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汪绎唯一的安慰便是,张廷玉是胡写一通,毕竟匆忙之中写就的试卷,肯定不如自己,所以最后若自己摘得了状元头筹,张廷玉又要丢一回脸了!
    这样想着,汪绎脸色终于松快了一些。
    两个人等了许久,才到了放行的时候。
    季愈与张廷玉是一道出来的,站在巍峨宫门下的巨大的阴影之中,张廷玉不知为何这样回望了一眼,他在这里的时间不过只有短短不到一日。
    可他相信过了今日,他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从这里进出,就像是他父亲那样,在此宦海之中沉沉浮浮,一起风云激荡。
    季愈似乎对张廷玉颇感兴趣,只看着他那高深莫测又阴晴变换的表情,待他平缓地转身踏着长长的铅灰色地面朝前面走的时候,才笑了一声问道:“不知张二公子如何?”
    张廷玉道:“无愧我心。”
    无愧我心。
    如此而已。
    他终于还是无法抗拒内心之中攀升起来的野心和*,曾经对父亲的承诺和那卑微的二甲第一的请求,在他回望的那一刻,在他转身的一刹那,在他明晰了自己胸膛之中升起来的那种无法浇灭的火焰之时,被他践踏在脚下,支离破碎。
    出尔反尔又如何?
    霜雪无法掩埋出鞘之宝刀,烈焰无法焚毁其胸怀壮志千千万……
    这一日回去,张廷玉在书房里坐了很久。
    张英回来的时候叫福伯来请张廷玉去说话,张廷玉只有两个字:不去。
    兴许顾怀袖才是最明白他的那个人,就在屋里抱着胖哥儿,用自己两片微显得薄的嘴唇,亲吻了孩子的额头,只道:“若你能听懂我的话,便记住这一日……”
    四月二十四日,子夜,张廷玉从书房走,穿上贡士朝服,至乾清门外等待听宣。
    此刻,皇帝的金笔已经落下,满朝重臣的目光尽皆落在皇帝的那一支笔上。
    这里将点出将来的风云人物,此刻的他们尚不知其中有多少人会消弭无声,也不知有多少人能平步青云,更不知多少人将名垂青史……
    一切都是未知的。
    除了那微微跳跃着的脉搏,伴着殿中微暖的灯火。
    皇帝钦点前十,读卷官则在桌面上将之前糊名的试卷,一一拆开。
    张英老迈的身体,隐藏在鎏金大柱后面,深深地闭上了眼,李光地站在张英的身边,却轻轻地伸出手来按了一下他的肩膀。
    殿中寂静的一片,只有读卷官们拆开密封,而后在御前用朱笔填写一甲三名次序,二甲七名次序亦书其上,一会儿去乾清门外宣读之时,将会把这前十名引见给皇帝,这一程序称之为“小传胪”。
    本次殿试大主裁李光地,正了正顶戴花翎,肃容双手接过黄纸名单,高喊一声“吾皇万岁”,而后退出大殿,在四名太监和两列御前侍卫的护卫之下,一路出了乾清门,立于御阶之上,便看见了不知在此守候了多久的今科学子。
    李光地吐气开声:“奉,天承运,康熙三十九年四月廿一策试天下贡士三百零五名,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故兹告示——”
    张廷玉站在所有人当中,与所有人一样端肃严整,甚至与所有人一样充满了澎湃的野心,然而他将自己的眼,轻轻地闭上,手指悄然握紧。
    李光地的声音还在继续,他年纪已然老迈,声音之中透着一种沧桑。
    “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一名——张廷玉。”
    这一刻,张廷玉紧闭着的眼,终于睁开了,他看向了高高站在御阶上,双手捧着金榜的李光地。
    李光地念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似乎停顿了一下,目光朝着下面微微一扫,却觉得自己久矣老迈的心忽然之间跳动了起来。
    这朝堂,已然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他微微一笑,带着满脸的皱纹,宣读今科前十。
    “第二名,季愈;第三名王露。”
    “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一名,汪绎,第二名张成遇……”
    张廷玉已然什么都听不见了,直到忠孝带被一旁等候已久的张廷瓒与周道新配在了他的身上,他才恍惚地明白过来。
    张廷瓒也说不出自己心底是什么感觉,只用力地拍着二弟的肩膀,笑也笑不出来,哭也哭不出来。
    被点中名字的十人,几乎都是狂喜,按照次序排班,由礼部的官员带着一路往养心殿而去参见皇帝。
    张廷玉为这十人最前面的一个,一步一步沉着冷静地克制着,稳稳地到了殿中,跪于丹墀之下,声音沉郁:“臣张廷玉,安徽桐城人,年二十九。”
    “臣季愈,扬州宝应人,年三十一。”
    “臣王露……”
    十人在下报完自己的姓名籍贯与年纪,这才再次引出而退。
    大殿之中侍立的张英,默然退出大殿之中忽然举袖掩面,老泪纵横,一时百感交集之下竟至于嚎啕大哭,众莫能阻,只看着这年逾花甲的老头颤颤巍巍地在所有人离开之后,顺着汉白玉大台阶往下,迎着满皇宫的黑暗一路哭着出了宫门。
    李光地远远地见了,却也不敢上前,只有那小太监问:“张老大人这是……”
    “望子成龙,人莫如此。张英一代大儒,当有今日见日之升,云之起矣……”
    李光地长叹了一声,也背着手走了。
    二十五日太和殿传胪大典,风和日丽,銮仪卫设法驾于太和殿前,乐声分列两侧,丹陛大乐则在太和门内两旁。
    满朝文武王公大臣,皆侍立于丹墀之内,三百零六人穿着朝服,戴着三枝九叶顶冠,按照名次排立在文武大臣东西班次之后。
    而后康熙升座,执事官、读卷官行三拜九叩之礼,奏韶乐,司礼官鸣鞭三次,,内阁大学士索额图捧黄榜放置于太和殿内东旁的黄案之上,再奏大乐。
    乐声止后,再宣《制》。而后唱第一甲第一名张廷玉,鸿胪寺官引张廷玉出班就御道左跪,而后宣第二名右跪……
    再奏乐又行三拜九叩之礼,礼毕,赞礼官喊:“状元何在?”
    张廷玉稍稍上前一步,跟上前人脚步,前趋一路行至殿陛下,站在中陛石上,石正中刻着的便是升龙与巨鳌。
    张廷玉就这样轻轻地站了上去,在所有人前面小小的一步,微微的一点,然而这一点,便已然是独占鳌头!
    这一刻,他浑身的血液,又开始奔流沸腾,以至于他的身体都在微微地颤抖。
    旭日东升已久,照耀着整个紫禁城,也照耀着着辉煌巍峨幽深的宫禁,更照耀着张廷玉,一个不普通的普通人。
    随着皇帝还宫,礼部官员将金榜放在云盘之中,黄伞鼓吹前导,一路出了太和门,将金榜张挂于长安街。
    而每一科殿试之后,唯有一甲三人:状元、榜眼、探花,才有资格从午门正中而过。
    平日里,这里是只有皇帝才能走的门。
    而今,张廷玉在所有人面前,一步一步出来,午门中门为他缓缓地开启,他当日站在宫门之外回望,便是要这午门中门,为自己——开启一回!
    兴许天下无数读书人终身寒窗,为的也不过就是金榜题名独占鳌头之时,再从这无上尊荣的午门中门走一遭吧?
    其余文武百官则至昭德门贞度门而出,往长安街观榜。
    连张英等人,也只有远远望着打正门而出的那三人,隔着三道宫门,他看着自己的儿子从自己的眼前走过去,走向他沉浮了一辈子的这一条路,不知是归或不归。
    而他,并不需要插手,只需要看着。
    张廷玉的选择,只是如此而已。
    整个京城,这一日是车如流水马如龙,无数人在长安街上翘首以盼,等着第一甲三人“骑马游金街”。
    张府之人早已经知道了张廷玉高中状元的消息,租赁了一座酒楼,只在二楼等候,外头就是张府的下人,个个喜笑颜开。
    顾怀袖就站在窗边,看着下面热闹的街市,一手抠着窗棂,另一手则轻轻地按着自己的心口,有些喘不过气来。
    前面忽然起了尖声的惊叫,沿路无数的姑娘朝着街道下面撒下花瓣,只渴盼着这三人看中自己,而张廷玉只一路面带微笑地过去。
    三匹马行至酒楼前面,张廷玉忽然轻轻一勒缰绳,后面两匹马自然不敢往前,也停了下来。
    两边无数的闺阁女子都悄悄来一睹状元风采,而今见到张廷玉在此地勒马,有的人甚至已经尖叫起来,羞涩一些的则举帕掩面,可谁不巴望着状元看中自己?
    然而所有人眼中的张廷玉,眼中却只有一人。
    他抬首,望着在窗边露出了一角影子的顾怀袖,只将袖中一把扇取出,高坐马上借了一文士的墨笔,在扇面之上书了几字,而后当街将毛笔投回笔筒之中。
    一合扇,张廷玉将这一把折扇高高扔出,恰好敲中那半掩着的雕窗,落在了顾怀袖的脚边。
    众人的目光全部齐刷刷地随着张廷玉这一个动作转向了酒楼的二楼窗边,却只瞥见一角秀影。
    顾怀袖削葱根一样的细指拾起了那一把折扇,起身,站在半掩着的窗边,轻轻将之展开。
    泪珠子瞬间下来,她无声地捧着那一把扇子,贴到自己面颊边,掩了半张美人面,只余一双朦胧泪眼在外,模糊地注视着他。
    张廷玉却在那烈日下头一甩缰绳,一笑策马而去。
    长安街,还很长。
    金吾仗引从天下,长安门外人如堵。
    许卿一世富贵荣华……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写得很慢,也很累,情绪有点刹不住。
    晚上还有一更,但是可能赶不上24点了,大家可以早睡了。
    二爷大愿得偿了。
    ☆、第一三二章 不负不离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顾怀袖重新上了马车,一路回了张府,也不抱胖哥儿,只坐在自己的屋里,怔怔看着这一把画扇。
    张廷玉……
    她的二爷。
    青黛等人识趣地没有去打扰,整个京城都还在欢喜之中。
    多少人一朝金榜题名天下皆知?
    无数士子苦读四书五经所为为何?不必将这些人想得太过高尚,他们无非是一群庸俗的读书人,为了扬名立万,为了平步青云,为了紧紧地扣住敲开宦海大门的那一块敲门砖。
    而张廷玉如今,不过也是一个庸俗的人,用最庸俗的一种形式,走进了最庸俗的一扇大门,还要再踏上一条最最庸俗的路。
    可庸俗又如何?
    顾怀袖手指尖在微微地颤抖。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有一颗心还在跳动,别得什么也不知道了。
    顾怀袖想,嫁给张廷玉兴许是她做过最错误,也最正确的决定。
    外面送来了状元匾额,张英将之高挂起来,从此张家也是出过状元的府邸了。
    张英早已经将情绪平复了下来,只有他知道,那一日张廷玉交卷之后,为着康熙那一句话,当场的大臣们发生了如何激烈的争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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