人下了绊子,摔个鼻青脸肿,甚至被扣上通敌或通共罪名,死无葬身之地。
    “那,您,您最近有什么事情,犯了戴老板的忌么。”得不到足够的情报,彭学文想了一会儿,只好退而求其次。
    “沒有。”马汉三继续苦笑着摇头,“你师父我自从加入了军统,就一直跟在戴老板身后混,这辈子的前程都押在戴老板身上,怎么可能有胆子得罪他,。”
    “是给我求情的事情惹了老板。”
    “不可能,你是我的徒弟,他知道,并且我也完全遵守了军统的内部规矩,鞍前马后这么多年,他不至于因为这点儿小事就降罪于我。”
    “军统要整风,,重庆那边,前一段时间不是又在提新生活运动么,。”
    “狗屁,水至清则无鱼,咱们又不是延安那帮苦行僧,,真的要整风的话,从蒋委员长往下挨个抓,就沒一个冤枉的。”
    “那”接连提了几个可能都被马汉三否决,彭学文也沒词了,犹豫再三,低声建议,“那您能不回去么,就说最近咱们这边事情多,小鬼子又有了新动向。”
    “怎么可能。”马汉三举着空空的茶碗,一边喝空气,一边苦笑着道:“戴老板对我有知遇之恩,他有事情,我怎么可能不帮他,况且,况且戴老板那脾气你也知道,一旦被他记恨上了,你师父我这辈子就永远是个上校了,再也甭想更进一步,.”
    “那也比回去稀里糊涂惹一身麻烦强。”彭学文摇摇头,心里头一百二十个不愿意师父回去搀和总部那一堆烂摊子,“您既不是黄埔,又不是江浙人,就是军衔升到上将,军统局的头把交椅也沒您的份,何必非拿自己的性命去陪着他们赌呢。”
    马汉三闻听此言,心中愈发感觉忐忑,把茶碗朝桌子上重重一放,大声说道:“谁说不是呢,,算了,咱甭费那个脑筋了,反正戴老板又沒说要派专机來接我,苏联人的飞机也不是每天都经过这儿,等飞机來了,说不定这场风波已经过去了。”
    他的动作太用力,登时令桌子晃了晃,摆在上面的翡翠物件差点掉在地上,他登时被吓了一大跳,再顾不上想此番重庆之行的安危,赶紧蹦起來双手将弟子孝敬自己的翡翠挡住,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然后一件件慢慢朝保险柜里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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