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群好汉子面前,再遮遮掩掩纯属多余,目光在身边的学校干部脸上扫了扫,聂荣臻断然做出一个决定,“酒买來了么,先给大伙倒上,我有几句话,要跟大伙说清楚。”
    “买來了,早就买來了。”学校干部们连忙起身,跑到厨房去端來酒坛子和吃饭用的大白碗,给在场的每名学员面前,都斟了满满一大碗。
    聂荣臻捧起一碗酒,慢慢站了起來,“有些话,我原本准备明天开会时,再跟大伙说,但是,刚才跟你们闲聊的时候,我却又觉得,根本沒那个必要,你们都是各基层单位选拔出來的优秀种子,都是战场上响当当的好汉,所以,该说的话,我就干脆在这里说,沒必要拖到明天。”
    “司令员。”“司令员请说。”众学员虽然不知道聂荣臻准备说什么,但是都从他的身上感觉到了一重凛然之气,纷纷从长凳上站起來,将酒碗举到眉间。
    “大伙都知道,为了打击日本鬼子的嚣张气焰,也为了回应击国内反动派的造谣污蔑,前一段时间,我们八路军集中了一百零五个团,四十万弟兄,在华北大地,向日军的交通线发起的重点攻击。”聂荣臻捧着酒碗,目光从众人脸上慢慢扫过,都是二十出头、三十不到年青面孔,都是八路军基层单位作为重点培养的优秀种子,如果还有其他选择的话,他绝对不愿意现在就将这批种子投向战场。
    “几个月來,我们出动了一千多次,彻底破坏了正太铁路,砸烂了平汉、同蒲和北宁线,瘫痪了整个华北的交通,让小鬼子无法再西南战场运送一粒子弹,一袋面粉,几次战役,都不得不提前结束,无功而返,但是,我们付出的牺牲也是巨大的,特别是在攻打鬼子的火车站,交通枢纽和桥梁隧道等重点驻守目标时,每次都是拿人命去填,很多基层部队,营、连一级的干部都牺牲光了,有些基层部队,甚至是团长在最前方指挥,政委带队打冲锋,所以,我今天不得不到这里來,在学校当中,选拔一批优秀学员,让他们去战斗前线,一边带领部队与鬼子交战,一边完成接下來的各项科目,以战代学,边战边学,将你们在书本上学到的,课堂中学到的,立刻应用到实战中去,给小鬼子,给伪军,最沉重的打击,让他们领教领教,我八路军,我晋察冀军区的真正实力,让敌人们品尝品尝,我抗大学子的铁拳,來,诸君干了此碗,以壮行色。”(注1)
    说罢,一仰头,将碗中高粱酒鲸吞而尽。
    “干。”大队长陈辉带头,与张松龄、阎宝林、周先觉等人,将整碗的高粱酒喝进肚子,胸腹处,立刻涌起一团大火,熊熊烈烈,无止无休。
    “上韭菜盒子。”军校干部擦了把眼睛,冲着伙房大吼。
    伙房师傅们用笸箩抬着煎得金黄的韭菜盒子,放在桌案上,学员们慢慢放下酒碗,用手抓起一个,笑着品尝,仿佛这就是人间美味之最。
    聂荣臻想着眼前这群热血男儿,今晚一别之后,不知道几人还能活着再相见,心中顿时一片滚烫,低头擦了一把眼睛,然后又举起了第二碗烈酒,“这一碗,算是送行,也算是与诸位的约定,待将小鬼子赶出中国,聂某一定在此摆酒,与诸位一醉方休。”
    说罢,抬起头,又是一饮而尽。
    众人笑着举起酒碗,遥遥向聂司令员致意,然后纷纷将酒水饮干,抓了几个韭菜盒子,大步出门,不知道是谁,带头唱起了那首最为人熟悉的战歌,转瞬,嘹亮的歌声就响彻了整个校园,“红日照遍了东方,自由之神在纵情歌唱,看吧,千山万壑,铜壁铁墙,抗日的烽火燃烧在太行山上”
    “听吧,母亲叫儿打东洋,妻子送郎上战场,我们在太行山上,我们在太行山上”夜风相送,千山相和,嘹亮歌声久久不息,反复回荡
    注1:百团大战,是八路军和新四军在华北战场上,规模最大,持续时间最长的一次对日战役,其政治意义,无论以任何语言称颂,都不过分,但起军事方面,却带有明显的随意性,既沒有固定的战略目标,也沒有相应的善后准备,当日军从骤然打击中回过神,调集重兵报复时,八路军就付出了巨大牺牲。
    注2:本节最后几段文字,模仿了金庸先生的倚天屠龙记,特此说明,当年读书时,整本倚天屠龙记里,这段记忆最深。
    第三章 天与地 (一 上)
    “连长,火车马上就开來了。”一名八路军战士猫着腰,穿过枯黄色的灌木丛,嘴巴里不停地喷着白色的烟雾,“距离这儿差不多一千多米的样子,前面还有一辆铁甲巡道车开路。”
    “知道了。”张松龄伸手拍了拍战士的肩膀,笑着吩咐,“赶紧蹲下喝口水,大餐早就给小鬼子准备好了。”
    “是。”年青的战士低声答应着,从战友手里接过水壶,喘着粗气痛饮。
    “小陈,你负责做观察,小黄,这次你來引爆,记住,必须等铁甲车过了第四个桥墩再炸。”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跃跃欲试的战士们,张松龄从容布置。
    “是,连长。”战士们答应一声,熟练抓起望远镜、简易闸刀等物品,开始有条不紊地做爆破前最后准备,只要有张松龄这个胖胖的学生连副在,他们的心里就感觉特别踏实,以前大伙炸大桥,堆上七、八个炸药包,都未必能炸得动,而自打胖胖的学生连副來了之后,每次只需要两个炸药包,再结实的大桥都能一下子炸上天,并且大伙还不用再冒着被铁甲巡道车上面的机枪打成筛子的风险,近距离去拉导火索,而是远远地藏在爆炸点附近的密林当中,猛地一按手里的电闸刀,从动手到听见爆炸连半秒钟都用不了,绝对不会因为导火线的延迟,而让小鬼子逃出生天。
    “等会把桥炸断后,先别忙着跟别人一道去搬运物资。”张松龄一边蹲下身來,再度检查自制的电池起爆器,一边小声叮嘱,“直接奔火车的车头,把锅炉给我破坏掉,还有那辆铁甲车,如果上面的机枪沒摔烂的话,就拿扳手拆下來带走,机枪连的刘连长说了,如果咱们给他再搞來一挺,他就给咱们特务连一头大肥猪。”
    “知道了,连长,您等着瞧好吧。”众战士们大声答应着,脸上的表情越发轻松。
    日军装甲巡道车非常笨重,上面通常装有一到两挺九一式车载轻机枪,虽然该枪只是歪把子的短枪托版改型,因为产量比较少,所以做工远比自它己的本家亲戚歪把子精良,具有载弹量大,故障率低、射击精度高等诸多优点,并且在机枪的上方还带有一架二点五倍的望远瞄准镜,极大地提高了该枪的攻击距离和杀伤范围,因此每缴获一架,都被八路军战斗单位当作宝贝,再也不会像普通歪把子那样弃之如敝履。
    张松龄带领的特务连最近一段时间在铁路上大展身手,缴获过好几挺日军的车载机枪,但比起整个二十四团的需求來,绝对是杯水车薪,故而在每次出征之前,都有兄弟部队的领导悄悄找上门來,拿出各种好处,请求对自己优先照顾。
    特务连的连长赵保全是个经历过长征考验的老红军,拉不下脸來公开收受“贿赂”,便把事情全都推在了分配到连里边做战术指导并兼毕业实习的张松龄身上,反正后者属于临时编制,早晚要回总部那边重新调配工作,实习期间做出点儿违反纪律的事情,也沒人愿意较真儿。
    如此一來,张松龄在实习期间,倒是混得风生水起,非但身边的战士们都喜欢这个头脑灵活,打鬼子花样百出的胖连副,友邻兄弟部队的指挥员们,也对这个性子豪爽,待人礼貌热情的小胖子欣赏有加,要不是师部那边早就打过招呼,军校毕业生的分配权完全由军区总部掌握的话,挖角的人早就排成了长队,只待张胖子的实习期结束,就立刻将其收至麾下,高位以待。
    “來了,來了,好家伙,这回來了个敦实的。”耳畔的低低惊呼声,迅速将张松龄的目光拉向五百米外的桥面,微薄的暮色里,一列浑身包裹着厚铁甲的日军九五式铁轨巡道车像头恐怖的怪兽般徐徐而至,车头前左右两个射击孔,各探出一支蓝幽幽的枪管,发现哪里有风吹草动,就是一通狂扫。
    “哒哒哒,哒哒哒”子弹从大伙的头顶上扫过,击落一串带着冰凌的树枝子,成团的水汽在树干上腾起,将原本面积就不是很大的树林笼罩在白白的烟雾当中,见到此景,鬼子的机枪手心中愈发忐忑,将子弹不要钱般泼洒过來,不放过每一个可能的藏身的地点。
    正在紧握电闸的小黄闷哼一声,软软栽倒,胸口处血如泉涌,立刻有一名战士迅速接替他的岗位,单手握住染血的闸刀,身体稳如泰山,担任观察任务小陈将肩膀缩了缩,继续低声报数,“还有五十米、四十米、二十米、十、五、引爆。”
    “轰。”随着电闸落下,整座桥梁腾空而起,先前还耀武扬威的铁甲巡道车像是一件木头玩具般,被气浪抛了起來,接连翻了两个滚,然后一头栽进了早春的河道当中。
    “呯。”脚下的大地被砸得晃了晃,像筛糠一般颤抖,紧跟着,是更剧烈的一波战栗,“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地动山摇,跟在铁甲巡道车后的物资运输军列來不及刹稳,也一头栽下了河道,巨大身体,砸得冰面四分五裂,冰块和水花凌空窜起三丈多高。
    “哒哒哒,滴滴嗒嗒嗒”担任主攻角色的其他各排吹响了冲锋号,数十名名身穿灰蓝色军装的八路军战士在特务连长赵宝全的带领下,端起明晃晃的刺刀,从距离桥头只有一百多米远的地底下突然钻了出來,飞一样冲向军列,负责押车的一小队鬼子兵至少被摔死了半数,剩下的也是折胳膊断腿,头破血流,见到数倍与己的八路军杀到近前,赶紧抓起距离自己最近的武器,站在齐腰深的冰水里负隅顽抗。
    在雷霆万钧的攻势面前,他们的抵抗就像阳光下的雪沫一样,转眼间就烟消云散,八路军战士们则按照张松龄事先的布置,各自奔向指定的车厢,砸烂车门,肃清里边残敌,然后,将成箱的药品和成捆的被服军装抬出來,摆在岸边,等待地方部门组织百姓将物资迅速转移。
    张松龄和爆破排距离河道最远,來得也最慢,当他们抵达的时候,整辆火车上的敌军已经被清理干净,只剩下掉在河道正中央的铁甲巡道车还沒顾得上去清理,半截车身露在水面上,从机枪口处不断地冒出红色的血迹。
    “小陈,你带一班去拆机枪,注意安全,遇到可疑目标,先开枪后问话。”张松龄向巡道车指了指,安排人手去处理巡道车,自己则快步走向火车头的位置,拉开车门,跳进倾斜的驾驶室内,熟练转动锅炉侧面的排水阀,将沸腾的热水从蒸汽车头的相应管道排进河流当中。
    紧跟着,他又抓起铁锹,狠狠地往炉膛中填了几十公斤优质褐煤,转身跳出,带着弟兄们迅速远离,滚滚浓烟,从烟囱处喷出來,窜起老高,钢铁打造的蒸汽锅炉发出一连串哀怨的悲鸣,仿佛野兽临终前最后的**,突然间,火车头颤了颤,所有悲鸣声嘎然而止,蓝灰色的烟雾和白色的水蒸汽从车头内部四下窜了出來,将整个车头彻底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蒸笼,(注1)
    张松龄满意地拍了拍手,带着爆破排的弟兄们继续向装甲巡道车处走,身背后的火车头再也不用管了,经过他这样一折腾,再优秀的工程师,也无法将车头修复,过后闻讯赶來的小鬼子援兵只能将其当拖走回炉,或者任由其继续躺在河道中,日晒雨淋,彻底变成一堆废铁。
    河道中央,小陈带着一个班的战士已经打开了铁甲巡道车的顶盖儿,钻入了车厢内,很快,一条完整的车载轻机枪和一条枪管变形但仍然有修复可能的轻机枪被战士们接力送了出來,紧跟着,出來的是两大箱六点五毫米子弹,足足有上万发,颗颗都泛着温暖的黄光,再接着,则是小陈自己背着一名气息奄奄的鬼子兵从巡道车顶口爬了出來,艰难地向周围的弟兄们招手,“帮我拉一下他,好像还有救,咱们团长上次”
    “呯。”他的话被一声枪响打断,背上的小鬼子脑袋冒出一股污血,当场气绝,“你!”小陈被吓了一跳,冲着张松龄怒目而视,后者却一个箭步跳上前來,迅速掰开小鬼子的手掌。
    一颗保险已经拔出过半儿的日式手雷,出现了众人眼前,张松龄飞脚将手雷踢进河道,然后劈手给了小陈一个脖搂,“找死啊你,告诉你先开枪后问话,你为什么不听,。”
    “我,我”挨了打的小陈捂着脸,无地自容,“上次团长说要抓几个活的,上交到军区去,组建日籍觉醒大队,我”
    “笨蛋。”张松龄又是一个轻轻的脖搂,与其算是打,倒不如说是在安抚,“你也不看看抓的对象,那些日本军医,铁道技工,做过的坏事不多,抓也就抓了,他们未必会跟你拼命,像这种机枪手和一线部队的鬼子精锐,哪个手上不是沾满了中国人的血,,在心里头,他们早就自己判了自己死刑,你却想活捉他们,不是上赶着让人临死前拉个垫背的么,,赶紧给我出來,找炸药把这车炸烂了,然后咱们去端小鬼子的加煤站,那边有的是鬼子给你抓。”
    注1:老式蒸汽货车,靠燃煤锅炉推动,由专门的司炉工负责手动加水填煤,放水后干烧的话,很容易报废。
    第三章 天与地 (一 中)
    加煤站是蒸汽动力时代特有的一种铁路设施,通常建立在两个距离稍远的火车站之间,内部设有专用的贮煤场和压力水井,这样,火车在出发时,便可以节省出一部分运力装载货物,而当一定数量的燃料和水消耗掉之后,又可以在沿途的加煤站停靠补充。
    承担如此任务的加煤站,当然不可能设立在城市当中,通常都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四下里一片荒凉,但是日本鬼子却非常懂得因陋就简,夺取铁路线之后,在各加煤站固有建筑的基础上稍加改造,就将其开发出了一种全新的功能,那就是,作为铁路上一个固定的屯兵点,承担起保护军列不被劫持和封锁威慑周围村落的双重作用。
    在“正常”时期,驻守每个加煤站里头鬼子和伪军不需要太多,万一遭到中国游击队的大规模攻击,只要他们能坚守上半天左右,距离加煤站最近的鬼子大部队就可以充分利用铁路运输的便利,搭乘火车或者铁甲巡路车赶到,内外配合,令攻击加煤站的中国游击队铩羽而归,但是,最近半年时间,加煤站内的鬼子兵数量却节节攀升,特别是进入到公元一九四一年后,为了保住仅存的几段完好运输线路,各个加煤站中的士兵更是凭空翻了一番,天天枕戈待旦,以防八路军主力部队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可是再严防死守,小鬼子也不可能在每根枕木旁都派士兵站岗,而八路军却整整出动了一百个团,四十万大军,不分昼夜盯着他的铁路,防不胜防,所以警戒來警戒去,加煤站里头的鬼子和伪军也都成了疲兵,不求有功,只求八路军破坏铁路时,尽量远离自己的驻扎地,这样,万一铁路瘫痪,责任便追究不到他们头上,而他们自己,也不用充当那个吸引八路军的火力的诱饵,以免沒等援兵赶到,自己先去见了天照大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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