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有长安,如今还剩下个婆子,好歹吴氏的日子还算是过得去。
    顾怀袖也不能多问,只道:“我方才从大少奶奶那里回来,恰好遇见三爷跟四公子在那边,大少奶奶正在招待呢。”
    小陈氏一怔,没明白顾怀袖怎么会告诉自己这些。
    她脑子不灵光,过了一会儿才想到,她这副尊容要怎么过去见人?
    已经走到半道上,怕只有折回去了。
    顾怀袖懒得搭理她,直接往前面走了,不过眼见着要下台阶,又停住脚步:“老夫人最喜欢的便是江水蓝的缎子,听说今年没分到合适的呢。”
    偏生还是缺了一匹的。
    顾怀袖说完,就笑眯眯地去了。
    她觉得自己是个很善良的人,死也让对方死个明白。
    话已经说得这样明白,甚至可以说这样直白,小陈氏再蠢也该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
    原来自己身上穿着的这一匹缎子,竟然是老夫人最喜欢的。
    当时她强拿了那缎子,库房管事的表情便不大对,可没来得及阻止……
    后来叫人把缎子退回去的时候,小陈氏又只退了那弄脏的藕荷色的缎子,这不是已经让婆媳之间生了嫌隙吗?
    只是小陈氏那个时候还不知道而已,结果加上昨天的事情,老夫人憋屈了几日,也终于爆发了。
    一切的一切,终于有了因由,小陈氏不禁暗骂自己活该,竟然闯了这样的晦气。
    她原地跺了跺脚,气得直往回走。
    一步,两步,三步,忽然顿住——
    小陈氏看向台阶前面,那一条长长的石径上,顾怀袖的影子已经去远了,身边一个丫鬟,后面跟着两个,一袭的苍绿色襦裙穿在她身上半分不觉得老气,颜色太深,本是她这个年纪的人压不住的,可穿在顾怀袖的身上竟然无比适合。
    沉稳,大气,走出去每一步,都是踏在实处的,不紧不慢。
    小陈氏忽然有些迷惘起来:怎么顾怀袖忽然发了善心,来提点自己?
    手指缴了缴绸帕,小陈氏面色也忽然复杂了起来。
    到底这个府里,跟原来的家不一样了。
    经过了这几日的事情,她才明白过来……
    不是人人都是她的父母,万事都迁就着她,若是在这张府里,她迁就不了别人,忍不了别人,那就只能一次又一次地跌跟头倒霉了。
    小陈氏一埋头,眼底强忍了许久得泪,终于掉了下来,大颗大颗地,砸在地面上。
    汀兰一看,着了急,“少奶奶,您怎么了?”
    小陈氏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反正这一刻什么乱七八糟的情绪都上来了。
    她就在这走廊上抽抽搭搭地哭着,张廷璐之前截了顾怀袖,这时候也慢慢地往前面走,没心思再待下去了。
    结果,刚刚走过来,就听见小陈氏在哭。
    张廷璐皱了皱眉,本不欲搭理,可瞧见她哭得实在凄惨,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这是怎么了?”
    小陈氏也是没想到会在这里接连碰见顾怀袖跟张廷璐。尤其是张廷璐,小陈氏在外面骄纵,可在屋里的时候却是事事以张廷璐为大的。她只盼着自己这丈夫骂她打她,也别这样跟她一句话不说地冷落她。
    “我、我、我、我没事……”
    小陈氏连忙擦了擦自己的脸,勉强笑了笑,道:“我刚才听二嫂说三爷在大嫂那里,怎么一下回来了?”
    张廷璐听她提“二嫂”两个字,又见她满面都是泪,还是问那一句:“怎么了?”
    “没……就是忽然想起许多事情来,有点想家了……”
    小陈氏胡乱找了个借口,这时候也不敢在张廷璐的面前诉苦,她眼巴巴地望着他,像是望着自己的天和地。
    张廷璐也不多问,只道:“外面风冷,你早些回去吧,我去给四弟寻些东西。”
    “是,三爷您慢走。”
    小陈氏站在原地,看张廷璐离开了,这才忽然破涕为笑,拉着汀兰的手道:“听见没,三爷关心我了……”
    远远地,顾怀袖站在对面的长廊上,枝丛将她的身影掩盖,那边的小陈氏是看不见她的。
    青黛笑道:“少奶奶现在心情似乎又好了?”
    顾怀袖道:“我只是方才看见小陈氏的时候,又忽然明白了过来,其实夫妻夫妻,也无非就是凑在一起过个日子,开心是过,不开心也是过,小陈氏巴望着的也不过一个张三爷,至于我……”
    至于她?
    顾怀袖低下头,轻轻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而后抬起头来,继续朝前面走。
    左手抚摸着右手食指,顾怀袖心湖微乱。
    与其想着水中月镜中花,不如怜取眼前人。
    不知张二公子,现在又在何处?
    顾怀袖慢慢转到了学塾外头,站了约莫有一刻钟,又让青黛扶着自己回去了。
    里头的阿德有些奇怪,他老觉得自己像是看见了少奶奶跟她身边的丫鬟,可这眼前一晃,人又一下不见了。
    阿德搓了搓自己眼睛,摸着脑门,纳闷了起来。
    手里端着茶盘,阿德往这边走,张廷玉看他表情有异,问他道:“怎么了?”
    阿德放下茶盘,将茶壶跟茶杯都翻出来,道:“刚才怕是眼花了,竟然像是瞧见二少奶奶跟她身边的丫鬟了,结果一晃眼又不见了。想是小的眼岔,二少奶奶没事儿来这里干什么?”
    他自己反问了自己一句,又觉得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可张廷玉听了却微妙起来,他将手里一把还没画好的折扇扇面前后看了看,低头在上头题了一首诗,吹干了墨,又将折扇合起来,道:“跑一趟,把折扇给你二少奶奶送去。”
    阿德识得几个字,可张廷玉将折扇合起来了,这是不准备给自己看。
    他老觉得这里头有什么猫腻,怎么平白无故自己眼能岔了呢?
    不过还是给二爷跑腿儿要紧,他“哎”了一声,便紧赶慢赶地去了。
    顾怀袖那边慢吞吞回去,刚刚坐下来喝了口茶,阿德便到了门外。
    那扇子地进来,顾怀袖展开扇面一看,没作画,只是题字。
    “闺中少妇不曾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她一见,先是一怔,随即却脱口而出:“臭不要脸的!”
    外头的阿德还想听听有没有回话呢,乍闻顾怀袖这么一骂,吓得一激灵,几乎头皮都炸了起来。
    还没解释,里面顾怀袖便道:“你家二爷就是个烂心肠!谁为他愁了?要他在那儿矫情……你且告诉你二爷,他就是在学塾里头悬梁、锥刺股,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迟,我亦不怜惜他半分!你家奶奶我就是个喜欢着功名利禄的,恁地教他打趣我,回头来只教他别回来睡!记得跟你二爷说,书房屏风后头的塌给他留着的。”
    阿德何曾听过这样一番辛辣刁钻的话?
    他愣了半天,嘴巴张了张,不知道该说什么。
    顾怀袖有些不耐烦:“还愣着干什么?滚去回你家二爷!”
    这一回,阿德听懂了,他忙不迭地一躬身:“小的告退。”
    “回来!”
    顾怀袖忽地又想起什么,返身拿着扇子去了书房,提笔便在画扇上头叉了一笔,然后将自己歪歪扭扭的字,顺着那一行诗的缝隙给填了进去。
    最后,顾怀袖尤觉不足,往上面画了个大王八,熟练地吹干墨迹,才让青黛把扇子递出去。
    阿德这一回可以走了,顾怀袖也没再叫他回来。
    扇子重新送回张廷玉手中,他却是颇感兴趣,一面接过来,一面问:“二少奶奶可有什么反应?”
    阿德有些为难,不过还是如实道:“二、二少奶奶说……说您是个烂心肠。”
    张廷玉的手指顿时一顿,他抬头起来看阿德,烂心肠?
    眼睛微微一眯,张廷玉声线扬起来一些:“没有别的了?”
    “有。”
    阿德说完,就感觉到自己头顶上张廷玉那目光跟刀子一样,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二少奶奶还说没为了您曾,说您矫情。少奶奶让小的告诉您,您就是在这儿头悬梁、锥刺股,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迟,她也不怜惜您半分……”
    说着说着,阿德就说不下去了,他都快哭出来了。
    你说说这两口子,干的这叫做什么事儿?
    一个叫自己送扇子也就罢了,本以为是好差事,结果被二少奶奶那边给骂回来。
    现在他这不是猪八戒照镜子两面不是人吗?
    阿德心里苦,嗫嚅着说不动了。
    张廷玉低头,一面继续慢慢展开扇子,诗句露出来一句,两句,三句,他嘴里道:“继续说啊。”
    阿德声音发抖:“二少奶奶说,她就是个喜欢着功名利禄的,您今儿打趣她,您就别回去睡……说,说……说书房屏风后头的榻,已经给您备下了。”
    第四行,也终于出来了。
    张廷玉忽然觉得头疼,也不觉得阿德说的那些算什么了。
    刁钻狠毒果真不愧对“刁民”一词的批语,更不用说这扇面上顾怀袖的杰作了。
    原本这是王昌龄的一首《闺怨》,说闺中少妇因见枝头杨柳色,而想起自己那从军远征的丈夫,后悔让他去追究封侯拜相的事。
    方才阿德说在外面一晃眼瞧见了顾怀袖,这春日里头可不是正合适吗?
    张廷玉顺手就给题了上去,哪里料想,现在这诗……
    已然被顾怀袖给改瞎了。
    只改了两字一句,整个意思就完全翻了一转。
    “闺中少妇愁白头,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君怎还非万户侯?”
    张廷玉真是哭笑不得,这一句诗后面,还画了只大王八,活灵活现的。
    “真真是要气煞我啊……
    他叹了一口气,却珍而重之地将这一把画扇给收了起来,放进狭长的檀香盒子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2更,还在继续写,更新时间不定,大家早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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