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他开蒙的时候还很小,张英就坐在那椅子上笑看着他。
    如今,张廷玉也带着微笑看着胖哥儿。
    旁有吴士玉乃是宋荦的家学先生,自告奋勇来当仪礼先生,见拜师礼完了便喊道:“拜师礼毕——”
    胖哥儿跪在地上磕了头,看着他的父亲,也是他的先生。
    如今这么多人看着,胖哥儿也懂事了,也许孩子就是在这一瞬间就开始脱离父母的怀抱,让翅膀硬起来,从雏鹰,一步步地飞走……
    顾怀袖在后面也看得见,她用帕子掩着口,已不知为何泪流满面。
    张廷玉道:“因父母忧心你年幼多夭病,八年不曾为你起大名,如今你入家学,略识数字。今日,按着家中排辈,你为自己取个名,阿德,抬名册来。”
    “是。”
    阿德应声,将写满了合适的字的字帖放在了高高的桌案上。
    胖哥儿再拜起身,只到了桌案之前,动作熟练地抬了手提笔,他虽不入家学,可父亲写字时候的姿态却是牢记。
    众人都以为胖哥儿开蒙晚,可如今看那握笔的姿态,便知道——
    仅仅是开蒙晚了而已。
    胖哥儿尚还肉乎乎的手,握着笔,看了一圈,然后圈定了其中一个字,便搁笔。
    阿德上前看了,将字帖起了,示于众人。
    张廷玉也看见了,心下也是复杂的一片。
    从今天开始,他的儿子就要长大了。
    张廷玉没忍住,忽的抬起自己的手掌看了看,而后想起了自己的头发……
    “公子姓张名若霭,行二,四十五年廿八入家学,自圈名为霭,示于众。”
    从此以后,他就叫张若霭了。
    他朝着堂中各位先生再次一揖:“学生张若霭,问诸位先生好。”
    ☆、第一九零章 彭氏
    其实,日子也没那么艰辛的。
    只是,对昔日的小胖子,如今的张若霭来说,他觉得自己选错了名字。
    只因为现在众人都叫他……
    “霭哥儿……”
    呵呵。
    矮个儿还是矮哥儿?
    做人真的不能太得意……
    张若霭也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在开蒙当日下学回来的时候,门口的青黛姑姑就这么叫了他一声,然后所有人都笑喷了。
    “霭哥儿……”
    头一个笑趴下的就是他那一点也不靠谱的娘,差点将眼泪都笑出来。
    顾怀袖之前所有的忧郁与惆怅,瞬间都笑没了。
    怎么就能这么搞笑的呢?
    从胖哥儿,到矮哥儿,人生的巨大进步啊!
    “我不行了……青黛你快来给我揉揉……”
    顾怀袖弯着腰,指着张若霭,简直有些同情这小子,看着人高马大的,之前叫做“胖哥儿”还情有可原,可现在忽然一喊,变成了“矮哥儿”,就觉得可怜了。
    虽然是自己的儿子,可顾怀袖从来没有一点要照顾这小子自尊心的自觉。
    小胖子几乎是在他娘的打击之下成长起来的,这几年也终于知道反抗,可……
    姜还是老的辣,他能跟他娘比吗?
    现在看着顾怀袖指着自己笑个不停,张若霭嘴角抽得厉害。
    眼看着一屋子的丫鬟都在笑,他嘟囔道:“要不还是叫小胖吧……”
    “你都入学堂了,怎么还能叫小名?名字是你自己取的,今后它跟着你一辈子。”顾怀袖终于不笑了,她招手叫张若霭过来,“因着不知老天给不给你一条命,所以刚刚出生的时候没有大名,如今有了,还是你自己选的。须知天下的路都要你自己选,自己走。如今你虚岁有九,待十一年之后行冠礼,便是真正成年,那时候将由你父亲给你取字。”
    不过也有人的字很早就取了,只是张家几个兄弟一直都是到了二十之后才有了表字。
    张廷瓒,字卣臣;张廷玉,字衡臣;张廷璐,字桓臣;张廷瑑,字
    却不知十一年之后,霭哥儿的字又是什么光景。
    顾怀袖想着,原想伸出手去摸摸张若霭的头,可想着,又滑下来,改拍他肩膀:“以后就是个小大人了。”
    张若霭还不懂他娘的眼神,只觉得顾怀袖不摸自己的头之后怪怪的。
    娘亲的细瘦的手掌,落在了他的肩上,明明没怎么用力,甚至只是轻轻地搁着,他就觉得压着,很沉,很重。
    可是他的脚步,瞬间就稳住了。
    张若霭觉得,自己站在这里,站在娘亲的面前,很端正,很用力。
    那一瞬间,他抬着一双明净而懵懂不知世事的眼,看着顾怀袖。
    然后,她再次泪如雨下。
    霭哥儿笑她:书上说,女人是水做的,我娘也是水做的。
    顾怀袖当时很想跟他说,男人才是水做的,他们身上的水分比女人还多。
    可是想想也没意思,索性不说了。
    一晃眼,张若霭开蒙了,空前绝后的开蒙阵容,又让整个京城传了一阵。
    顾怀袖倒宁愿没有这么多的期待和束缚,对一个孩子来说,他背负的东西太多了。
    他的三个先生是状元,来看他开蒙的都是翰林和进士,甚至还有大儒李光地……
    此刻张若霭背负的东西,其实不比当初张廷玉所背负的轻松。
    张廷玉兴许没有要给孩子压力的想法,只是希望他更好。
    不过,开蒙这一日的场面,也不是张廷玉能够控制的,总不能让客人们都不进来。
    想想,顾怀袖觉得自己儿子从小被她嫌弃着“丑”啊“胖”啊“笨”啊之类的长大,承受能力比普通的孩子要好太多了。
    开蒙对一个孩子来说,就是脱离蒙昧,知道种种大道理,开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最后“超凡入圣”。
    后者乃是圣人之道,寻常人不过追求到“治国平天下”而已。
    顾怀袖看着庭前落了的花,掰着指头算着日子。
    若霭开蒙一过,府里三爷跟四爷就要准备着走了。
    张廷璐漂泊多年,想念家中老父得厉害,父母也不能没人照顾,走得倒是干脆,乔妙娘更是与张廷璐进退一致,说了要启程之后就准备着了。至于张廷瑑,却与张廷璐差不多,一则要科考,二则回家看顾父母,所以张廷瑑这里也没问题。
    唯一一个满脸不乐意的就是彭氏了,不高兴地在屋里砸了个大花瓶。
    顾怀袖听了,只叫人去告诉她,砸了的花瓶记在他们四房的账上,回头记得找个东西来摆上。
    彭氏气得发抖,站在自己屋里就阴声怪气地说话,张廷瑑刚刚从外面跟二哥说话回来,就听见彭氏这些话。
    一听,他就知道这是在针对谁,张廷瑑有些不耐烦:“你还没个完?你若是不愿意走,自己留在这里就好了!”
    张廷瑑巴不得就回桐城看父母去了,彭氏舍不得自己的哥哥,又觉得现在张廷瑑身上没功名没出息。
    这府邸还是他二哥的,他们一家住在这里随便使唤个下人都有人说三道四。
    他张廷瑑倒是无所谓,每次他一喊下人,个个都是腿脚麻利地跑,一到了她彭冰莹,个个都跟脚被粘在地上了一样,不是说这差事不能办,就是说二夫人肯定不允许。
    做什么都要被框着,哪里有自己家里自在?
    彭氏万万没想到嫁做人妇竟然就是这样,当初费尽心机地嫁进张家门,就是因为听了哥哥彭维新的话。
    现在比较一下张家的兄弟三个,二爷最本事,前不久才回来的三爷看着更是又深情又专一。
    早知道等张廷璐回来,哥哥再让自己挑,即便是当了张廷璐的续弦也比现在好啊,现在好事都落在了一个瞎子的身上,彭冰莹别提多生气了。
    现在见着张廷瑑竟然没说为自己说话,她气不打一处来:“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留在这里?我有什么不敢留在这里的!京城多好,在顺天考乡试又怎么了?说什么药回家看望父母,你以为我真信啊?还不是你二哥二嫂见咱们烦了,要赶咱们回去!”
    “你怎么说二哥二嫂的?”
    张廷瑑前一阵看彭氏还小心翼翼地,自打彭维新中了进士,又入了翰林之后,她整个人都变了。
    彭氏巴望着要拿到管家的权力,至少帮着管管府里的事情,也好过是个丫鬟都给她气受,一不小心使唤到二房的丫鬟就更尴尬了。可是现在府里什么事情都不归他管,放什么差事都轮不到她,顾怀袖还说什么府里的事情有她搭理,下面也有管事的丫鬟和婆子,让她先好好待着,该让她管事的时候就会让她管。
    这哪里像是要放权给自己的样子?
    彭氏心里堵:“我就这么说又怎么了?我在屋里摔坏个花瓶,她那边都要叫我把花瓶给补上,她算是什么啊?我摔坏个花瓶怎么了?”
    “好好的你摔花瓶干什么?”
    张廷瑑向来知道二嫂是什么行事作风,那等雷厉风行,当年张府里谁人没见识过?只是最近几年修身养性,看着性子平和了不少罢了。
    可即便如此,二嫂也不是彭氏惹得的。
    张廷瑑现在才渐渐回过味儿来,人家是设了个仙人跳,让自己跳呢。虽非仙人跳,又与仙人跳何异?
    他不好色,可也中了招。
    娶彭氏,兴许是张廷瑑继幼时轻信芯蕊之后,做的最大的错事。
    可是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挽回的余地了。
    看着彭氏不说话,张廷瑑又问:“我问你,摔花瓶干什么?”
    彭氏将茶碗一摔,只道:“我就是看不惯她,就是不想离开京城会桐城,怎么了?我摔个花瓶碍着她了不成?”
    张廷瑑的脸色,终于渐渐变了。
    他盯着彭氏这一张脸,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当初在自己面前展露过羞怯之色的少女。
    想来女子嫁人前与嫁人后,乃是两样。
    “你没碍着她,你碍着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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