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八月初九,让人胆战心惊的事儿又出现了。
    蒋宽的“碧波流岚”茶略作了些改进,邀请云卿到全馥芬细品。云卿倒还记得慕垂凉走之前叮嘱不要因为蒋家的事给自己惹麻烦,所以只细细品味,并不多言,心想回家列了单子着人递给长庚会比较好。
    哪知蒋宽说着说着便又把话头儿扯到了慕垂凉身上。他道:“对了,上次我走之后,我姐夫可曾和你聊什么古怪的了?”
    云卿登时心里一紧,忙说:“没有,只是寻常话,说了几句便走了,怎么……”
    蒋宽一歪头疑道:“嘿,那就奇怪了,当日回家便说要娶三房……”
    云卿手一滑热茶便泼出来,烫得她差点喊出声来,看蒋宽也吓了一跳便忙摆手说无事,只是再也惊得说不出话来。
    蒋宽犹自歪着头瞎琢磨:“真是怪了,近日里我天天跟他在茶庄忙,怎么也不晓得他什么时候看上了哪家姑娘……”
    云卿磕磕巴巴问:“没、没说……要娶的是谁么……”
    蒋宽很费力地想了半天,最后看着她摇摇头说:“没吧……没有说,跟我姐姐提了一句,然后直接就去见慕老爷子了,两人在书房谈到深夜,第二天他就快马奔赴大兴城去了。真怪了,哪家的姑娘这么厉害,让我姐夫不声不响地就执意要娶了……”
    云卿倒抽一口凉气,埋头喝茶半晌不语,只留蒋宽在那里絮絮叨叨:“云卿,你也好好想想我姐夫究竟提过什么没,我可真是好奇透了。他和裴家、和我们蒋家结亲时都是族中长辈定的,尤其是慕老爷子定的,他只听从,也不说喜不喜欢。可这回这个三房,倒像是他自己一门心思看中了、非娶不可的……哎,真想知道是何方神圣哪……”
    云卿这热茶喝得一身虚汗,心想这事儿究竟为什么就到了这种地步了?可恨今儿才八月初九,离他回来还有那么漫长的六天!勉强和蒋宽喝完茶,云卿推脱身子不适便往岚园逃。临走蒋宽还嘿嘿笑着说:“我必定要找出来瞧一瞧,若是配不上我姐夫,我就把她偷偷卖进窑子里,免得和我姐姐同侍一夫,还要掉了我姐姐的份儿!”
    云卿后背蓦然冒出冷汗,晓得他是开玩笑,也觉得内衫全都要汗透了。二人作别后她便坐了轿子回岚园,到门口时有人忽然唤道:“云卿……”
    云卿正心里发毛,听这么一喊禁不住一声惊叫,虽说声音小,倒似把外头人吓坏了,只见帘子猛然被打开,一个声音传来:“你怎么了?”
    抬头一看,竟然又是裴子曜。裴子曜显然没听从她的提点,依然每天都过来,这几日云卿进出岚园只当没看见他,而他也只静静等着,绝不上前纠缠。
    “是你,”云卿一边擦着额头冷汗一边长嘘一口气说,“是你啊……”
    裴子曜却紧盯着她的手。那里刚被她自己用热茶烫着,现在一大片红。见裴子曜目露心疼,她抽出帕子覆在烫红的地方,然后深吸一口气,稳步走下轿子来。
    “裴牧,回去拿药。”裴子曜吩咐。
    云卿忙说:“不必了,岚园里头都有。”
    “怎么弄的?”
    “不小心。”
    “怎么这么不小心?”
    “与你无关。”
    裴子曜终于被噎到,缓缓抬头看她。云卿到了自家门口,心里渐渐稍微安定了一些,与他目光对视时甚至能真心地浅笑起来。
    “你又来了,”云卿挑眉,“这次想必有什么新的事吧?”
    “旧事,”裴子曜听她如此一问,眼眸中冷意渐浓,脸色也逐渐暗下来,“你的终身大事。”
    云卿轻笑一声,说:“下次若还是这件事,便不必再上门打搅了。你确实打搅到我了。”说完便要转身进门。
    面前突然横过一个手臂,云卿停下脚步,冷眼看向裴子曜,只听他更加冷淡地问:“有人给我爹带去一封书信,信上写,你云卿已经是名花有主,叫我们裴家莫做纠缠。”
    云卿心底一惊,下意识倒退半步,然后心里突然闪过一个摇着折扇笑得云淡风轻的身影,顿时在心里恨恨咒骂了一声,这个人!云卿心想,再见面定要把他大卸八块!
    裴子曜看她如此神色,眼神里好似天塌地陷,良久才费尽力气说:“原来……是真的?云卿……是真的?”
    云卿面色一红,说不出是羞的还是恼的,她眼神躲闪着说:“那句请你们裴家莫做纠缠,倒的确是我心里话。”
    “我说的不是这句!”裴子曜突然抓住她肩膀低声怒吼,“名花有主!告诉我怎么回事,告诉我!”
    “杜衡杜仲!”云卿直接喊人。
    岚园里头立刻出来两个威武少年,强行将云卿护到了身后。云卿下意识地看着自己右手腕子,那里疤痕明显,至今仍薄薄缠着一层纱布,云卿心有余悸,冷眼瞧着近乎崩溃的裴子曜说:“裴子曜你听清楚了,现如今咱们之间殊无纠葛,我想嫁谁,就嫁谁,轮不到你来多管多问!还有,这辈子,都别再指望你能再伤到我!”
    云卿放了狠话,转身就走,才走上九曲回廊,便听得身后有人撕心裂肺地喊:“云卿!云卿……”
    云卿气的一汪眼泪蓄在眼眶里,又忍泪忍的眼睛疼,心想慕垂凉这个王八蛋!简直是个王八蛋么!
    可是才过了两天,到八月十一,更离谱的事出现了!
    031 安排
    八月十一,岚园突然来了几位不速之客,分别是卢府尹、赵御史,以及他们各自的夫人。
    直到亲自请赵御史、卢府尹和两位夫人进门,云卿都还云里雾里。虽说前阵子府尹夫人和御史夫人常请她和云湄上门小坐,但二位大人却从出现过,更不必说此番竟颇为隆重的亲自登门。
    “小女见过——”
    “不必多礼,”两外大人忙道,“我等冒昧登门,已然十分汗颜了,主人不做怪罪便好。此番我等是客,又哪有主人拜客的道理,你且快快免礼吧。”
    这话里……可是彻底将身段放下了,便是因为她师傅裴二爷,也不该对她尊敬到此番地步。云卿更加狐疑,却也只得匆匆将礼行罢才说:“多谢二位大人。”然后方扶了云湄起身,两人一道请来人上座。
    到了待客的“十丈红尘”花厅,御史大人和府尹大人竟跳过云卿与云湄,低头小声商量起什么。倒是府尹夫人和御史夫人跟她们算是熟惯,亲亲热热拉起她们的手话起家常来。
    “云卿,你的手这是怎么了?烫伤?哎哟怎么这么不小心,瞧这红红的一大块,哎……”
    “云湄,你可又瘦了。要多吃一点才好,现在这样子弱不禁风的,脸才巴掌大。”
    “不要老做绣活儿了,整日闷在屋子里头做绣活儿,对眼睛也不好,是不是云湄?”
    “穿些艳色的衣裳,戴些首饰。我那里还有一副紫水晶的钗环,回头差人给你送来。谢什么,不需客气的,云湄。”
    云卿和云湄很快便惊讶地发现,这些人今日莫名登门的原因竟然是云湄。云湄多年卧病在床,连岚园都甚少出去,第一次应府尹夫人之邀做客时她甚至还偷偷问云卿府尹大人姓甚名谁。
    尽管云卿早就希望云湄多出门走走、若能抬高地位觅得好夫婿那也算了了一桩心事,但这种莫名的关注随之而来时,她反倒如母鸡护雏一样生怕云湄受一丁点儿伤害。是以一边听二位夫人絮絮关怀,一边却留意着卢府尹和赵御史。
    “……慕老爷那里……”
    “关键是慕孙少爷……”
    云卿心中一紧,蓦然就一身冷汗。慕……孙少爷?她可只认识慕家一位孙少爷,那便是慕老爷子领养的孙儿慕垂凉。
    卢府尹和赵御史很快便谈妥,两人静静等两位夫人与云卿云湄寒暄完了,才由年长的赵御史开口说:“原本裴二爷不在,我等冒昧打扰实是不妥,但这件事大抵只要裴小姐和云姑娘拿了主意也就成了。”
    云卿和云湄更是面面相觑。见她们如此,赵御史便给御史夫人使了个眼色,御史夫人立刻会意,接过了话茬儿。
    “云湄,我和大人想要收你做义女,不知你意下如何?”
    云卿眼皮子一跳,极努力才保持了镇定。
    从七夕斗灯开始她就一直想让云湄多出去走走,为的不是别的,只求一个好夫婿。云湄二十二了,虽说容貌上不显,但说起来毕竟算不得年轻,但于私心上讲,云卿仍然希望她能嫁个稍好一些的人家,最好是小富且安,公婆厚道,相公也一心一意待她。
    并非云卿贪图富贵和安稳,只是一来云湄先前身子不好,若是嫁入寻常家里辛苦劳作,云卿只怕她身子扛不住,而云湄遇事不争不抢,但求安定,遇上太过算计的公婆、妯娌,她更是要受尽了欺负。
    可是这些愿望对于没有娘家的她们来说实在是太难,若是娘家强大,便是嫁入小门小户又有谁敢使唤、算计和欺负,若是娘家体面,更有机会去个安安静静的书香门第,过清淡如水却安稳和乐的日子。
    可是现在,当真是想什么来什么了。
    “你看,你想要的,我那个笨弟弟什么都晓得,也什么都愿意照顾周到。”
    什么都晓得……什么都照顾周到……
    云卿费力地吞了口冷茶,心里头翻腾着说不出的情绪。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就算她心里恨不得挑出八百个慕垂凉是恶人的证据,也不得不承认这一刻她无法拒绝诱惑。
    五十岁左右的御史夫人笑起来颇为慈爱,见她们半晌不语,便欠身拉住了云湄的手说:“云湄,我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可女儿远嫁,一年也回不来一次。你性子柔婉,有你在身边,我总归是心里踏实很多,想念女儿的心思也平定很多。当然,若是你不愿意,那便算了,我们自然没有资格强求……”
    云湄早就目瞪口呆,将目光投到云卿那里求救。
    云卿忙起身行礼道:“多谢大人与夫人厚爱。”见她如此,云湄亦起身行了礼说:“夫人言重了,云湄愧不敢当。”
    “那便是答应了?”御史夫人惊喜地问,看样子真是有几分喜欢云湄的。
    云湄再看一眼云卿,见她仍低头做致谢状,方点了头道:“云湄自知身份低微,便是伺候夫人也是不够资格的。现如今大人和夫人竟给如此之大的恩典,云湄愿好好照料夫人,望能缓解夫人思女之忧。”
    “好,好好好!”御史夫人拉着云湄的手简直喜不自胜,一旁的府尹夫人也是连连恭喜。这当口云卿假装无意地看了一眼上座的赵御史和卢府尹,却见他们相视一眼,彼此都似松了一口气。
    紧接着才叫云卿意外——赵御史带来了族谱,亲手将云湄的名字添在了上面,甚至保留了她原本的名字云湄,只另标记了小字赵楣。卢府尹更是以府尹大人的名义做了公证,现如今云湄便是赵御史家正经收养的义女,再不是地位底下的人了。
    如此结果,却令云卿非常地、非常非常地想见慕垂凉。她需要去道谢,也想求个认真的解释。她白日里细想和慕垂凉相识过程中的每个细节,那些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偶尔的眼神,笑容,动作,神色,都一遍遍出现在云卿的脑子里。到了晚上躺在床榻上,在夜色里抚摸着曾祖父的错金白扇,心中却是另一个潇洒执扇的身影。
    总之这个人就是很讨厌,云卿心想,那种连面儿都不露,却搅得别人的生活一团糟的人,真是最最讨厌不过了。
    好在所有的事都按部就班,苏记的,蒋宽的,还有云湄的。云卿心想,很快了,八月十五很快就到了,那个讨厌的人他很快就要回来了。
    可是到八月十五,偏偏就横生枝节。
    那日是应苏老爷邀请,去帮忙清点苏记最后一批灯笼。苏记运往江南的三百宫灯分为两批,头一批整一百个,是找了船雇了人送过去的,自平安抵达已有两日。苏大少爷大约忘记这笔买卖能做成根本与他无关,竟将此事作为自己接管苏记的第一大功绩四下炫耀,此番见第一批灯笼已平安到达,更是放出豪言,说要亲自押送第二批共两百个灯笼走水路到江南。
    可云卿携云湄到了苏记,却不见苏行畚,只苏老爷和苏三姨太在。
    从前云卿是御赐岚园的小主人,现在云湄也是赵御史亲手写在族谱上的义女,苏老爷哪里敢小觑,一见面便点头哈腰忙不迭地将二人请上座,并吩咐一个正干活的伙计去给她们泡一壶好茶来。那伙计一根竹篾子没扎完,听完这句话显然是愣了一下,最终却在苏三姨太开骂之前放下手上东西,默默转身走了。
    柜上的伙计不算下人,这个连蒋宽都知道的道理,到了苏记却连苏老爷都不甚在意。
    “咦,云卿!云湄!”
    说曹操曹操到,云卿一看,竟然真的是蒋宽。蒋宽手捧一罐茶兴高采烈冲到她们面前说:“嘿!看见你们真好!”
    这个更是惹不起的主,苏老爷忙再度招呼了一圈儿,倒是蒋宽先嫌烦,直接问:“苏行畚呢,我找他有事儿。”
    苏老爷一张脸顿时涨红,磕磕巴巴说:“行畚他,他……”
    苏三姨太为着苏老爷将苏记给了苏行畚而没给她的事儿正恼怒,看苏老爷如此便不管不顾地嘲笑:“哟,老爷您这是做什么,人蒋少爷都当面儿问了,您可别装不知道哪!您生的好儿子可是在蓼花楼里养了当红的头牌,几天几夜的没着家了呢!”
    云湄心思单纯,便转头悄声问云卿:“蓼花楼是什么?”
    苏三姨太用帕子掩了口,吃吃笑了两声说:“哟,这进了御史家就是比我们寻常人干净多了,真是连事儿都不懂了!怎不装得再冰清玉洁一些呢?呵!”
    云卿当即不悦,尚未开口,只听蒋宽冷然道:“你再说云湄一句试试!”
    苏三姨太身子一抖,脸上稍有几分不自在,转眼却又对着云湄说:“蓼花楼么,自然是个男人们都喜欢的好地方了!莫说我们家苏大少爷,便是我们苏老爷和眼前的蒋大少爷,又有哪个不是那里的常客呢?”
    饶是云湄再不通人情世故,话说到这里也不可能不明白了,她下意识地看了蒋宽一眼,然后有些尴尬地别过了头。而另一边的蒋宽,突然间就脸色苍白,目若寒冰。
    032 春心
    “常客?谁?”蒋宽语气翻腾着未明的波澜,“你再说一遍?”
    偌大的苏记瞬间安静下来。
    蒋宽阴沉沉盯着三姨太,一双眼睛发着暗光,整个人像一头沉怒的豹子。苏三姨太本想顶一句,但被蒋宽的眼神压得气势渐软,支吾了半天没蹦出一句囫囵话,最后边紧张盯着蒋宽边一点一点挪到了苏老爷背后,吓得脸色发白瑟瑟发抖。
    苏老爷更是尴尬,一边开罪不起,另一边也不敢求饶,整个苏记陷入山雨欲来般的平静,没有一个人敢发出一丁点儿声响。
    这时,云湄忽然拉了云卿的手柔声说:“咱们走吧……你的事可办完了?”
    “啊?现在?”云卿和云湄是一道来的,到苏记才刚只喝了一杯茶而已,听她如此说便不由一愣。
    云湄便低了头浅笑说:“是啊,天儿热,乏了呢……”
    云湄对云卿一直依赖的紧,素来大事小事都要云卿拿主意,不管自己心里喜不喜欢,也都不会逆了云卿的意思,这回倒是由着性子做事了。云卿难得见云湄如此争取,即便只是这么小小一件事她也极为开心,忙答应了:“好,咱们这就走。”

章节目录


肃肃花絮晚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文阁只为原作者一把蘑菇伞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一把蘑菇伞并收藏肃肃花絮晚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