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 转圜
    慕老爷子……有事要拜托她?
    云卿心里一根弦“嗖”地一声绷紧了,老爷子是有备而来啊!
    “老爷有事需孙媳做?”云卿笑道,“如何能说拜托,岂不折煞了孙媳?单只吩咐一声也就是了。掌家虽忙,亦不敢耽搁了老爷的事。”
    慕老爷子露出奇怪的笑,招手示意她:“果真是个懂事的。来,到这儿来。”云卿依言过去,便看见慕老爷子手上拿的宣纸,上面用正楷写了洋洋洒洒一纸《天问》,然而那字颇为稚气,筋骨都不成形,一笔一划都下了重墨,像是出自稚子之手。
    慕老爷子便笑:“昭和写的,如何?”
    云卿不免愣了一下。
    慕垂凉的两个孩子她不是不知道,大的名昭和,今年五岁,小的名曦和,今年四岁。这对兄妹乃是大房裴子鸳所出,裴子鸳出嫁之前就略显娇弱,这连生的两胎更是让她的身子亏损得狠了,这才一病不起。因当时慕家重孙辈只有这两个孩子,裴子鸳又不能抚养,所以老太太便顺理成章接了过去亲自照料着,且一直没请师傅,都是慕老爷子亲自授业。
    只是现在提起这两个孩子,倒是怎么个说法?
    云卿无从揣测老爷子意图,便照实答说:“略显稚嫩了些。”
    慕老爷子却笑,放下那纸说:“的确是不成气候,也只有阿凉碍着这两个孩子的字一直以来都是我教的,给我个面子,说还不差。”
    云卿心头那根弦一点儿不敢松懈,心知慕老爷子不会平白无故说起此事。果然,便见老爷子在桌前坐下,隔着桌子云淡风轻地说:“不过阿凉究竟怎么想,想是我这老头子年纪大了,竟也不大分明。孩子我替他养着,开口说要娶你,我也应下,风风光光给你们办了。让他做事,只言时机不对,一拖再拖。这都罢了,我老人家惯着些儿孙也都是理所应当的,然而唯独一事令我费解,我也不知,这究竟是他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若非云卿早在认识慕垂凉之前就深知慕重山为人,此刻恐怕真要替他觉得委屈。却也只能道:“恕孙媳不知老爷所言何事,还请老爷明示。”
    慕老爷子便抬头看着她,轻叹一声道:“你也知道的,阿凉一直以来都很忙。他是四族之子,除我慕家生意之外,偶尔还要为蒋家、裴家和叶家的疑难之事出谋划策。在没娶你之前,他连着几日不回家、天天睡在我慕家银号里也是有的。如此一来时间长了,与两个孩子难免就生疏一些。我看着又于心何忍?前几日,因想着你已嫁过来,他房里好歹能出个人照顾孩子了,便与他商量着让你来抚养照看,原是为了维系他们父子之情的,哪知阿凉似乎不大乐意,三言两语就给拒绝了。我原想着,兴许是我心急了些,毕竟你们是新婚,现如今塞两个孩子过去的确是我这老人家不解风情了些,于是又说等百日之后让你接去抚养,哪知阿凉他再次拒绝,说倘若无人抚养,就由我那大儿媳来带,这一点,却是令我不大能懂了。”
    云卿惊得目瞪口呆。这……怎么可能呢?
    那晚她与慕垂凉争吵,还猜测慕老爷子要拿两个孩子威胁他做事,而慕垂凉分明也是默认了的,怎么可能如慕老爷子所言,反倒是把两个孩子推给他们?!如果只是把孩子推给他们,即便担心云卿受了委屈,慕垂凉也不该在进门时那么恨那么恼怒啊!
    慕老爷子见她一副震惊之色,便点了点头叹说:“看样子,你也是不知情的,我还以为是你的意思。”
    “不、我不知……”云卿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却突然发现一件事,那就是即便她与慕垂凉争吵、即便她如今想起慕垂凉就烦躁,但当慕老爷与他所说不一致,她仍是毫不犹豫就站在他那边的。这个认知令云卿迅速冷静下来,稳了稳,轻轻摇头说:“垂凉他并未提起此事,倘若他真的开口,我原是他的妻,哪有不帮他抚养孩子的道理?必定会答应他的。”
    慕老爷便笑:“果真是个贤惠的,不愧是裴二爷教出的女儿,很识大体。其实这件事原就与阿凉没有多大关系,他素来忙碌,养育孩子这种事他帮不上忙,只要你点头也就是了。”
    真是越发得蹊跷了,竟要直接绕过慕垂凉吗?
    话说到这里云卿本该答应了的,但她心里头紧绷的那根弦却让她直觉以为此事绝不会那么简单。慕垂凉那晚与她争吵跟此事必定脱不了干系,他又连推拒了老爷子两次,必然有他的考量,若是她一个不慎贸然答应下来,万一反倒令他措手不及,她岂不是成了老爷子打击慕垂凉的帮凶?与其现在就答应了老爷子,倒不如先混过这一关,回去先找慕垂凉商谈妥了再另做打算。
    于是便转而问说:“此事原也系我分内之事,只要垂凉不反对,我哪里推辞得了?只是两个孩子的情况我却也不甚熟悉,需要做什么心里更是没谱儿,还请老爷指点。”
    慕老爷子见她果真乖顺,便不作多想,看着那沓宣纸说:“昭和系慕家嫡长,曦和虽是个女儿家,但我慕家子嗣单薄,女儿也是照男儿养,读书认字上毕竟是不能耽搁了。所以两个孩子虽是你带,但仍需麻烦你每日清早亲自送他们过来,白天自有我来照顾、教导他们,到了晚上你忙完了,便过来与他们一道用晚饭,然后再接他们回去。虽是麻烦了些,但不致误了你掌家,也不致耽搁他们课业,如此也算两全其美。”
    云卿紧紧抿着嘴,扬起一抹僵硬的笑,心里头可算是明白了。
    这哪里是让她养孩子,分明是用养孩子的借口栓牢了她!早上送去,晚上接回,还要在老爷子那里陪孩子用晚饭,谁知道哪一顿吃完还能不能回来!
    云卿心里一时气得翻江倒海,若非她对慕老爷子早有防备,兴许连这句都没问就早早被套进去了,到时候因她一个失误令慕垂凉受老爷子掣肘算个怎么回事!先前那些温情慈爱又可怜的话,如今想起来真是让她恨得牙痒痒!
    见慕老爷子仍等着她回话,云卿知道老爷子素来精明,生怕泄露情绪,于是极力稳了稳,尽量平和地笑说:“老爷思虑周全,孙媳原是不该说什么的。但有一句话,出嫁从夫,只要垂凉点头,孙媳莫有不从的。所以虽需我来尽心尽力,也要先让垂凉点头啊!再者,毕竟是裴姐姐的儿女,如今住九之礼刚过,我尚未来得及去向裴姐姐请安,这就接了她的儿女去抚养,说来岂非我这后进门的不知礼数?”
    慕老爷子只低低笑了两声,神色古怪地盯着她看。云卿知他生疑,干脆莞尔一笑,迎着老爷子目光坦坦荡荡说:“老爷有心为我们考虑,我们做晚辈的都心存感激。垂凉当日连番推拒我也能懂,恐是担心我年纪尚幼,不足以抚养两个四五岁的孩子。如今我若贸然答应下来,恐他更是气我擅自做主怠慢了孩子,怠慢了慕家的长子嫡孙呢。倒不如我先回去,一来将此事告知裴姐姐,毕竟她是生母,二来我慢慢地劝着垂凉,毕竟他是生父。生父生母都点过头,我抚养孩子才算没有后顾之忧呢。老爷放心就是,我有心抚养那两个孩子,就必定能劝得他同意,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只是这又有什么可心急的呢?来日方长,不是吗?”
    慕老爷子收起放在桌上的手,将自己埋在,至少看起来就像是深深埋在了宽大的太师椅里,只露出一个精神矍铄的脑袋,两只眼睛微微凸起,深邃透亮,泛着清光,脸上皱纹太过明显,却并没有显现出岁月不饶人的悲戚,反而让人觉得岁月给为他增加了太多太多的深不可测。云卿如今离慕老爷子那么近,但完完全全没有办法读懂他脸上任何表情,谈话开始直到现在,一次都没读懂过。
    “好,不愧是我慕家掌家之人,”慕老爷子脸上浮出极淡的笑,点头说,“你思虑周全,想必真的能做得很好,我等你几天就是了。”
    言罢阖上眼睛,已是送客的神色。云卿不敢松懈,极力撑住那股子心气,稳稳当当笑说:“既是如此,孙媳不敢打扰老爷休息,这便告辞了。”
    出了门,云卿再无力理事,直吩咐蒹葭说:“回房,现在就回房!回去让芣苢给凇二奶奶回一声,就说我咳疾犯了,今儿若是小事就让她自己拿主意,若是大事就先往后推一推!”
    哪知才刚进了院子,就见芣苢已经匆匆忙忙往外走,云卿只存了心要一头扎进房里歇一歇,只留蒹葭嘱咐芣苢。云卿这番模样直把芣苢看愣了,等云卿一只手已伸出才反应过来,急道:“哎,小姐——”见那房门已被云卿推开,转而又喊:“那若是急事呢?”
    云卿烦躁地喊:“拿就找三姑娘垂缃一同商——”
    ——看着房中的慕垂凉,云卿生生顿住脚步与声音。
    013 默契
    “你,你怎么在这里?”
    慕垂凉原本只是坐在窗边书桌前看书,见到云卿气急败坏地闯进来不免惊讶了一下,然而等云卿错愕地问出这句话他才放下书,脸色渐渐冷了下来。
    云卿自知失言,有些失措地想解释:“我、我的意思是,平日里你都很晚才、才……”
    “你若不想看见我,”慕垂凉沉声打断她,收书起身道,“我可以去书房。”说罢就要径直离开。
    云卿气极反笑,回头看着他背影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莫不是要与我绝交了?也罢,我哪里留得住你呢!不过有些事毕竟关系你,我一人不便拿主意,你若略有空闲不妨坐下听听。”
    慕垂凉顿住脚步,良久,折回来静静关上了门。
    云卿方才气急败坏跑了几步果真开始咳了,也懒得理他,径自坐下猛灌了两杯冷茶,却越发难受起来,慕垂凉蹙眉上前帮她拍背,云卿冷眼瞧着他僵硬躲开,气氛尴尬了一会儿子,便听云卿说:“我方才是从老爷子那里回来,老爷子嘱托我做两件事。头一件,说慕家如今开销甚大,需做调整。这第二件么,是老爷子让我代为抚养两个孩子。”
    慕垂凉果然神色一凛,在旁坐下紧盯着她问:“你答应了?”
    云卿低头喝茶,并不作答。慕垂凉伸手一把夺过她杯子隐隐带着恼怒说:“你疯了吗?我是怎么交代你的?我说两个孩子的事不用你管,我不会让你来抚养,你听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几时说我答应了?”云卿一句话堵得慕垂凉无话可说,她冷冷道,“头一件事,节俭用钱,那是横竖都要得罪人的事,我没应也没推,但老爷子既然开了口哪怕赶鸭子上架也都是迟早的事儿。第二件事,我说出嫁从夫,自己拿不了主意,要回来与你相商。”
    慕垂凉盯着她看了半晌,不得不叹说:“这样就很好,两件事都暂且拖着也就是了,我自有分寸,很快就妥了。”
    云卿嗤笑一声说:“你倒是又有分寸了?你看不懂老爷子安排这两件事的意思?慕家是经营银号起家,最不缺的就是银子,素来大手大脚惯了现在却让我去推行节俭,能是为了那一点子牙缝里头省出来的钱吗?不过是个意思,唬得我乖乖听话抚养两个孩子,乖乖每日送孩子过去,否则掌家事上他有的是法子让我里外不是人呢!”
    慕垂凉便道:“这些我也明白,不过推行节俭并不是没有办法的。再说了,大处省一省,小处放一放,明面儿上不得罪人也就是了,还竟打算真办了?到时候吃力不讨好。”
    云卿横他一眼说:“这叫什么话?你果真是不把我放在眼里,忒也小瞧了我!那慕家的钱省下来一分也落不到咱们的口袋里,多一分多不到我头上,少一分少不了我那份,我怕什么?还明面儿里做妥帖,若是我来,必得将此事漂漂亮亮办利索了,堵得各房人都无话可说才是!”
    慕垂凉挑眉便笑:“哟,能耐么!你倒是说说,你要怎么着?”
    云卿看他如此一时也得意洋洋扬起下巴说:“行事之下策在于攻事,行事之中策在于攻心,行事之上策在于攻人。凇二奶奶孔绣珠是个务实重干的,又能忍辱负重,做这种事她一分也不会抱怨,可惜就是性子弱了些,恐底下人阳奉阴违。所以倘若真要把事情做得漂亮,倒必须再加一人进来。”
    慕垂凉与她相视一眼,忽一笑,点头叹说:“亏你能想到到用垂缃!”
    云卿眼睛一亮,抓着他问:“你也觉得三妹妹可堪大用?”
    慕垂凉却摇摇头说:“此事麻烦了些。一来垂缃已出阁了,你要她掌管慕家事,恐难寻妥帖言辞说服众人。二来垂缃性子古怪些,也不是那么容易就会答应的。这三来,柳姨娘的闺女和二太太的儿媳都跟着你掌家,你倒以为那两个老的会服服帖帖听你的话?你岂不是给自己找事么?”
    云卿狡黠一笑说:“这你就别管了,我也不是第一天想用三妹妹了,我也有分寸呢!你只需到时略帮我说句话就是了,我总觉三妹妹很听你的话。”
    慕垂凉闻言更是笑,一边点头应下,一边伸手就去揉她头顶心,才一碰到,两人几乎同时想起还在吵架,一时脸上笑都僵了,过了一会儿,慕垂凉收了笑缩回手,说:“既然你有法子,那还急什么?还需要我做什么你直说便是。咱们闹归闹,面对旁人时当然还是要站在一处的。”
    云卿低头撇撇嘴,说:“这我自然知道。只是这两件事终究是连着的,第二件不做,恐怕这头一件怎么做都是错,即便底下人服服帖帖接受了,也怕老爷子故意寻咱们不是。咱们倒罢了,他能拿咱们怎么着?只是恐怕祸害到两个孩子身上,那可就不是小事了。”
    见慕垂凉一味只是不开口,云卿便接着说:“我是想着,孩子在外头放着总归不如带回咱们房里来得稳妥,如今他们也大了,也该请了先生认真教,不能这么老是耗着,今儿我看昭和那字,确然是——”
    慕垂凉低着头,眼底泛着冷意,再度不冷不热笑起来了。他这笑真是勾得云卿心头一团火猛蹿,烧的她抓心挠肺不能平静,便也收了笑冷冷说:“慕垂凉你什么意思?你若再这样子,即便那日你生气是因为老爷子要拿我要挟你,即便你从头到尾都是为了我,我也不领你这个情了!”
    慕垂凉脸色立刻冷了三分,神色古怪地看着云卿说:“我笑你多事!我早说了,那两个孩子无须你来抚养,你若有那空闲道不如自己给我生一个,巴巴地赶着对别人的孩子好做什么?慢说轮不着你,就是理当你来养,也还需得问问我愿不愿意成天一睁眼就看见他们两个呢!”
    云卿气得七窍生烟,“噌”站起来指着慕垂凉说:“我多事?好好好,是我多事,我上赶着去给你慕垂凉多事!你叫我给你生?你膝下那个大的五岁了字还写的乱七八糟,子不教父之过都是你的错!就算我生了也不敢给你养,我还怕有朝一日你也不愿看见我的孩子呢!”
    慕垂凉半阖上眼,面色像暴风雨降至一般压抑。云卿气得浑身发抖,一时又猛咳起来,直咳得心都要从嗓子眼儿里跌出来了,便听慕垂凉终于开口,却是道:“来人,给大丨奶奶请大夫。”说罢起身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头也不回大步出了门。
    云卿这一回气得厉害,请了大夫服了药也消停不下,一直咳嗽不止。到了晚上阮氏照旧送了川贝炖梨来,看着她喝下,又劝了好一会儿子才走。接着四姑娘冯月华又过来串门子,说晚饭时老太太那里送了一碟子藕粉桂花糖糕分外清甜,她便拿了一些过来送她,云卿自然只能作谢。冯月华看她果真不大好,也不敢继续打扰,混说了两句也就去了。哪知冯月华前脚出门,孔绣珠后脚便跟进来,却是正经事,将今日处理的大小事宜一点儿不落呈秉与她听。因多是园子里的小事,孔绣珠毕竟做惯了的,处理的十分妥当,云卿便无甚好说,只言辛苦。这般连番地折腾,等孔绣珠告辞的时候已实在没什么心劲儿撑着了,于是沐浴更衣收拾妥帖,是要睡了。
    云卿在床上躺了半晌仍是睡不着,正自烦躁得慌,忽听外头传来“笃笃”的敲门声。云卿只是愤愤不语,蒹葭与芣苢也都不去开门,却听外头秋蓉道:“大丨奶奶,是三姑娘来了!”
    云卿一愣,不由问蒹葭:“什么时辰了?”
    “子时刚过了一刻。”
    云卿算着自那日垂缃援手至今日也有好几天了,恐是当日言语起了些成效,一边心下惘然,一边又有些欣慰,点点头掀起被子下床,并叹说:“罢了,千乱万乱,好歹有一处是顺的!”
    却见秋蓉已请垂缃进来,垂缃深夜出门,只带了丫鬟满儿并一盏灯,见云卿边咳边起忙上前说:“我不知你病竟又重了些,是我唐突了,你快快先睡,我明日再来吧!”
    云卿便笑:“今儿有今儿的事,明儿有明儿的事,你若还未想好今儿来跟我说什么,那么不如等明儿想好了再说,我是不急的。至于现在,既然来了不如就随我走走。你不是喜欢杏花?我带你去看。”
    垂缃垂手站在一旁默默看着蒹葭和芣苢伺候云卿更衣,看着她不疾不徐罩上一件桃花云雾烟罗衫,穿上乳烟缎攒珠绣鞋,用一支点翠嵌宝大发钗将头发全部绾起来,最后披上一件银丝素锦披风。自云卿手腕受伤以来,这些寻常事多半由蒹葭和芣苢帮忙做,今次也不例外,她只是乖顺地伸着手,旁人看恐怕像一只被摆弄的木偶。
    却听一直一语不发的垂缃突然问说:“你的手腕……是怎么受伤的?”
    014 赏杏
    云卿不料垂缃会问起这个,便伸手看了一下,因前几日淋了雨那里又酸疼得狠了,如今涂了厚厚的药膏,密密匝匝包扎着。云卿便边看边对她笑说:“许久以前的事了,不大记得了,仿佛是因为不小心,自作孽了一把。”说着便与蒹葭一道出门。
    垂缃低头跟在后头,一路默然,走了许久方问:“那就恕我愚笨,不能懂了。嫂子既然说因果因果,从因即可看到果,又怎会叫自己受了这样重的伤呢?那岂非因果难猜,结局难定,命中注定?若是千算万算仍是走上不归路,那么顺应天命和穷究因果,究竟还有什么分别?”
    云卿点头赞说:“问得好。”几人绕过一大丛月季花,往东小湖边儿去了,云卿边走边笑说:“只不过顺应天命和穷究因果,其实并非南辕北辙的两条路。顺应天命难道只是一味服从?不,是让你看清楚你所拥有的。所以穷究因果也不是一味徒作抗争,而是让你看到面前的每一条路所指向的方向。当你知道自己的力量,又看得见沿途的危险和道路尽头的风光,你自然就更明白该走哪一条路,以及该怎么走了。这才是顺应天命,穷究因果。”
    垂缃闻言又是久久一番思索,最后却低低说:“我不大懂。”
    云卿便笑:“大约是我说得绕了些。只是你如今并未经历过什么事儿,虽是被人算计了一把,得了个不大喜欢的姻缘,但如今你心头一味只是怨恨,并未顺应天命,自然难冷静下来好好琢磨自己的去处,如此也不到你懂的时候。”
    垂缃并未多言,只是一路低头沉思,连转弯处也是满儿在旁提醒。云卿也不打扰她,只在旁尽量领了七拐八拐的小道,让垂缃和满儿难辩方向,蒹葭便偷偷问:“再这样玩下去,恐连咱们也不识回去的路了。”
    云卿看垂缃与满儿落在后头,便笑对蒹葭耳语说::“三姑娘拿不定主意,只今儿一次怕是不够。她记不得路,下次恐要再央我带她一次,我倒不是有心为难她,只是她性子偏冷,我总需得多寻了借口能与她说上话儿。”
    说话之间垂缃与满儿便跟上了,垂缃左右看看,疑道:“此处我却是真没有来过。说来我是慕家的闺女,你是慕家的媳妇,你对这园子却仿佛比我更熟悉。”
    云卿便意味深长地笑:“我敢带你出来,自然不会没有准备的。况且如今让我掌家,我岂能对这家反不了解?”
    说罢再往前走,沿着一条溪水逆流而上,越过土丘,便可见一汪澄明的湖水,在月光下泛着明亮又冷清的光。如今她们居高临下,大可将湖水尽收眼底,看来仿佛一面清晰的银镜,而周围的碧柳杏花,堪可为菱花镜上雕花纹。
    垂缃先是震惊了一会儿子,后来突然明白,指着湖对面的房子说:“那边——是老爷所居天问阁!”
    云卿便点头说:“是了,正是天问阁。只是素来没人越过天问阁走到这处小东湖畔的,余下三面一面是假山林,无路可走,咱们所处这一面倒是赏花最佳之地,但路途极其古怪难记,所以许多人不知此处风景。那晚我信步乱闯偶见此处杏花繁盛湖光秀美,后听你提起,方知此处与你所居之地甚远,于是我估摸了方向,特特回来寻了路,今日方能带你来这里。”
    垂缃闻言渐渐冷静下来,回头直看着她说:“你倒是费了大心思!”
    云卿不闪不避地笑说:“如今我是掌家之人,自然对这园子了解得越多越好,毕竟若下次再迷路,也不敢奢望能随时随地有个三妹妹你来救我了,是不是?”
    垂缃如今已恢复冷清之态,迎着月光远远看着几株杏花繁盛的老杏树,忽想起夫家沈家的杏花,一时突然有些气闷。却听云卿在旁笑念道:“‘不学梅欺雪,轻红照碧池。小桃新谢后,双燕却来时。’我从前一心爱梅,不知赏杏,如今看来亦不过俗人也。梅花孤冷,冬雪清寒,所谓相映成趣,亦不过是相依为命罢了,多得是凄寒。倒是杏花,桃花开过而开,乃是自有芬芳,不与桃花徒争艳;双燕来时盛绽,乃是端庄热忱,迎来春燕歇枝梢,至于红花映碧池,端的是鲜亮景色,此番光彩纵使桃红柳绿也争夺不去,何其美哉!”
    垂缃低头细品了一会儿,心里头思绪越发飘得远了,饶是她被云卿饶得再晕,此刻也有些恍悟过来她说的哪里是花,是教她怎么做人。垂缃本不是优柔的性子,如今干脆转身看着云卿问:“听你话中之意,你知道我今日为何而来?”
    “三妹妹这话说的……”云卿便笑,“我虽有些小聪明,毕竟不能卜算。”
    垂缃盯着远处湖光夜色看了半晌,微微扬起脸高傲地说:“你不坦白,我确是要直说了。我今儿来有事请教,当日你在我房中说,我于慕家种因,又于沈家种因,自然都有相应之果,这一句也就罢了,倒是后面一句,不知你还记不得。”
    云卿毫不意外,平静笑说:“记得,我说换作是你,我当持因果,将自己的命牢牢把握在自己的手里,再不容他人做主!”
    垂缃听闻此言惊得连连倒退,这些话她如何没有想过,只是毕竟庶女,在慕家素来无人听她说话,甚至连成亲都是任人摆布,如今听到这些难免震惊了些。
    几人一时都未言语,云卿便只笑笑,与蒹葭一道往前走,一直来到湖边杏花树下。春风吹得杏花轻轻飘落,红粉玉屑,落英缤纷,映着湖光月色,堪称人间仙境。垂缃远远看着她悠闲赏花,突然有些恼了,急匆匆跟上抓住云卿肩膀问:“你知道什么?又凭什么这么说?旁人的心酸苦难在你看来都挺容易么?若换做是你,你就能逃得掉么?”
    蒹葭和满儿都慌忙要上前分开二人,云卿示意蒹葭不必,满儿自然也不敢。云卿便道:“我白费心教你一番了!如今你已嫁作沈家妇,你还要怎么逃呢?自然了,逼得沈家给你休书一封也不会多难,可你娘柳姨娘呢?你哥哥冽三爷呢?你竟忍心?这条路你既然一眼看得到尽头、明明白白知道自己不会去走,那你还惦记着它做什么?我教你顺应天意,教你看透因果,你却一味只是怨恨,一丁点儿不尝试去改变,堂堂三姑娘慕垂缃,不过如此!”
    “那你说怎么做?”垂缃恨道,“我不明不白就嫁了人,如今沈家看不起我,慕家看不起我,竟反而不能叫我怨恨这世道?那你叫我怎么办?你叫我怎么办!”
    “那就,让他们,看得起!”云卿一字一顿喊,高声盖过垂缃咬牙切齿的声音,冷冷道,“‘半开半落闲园里,何异荣枯世上人?’杏花开落有时,世事枯荣有时,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一成不变。你自己虽心怀怨愤,却一味随波逐流,倒还怪起这世道来了,你当真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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