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请郎君来,我有事跟他说。”之前正想着跟他说说自己中意的几个女郎,如今倒是正好。
    下人领命而去,不过半个时辰,便请了桓歆过来。
    “阿母。”桓歆礼数周全地给习氏请了安。
    “阿式坐下说话。”此时,巧棋给桓歆搬了个胡床来。见娇媚丰满的丫头打儿子眼前过,儿子全然目不斜视的样子,习氏忍不住暗自叹息。
    她身边一共四个大丫头,分别是巧琴,巧棋,巧书,巧画,四个丫头端庄,甜美,清雅,娇艳各有特色,长相都是一等一的,全是她前几年为桓歆准备的通房。可惜,她这儿子什么都好,就是这事不开窍。之前送的丫头都退回来不说,对这几个姿色出众的,也从不侧目。
    习氏一一为桓歆描述着几个她中意的女郎,桓歆皱眉听着,倒也没打断。待自己生母说完,方才开口:“阿母,我早就说过,这婚姻之事不必操之过急。”
    习氏见他这副毫不在意的态度,直想两下将他敲醒,“怎地不急?你今年都十七了,看看这天底下的男儿,有几个到你这般年纪还未定亲的,有的成婚早的,连小儿都抱上一两个了!”说着,又叹气道,“也怪我,这些年耽误了你,不然何至于此!”
    桓歆见母亲这般,只得劝道:“阿母不必为此伤怀,此事本就是我的主张,和阿母并不相干。”
    “你小孩子家家有个什么主张!这事,你得听父母的!”习氏忍不住拔高了语调,接着又苦口婆心道:“阿式啊,为母和你父亲,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都多,这世间的事情,见多了。男儿到了年纪就该娶亲成家,在外头行走人家才当你是个成人。那谢家的十三娘子家世高贵,又知书达理,在建康城中也是排的上号的淑女,有甚不好?不济,还有王家的……”
    听母亲这样说法,桓歆不得不开口打断她,“阿母中意了他人,可想过他人中意我否?”
    他对此完全持旁观态度,是以想得比习氏全面,也看得更清楚。
    “她们岂能不中意?我儿这样出色,满京的男儿,谁能比得上你?”习氏对他这话大为不服。
    桓歆心知母亲即使在外表现得并不在意,心中却仍忘不了自己高高在上的世家身份,对此,作为晚辈他不好置喙,但有些事情却不得不提醒她,“就凭两点,兵家,庶子。阿母便等着看,那些清高的世家子会不会中意。”
    这话,他倒并非妄自菲薄,而是眼下世情便是如此。世家贵族重文轻武,自以为高贵清高,一般都是世家之间联姻。谁把女儿许配给兵家,简直会被耻笑得抬不起头来。习氏忘不了自己世家女的身份,眼睛总是盯着王谢顾张等高门,照如今的情形,若真的上门求亲,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这话是说到了习氏的痛处,她沉默了片刻,下定决心般地道:“只要我儿中意了,管他门第有多高,阿母和你父亲,都会为你求来。”
    桓歆很是无奈,父亲和母亲最近都对他的婚事甚为着紧,母亲三天两头跟着嫡母去相看别人家女郎不说,父亲也常揪着他去参加各种集会“偶遇”世家女郎。因此,到建康以来,倒是见过不少女子。
    “阿母不必再费神了,您说的那些人我都见过,并无可心的。建康事毕,也早些返荆州去。”
    闻言,习氏反应很强烈,拍着面前的案桌斥道:“这样好的女郎你都看不上,还想有怎样的!这般拖延下去,将来还要娶个天仙不成!”
    要娶个什么样的女子?这事在以前,桓歆还真没什么概念,大业未成,他是没有娶妻的打算的。也是最近父母老是提及他的亲事,也才稍微想了想。
    他自小无论是天赋还是际遇,都非常人可比,心下其实是隐有些自傲的。大丈夫在世的最高境界,无非就是古人说的“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他一直认为过于沉溺女色会虚耗身体,所以,美人无需太多,世间第一等的那一个便足够了。
    若说从小到大,见过那么多女子,有谁入了他的眼,那便只得一个桓姚。即使年纪尚小,定下等几年也未尝不可。
    可惜是他亲妹子。
    “阿母说对了,能叫儿子中意的,就是天仙人物。是以那等凡间俗女,您和父亲还是无需再白费心思了。”桓歆傲然道。
    儿子一向老成,难得说些少年意气话,却气得习氏直想捶他几下。
    桓歆想着,给他们一个难以企及的高标准,免得以后再拿这事来烦他,“若非要找,便只管照七妹那等模样寻去,且看儿子中不中意。”
    “你七妹?李氏之女?”习氏岂是那么容易死心的,暗自将这话记在了心里。想起之前管事说桓歆拿了江州的棉布送去芜湖院,又问起,“你与她们何时有了交情?”
    桓歆道:“交情尚说不上。只是觉得七妹小小年纪极为不易,便送些东西与她。”又嘱咐,“阿母往后,也关照她们些。”
    习氏心下甚为诧异,她这儿子从小混迹军营沙场,性子里最是铁血无情,何曾见有这样的慈悲心肠?
    第22章 声名鹊起
    桓温最近,为三儿的亲事甚为烦心。
    三儿桓歆在他眼中,自然是千好万好的,奈何那些世家子眼高于顶瞧不上他。
    前日,听习氏提过谢家旁支的那十三娘子,集会宴饮时便与那谢家的谢安隐约提了提,谢安毫不给他颜面当场拒绝不说,此事还被人耻笑了好几日。在背后说什么区区兵家庶子,竟敢肖想世家女,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之类的话。
    桓温对此十分懊恼,却也无计可施。他心中虽说瞧不起世家子弟们寄情山水,大多没有真才实干,但心里却也同样向往着能跻身世家之列。是以,对于自己寄予厚望的三儿,一心想给他娶个世家女提高身份。
    他能瞧得上的,人家瞧不上他们,他瞧不上的呢,倒是上赶着的多。桓歆这婚事,实在是高不成低不就。偏偏三儿自身还不配合,对定亲一事极为反对。对于桓歆,他也不能像前头两个儿子那样不顾他的想法一手包办了婚姻。因此,这未来三儿媳,不仅要家世匹配,还要三儿能中意,实在是难找。
    正是焦头烂额之际,接到了会稽王府送来的请帖,邀他过府一叙。
    桓温一拍脑袋,怎么倒把此人给忘了。
    会稽王如今是当朝的摄政王,不管是在世家还是兵家,说话都算有几分地位的。若三儿的亲事有他说合,比自己上门去求,倒是好得多了。
    遂叫人备了车马,应邀而去。
    且说会稽王府上,世子司马道生其实一直都让会稽王司马昱不太满意,觉得这个儿子天资驽钝不说,学业上头一塌糊涂,行事还偏激浮躁,一点都没有学到自己的半点风采。只是如今,他儿子死了一个又一个,长成人的就唯有这么一个,还是王妃嫡出的,便只得将他立为世子。
    司马道生在母亲的教导下这些年倒是知道了要讨好他父亲,因此,对父亲的喜好上头十分用心。司马昱好清谈,这上头司马道生实在是没什么天赋,迎合不了父亲,很多时候马匹拍在了马腿上,反叫司马昱对他更为恼怒。
    玉衡山人的仕女图一事上头,倒是好不容易得了司马昱欢心,因此,对这件事便更为上心。但凡那玉衡山人出了新的仕女图,便通通亲自去雅风堂买来献给父亲。上次买来的仕女图比以往更为有趣,连他这个向来对琴棋书画不感兴趣的人,都对那上头的故事看得入迷,就更不用提原本就好此道的司马昱了。
    这玉衡山人,画艺出色不说,还颇有几分文才,会讲故事,叫司马昱对他大为赞赏。虽说对方已经回绝了他的招揽,却更让司马昱觉得他是个不贪权势的清高之人,有隐士之风。
    司马昱这种崇古的人就是如此,人越是不在意他,他便越是要上赶着去追捧。
    因此,得了上次的画,便专门让司马道生去打听玉衡山人的身份。他心下,倒是生了结交这位画作高手的心思。这样的雅人,心思奇巧,心中应当也自有一番见识,若能一起清谈论道,想必会获益匪浅。
    司马道生对这件父亲交给他的差事自然是十分用心,再者这事也不难打听,不过几日,便有了详细的回音。不得不说,对于这位玉衡山人的身份,他着实吃惊了一番。
    回报给司马昱,司马昱也大为惊奇,这玉衡山人,竟然是一名不足十岁的幼女,实在是难以置信。更何况,这幼女竟是自家那位正如日中天的侄女婿府上的。
    如此,他倒不敢擅自去宣扬玉衡山人的名声了,贸然上门拜访或召见也就更不可能了。得知了那玉衡山人的处境,司马昱对这小女子心下既是赞赏,又是怜惜,想着此事他那侄女婿恐怕还是不知情的,不然也不至于让玉衡山人这样一届幼女卖画以为生计了。
    是以,便想着将此事告知桓温,以助那桓家小女一臂之力。
    司马道生对此事倒也从头到尾知道得一清二楚,他是个俗人,自然还会顾念着南康公主,因此提醒了司马昱一句,却不想被司马昱好是几句训斥,说他为了一己之私情,罔顾大义理法。此事,南康公主苛待妾室庶女,本就做得不对,他这做叔叔的,自然不该偏袒。
    这种事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已经知道了,哪能眼睁睁看那才高艺绝的小女子继续处于水深火热中。
    对于这点,倒让桓姚给算到了。她虽没有十分把握,却也有七八分。结合玉书在外头打听来的关于会稽王的行事个性,推测此人多半还是个心思仁慈,怜香惜玉的。他在本身对玉衡山人的有所好感的情况下,得知她是桓府庶女又处境艰难的话,大抵还是会有恻隐之心的。但此事在别人府上,他不便插手,多半是会告诉桓温这个一家之主。
    “大王,桓公到了。”侍人进来通传道。
    今日不比当年,桓温手握重兵,又执掌晋朝大半重镇,就算会稽王作为辅政大王,按辈分又是桓温长辈,却也不得不礼让三分。是以,闻侍人言,司马昱立刻起身去正厅相迎。
    两人见面,主宾依次落座,茶酒点心各自摆上,寒暄一番,这才开始谈正事。
    桓温看着侍人呈到面前的画卷,倒有些不明司马昱的用意。
    司马昱令两名侍人小心将画卷展开,桓温这才看清里头的内容,是一副《海棠春醉》的花鸟图,无论是海棠花还是其间的画眉鸟,都画得栩栩如生,传神得就如人身临花海之中,能闻得鸟语花香一般。
    待他看完了这卷,司马昱又叫他看另一卷,里头画得是一幅千山万雪,老翁寒江独钓的水墨画,意境十分超然,和前一幅相比又是另一种风格。这两幅画显见都是十分出色的,桓温看了落款,倒是同一人所出。
    玉衡山人?以往倒没听说过。不过,这会稽王历来好雅事,常常结交这些文人墨客,说不定是在哪里新发现的才子也未可知。
    “元子以为,这两幅画作如何?”司马昱打量着桓温神情,开口问道,倒给桓温卖了个关子。
    得知自己喜欢的那传奇又旖旎的绘卷故事是一个小女子所画,司马昱心中感觉甚为微妙。到底也不好将那样的东西拿给为人父的桓温看,于是,叫司马道生去购了几幅同是那玉衡山人所绘的花鸟山水图来。
    桓温虽说也不擅文采,但长期要和这些追求风雅的世家贵族打交道,这些年下来,倒也稍微有了些眼界见识,只当会稽王是叫他来赏画,闻言,倒如实评价道:“这海棠的画法颇为新奇,但栩栩如生瑰丽雅致倒也别有意趣,这寒江独钓图,笔墨豪放,气势磅礴,又是另一种超凡脱俗的境界。这玉衡山人倒当真是画艺不凡!”
    司马昱闻言,脸上露出些笑意。他如今差一岁到四十而立的年纪,养生有道,身上并无老迈衰颓之象,又常读诗书,气质高华,加之生得清雅俊逸,随着年纪渐长有了些持重端方的气质,倒是一派谦谦君子的模样,这一笑更给人如沐春风之感。
    “元子可知,这玉衡山人是何人?”
    “倒是未曾听过,皇叔又在哪里结交的雅人?”
    司马昱脸上笑意更大,他轻捋着下巴上的淡须,道:“这玉衡山人,说来倒与元子大有渊源……”见桓温这副毫不知情的样子,想着其中关系,倒叫人颇觉诙谐。
    “哦?”桓温挑眉,莫非会稽王是想向他举荐这玉衡山人,“愿闻皇叔详道。”
    “其人祖籍谯国龙亢,祖父曾任宣城内史,他父亲乃我朝伐北大都督,他的母亲恰好是我侄女。”司马昱脸上带着些促狭,“元子你说,此人你可认识?”
    桓温脸上的表情从一开始的不以为然到后来的讶异,会稽王说的,这明明就是他桓府的哪个小子,但他思来想去,也不知道自己的这几个儿子当中谁有这样一手丹青绝技,莫非……是他不知何时流落在外头的子嗣?
    这样一想,脸上便有几分尴尬,任谁让私生子找上门也不多光彩的不是。
    “还请皇叔明示。”
    司马昱见他这般神色,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看来元子也不曾想到,自己府上竟然出了个才女罢?”
    “才女?”桓温满面疑色,不该是才子才对?
    司马昱这才不再卖关子,直言以告,“这玉衡山人,便是元子七女桓七娘子。说来也是有缘……”遂将他如何无意间发现了玉衡山人的画作,又对其十分赞赏,想与其结交便派人探查玉衡山人身份,然后得知了玉衡山人身份的过程一一告知。
    桓温听完也是满面异色,他的七女?想了片刻才记起,他的七女是李氏所出,到底几岁倒不记得了,似乎年纪不大的样子。
    不过,若让人知晓自家有这样一个年幼却才艺出众的女儿,倒是足够在建康城引起一阵风浪了。那些世家子不是说他桓府满门武夫么,那就由这个女儿来狠狠地打打他们的脸吧。
    转瞬之间,桓温心中便有了想头。暗自压下,与司马昱继续谈笑,其间也提及了桓歆的亲事,希望司马昱能为他多多留意,有合适的人选还需司马昱从中说合一类的话。
    直到临别前,桓温才嘱咐,“小女一事还请皇叔暂且不要宣扬出去。”
    司马昱自是应下。本就是他桓府的事情,他做到这个地步能对玉衡山人有些助益便足够了。
    桓姚一事对于桓温而言,倒确实是意外之喜。回了府,他倒也不再端着,立刻找人问了李氏母女的居所,迫不及待地要去见见这个天赋惊人的女儿和李氏。
    对于李氏这个他曾经十分迷恋的女人,他还是有许多美好回忆的。那是他初次扬威晋朝的战利品,她绝色倾城的美貌不知迷倒了多少人。那些满口清高的世家子,口说不耻,其实谁不羡煞他。
    只可惜李氏这女人也是命途多舛,没跟他几年,那张脸便毁了。这一算下来,倒是三四年不见了,也不知如今她的脸好了没。他这几年忙着军务,倒也忘了过问此事。
    想着李氏当年的美貌才情,又给他养了这么个才华横溢的女儿,心里顿生了期待,加快脚步朝李氏所居的芜湖院走去。
    第23章 声名鹊起(下)
    桓温一路由侍人领着走来,见这路越走越远偏僻,忍不住皱了眉。李氏好歹是他的宠妾,怎么住到这样的地方来了。
    侍人敲了院门,出来开门的是曾氏。见到几名侍人簇拥着的桓温,脸上的神情既惊讶又激动。或许许多年前,她还曾对桓温有灭国的怨恨,如今,桓温在她眼中却是李氏母女唯一的依靠,暗地里不知多少次期盼桓温能登门。
    “郎主!”曾氏向桓温行了个深蹲的大礼。
    桓温对李氏身边的奶姆曾氏还是有些印象的,看见对方花白的头发,也不由感慨,几年不见,这嬷嬷倒是老了许多,岁月不饶人呐。
    桓温态度温和地叫了她起身,又问:“你家女郎和小娘子可在院中?”
    曾氏将桓温迎进院落,“郎主正厅稍后片刻,奴即刻去请女郎和七娘子。”
    桓温却道,“不必,直接领我去看看她们便是。”
    曾氏有些为难,李氏如今形容落魄,是不是先通报一声,让她有些时间收拾齐整些再来见郎主才好。但桓温坚持,曾氏却也不敢违逆他。
    桓温看着这破败的院子,心下对李氏倒是生了一分怜惜。她那样一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又是千金之体,却住在这样破落简陋的地方,可见这几年是受委屈了。
    “女郎,七娘子,郎主来了!”走到桓姚和李氏所在的屋子门口,曾氏提高了声音对里头道。
    此时,桓姚正和李氏讨论一个幔帐的绣样,正说着,便听曾氏大声在外头如是道。
    郎主?桓姚心中一转,立刻反应过来。在这府上能被叫做郎主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她的生父桓温。不由心中一喜,他终于来了!
    她正要起身相迎,却见李氏手头的绣花绷子一下子就掉在地上。她脸上闪过一丝惊喜,紧接着却是慌乱无措,噌地一下从胡床上站起来,快步朝里间走去。
    “姨娘?”桓姚正要问,却见曾氏领着一个约摸四十左右的身材高大的男人走了进来。这男人生得高眉深目,肤色微黑,周身气势磅礴,让桓姚觉得稍微有些面熟。
    “宛珠!”那男人口中喊道,声音有些粗犷。闻声,李氏的背影顿了一下,下一刻却是慌乱地进了内间,啪地一声合上了房门。
    这还是桓姚第一次得知李氏的闺名。虽然对李氏的状况有些担心,眼下更要紧的却是桓温。她压下心中忧虑,起身迎上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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