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爷进了客厅,喝了一盏茶,便直接让丫鬟领着去了客房。
    顾怀袖这边想着要安排什么,却一时之间没什么头绪,只叫人先跟张廷玉说一声,免得到时候打个措手不及。她刻意把两位爷排在了东客房最右边,寻常不走动应该不会撞见什么人,再说了,即便是撞见,又有几个能认识胤禛跟胤祥呢?
    桐城这样偏远的地方,见过皇子的都没几个。
    想着,顾怀袖略略安了些心,一抬眼看见站在外头伺候的丫鬟,随手指了两个样貌好看的,让她们去二位爷的屋里伺候。
    皇子住进来,真是什么事情都要操劳。
    顾怀袖想想简直替自己憋屈,真不知道是不是赶巧了,什么事情都在往桐城来。
    水患的事情肯定要牵扯一大批的官员落马,江南这边的官场又要换血了。
    琢磨了一会儿,顾怀袖也就困了,只去找了陈氏、乔氏和彭氏,妯娌四个坐在一起用饭,说爷们在厅前吃,不过现在人还没回来。
    陈氏只在江南将养,乍听闻太子被废的时候,整个人几乎是大喜过望,似乎欢喜了好几天,只可惜好景不长,很快人就跟心愿已经了了一样颓败下来,大夫又开始跟张府的人说,准备后事。
    可谁想到太子第二年有复立了?
    陈氏几乎那两个月几乎是喝着药灌出来的命,她就是不想死,不看到太子倒霉,她就是去地府见了张廷瓒也不甘心。
    现在的陈氏看上去脸上惨白,身形枯瘦,根本看不出还有当年风姿绰约的模样。
    如今吃饭,她也是不说话,只等着吃罢了。
    顾怀袖见她这样,心底也只有暗叹一声。
    陈氏就是这样苦熬着,每每大夫都数她撑不下去了,可她偏偏撑了下去,当初杏林圣手上官辕说陈氏活不过三两年,谁又想得到,已经过去了六七年?
    外头热热闹闹,里面吃饭却颇有一种冷清的感觉。
    因为守孝,三爷跟四爷的科举又要耽搁,彭氏愁眉苦脸了很多天,倒是乔氏处之淡然。
    顾怀袖给陈氏夹了菜,陈氏抬脸起来苍白一笑,却道:“二弟妹,我且问你,方才你屋里是不是有丫鬟领了两位爷进去?”
    陈氏的声音都沙哑了,话刚刚出来,就差点哭出来。
    她泪眼蒙蒙地看着顾怀袖,只盼着顾怀袖给自己一句实话。
    那两位爷当中,有一个却是陈氏觉得面熟的,张廷瓒当年的事情陈氏只是知道一二,可是四爷的事情,陈氏想想也是明白过来。她今日不过是远远瞧见了影子,便是大骇。
    有的事情,陈氏真的想要问个清楚。
    她打见了那位爷之后,就有些恍恍惚惚,一直等到这会儿,才问了顾怀袖。
    若是没有这一顿饭,她兴许就会主动去找顾怀袖。
    顾怀袖沉默了许久,乔氏与彭氏如今都算是很有颜色了。
    在她们两个人进门之前,张家曾经有过一段旧事,这都是张家兄弟知道的,乔氏彭氏两个做媳妇的,自然隐约地在猜,这种时候再好奇也不敢说什么。对外,张廷瓒只是发了急病没了,完全与旁人无关。
    等看着乔氏与彭氏出去了,顾怀袖才叹了口气:“大嫂……”
    “我知道你不是有意要瞒我,如今桐城这边的情况,我也清楚,你只管告诉我……”陈氏擦了擦眼角,“那两位爷来,兴许是又别的事情,可我这个未亡人,不过想找那位爷问个清楚罢了。”
    “……我找人给您通传一下。”
    问了也不过是徒增伤感,太子现在还没倒,即便是能问得具体的情况又能如何。
    顾瑶芳已经死了,不过顾怀袖不会对外说出去,尤其不会说顾瑶芳跟张廷瓒的死有关。
    现在陈氏也是随时会没命,仅凭着一口气吊着的人,有些事情顾怀袖不敢擅自做主,可不问又能怎样?憋着她不成?
    顾怀袖想着,起身叫了丫鬟去客房那边通传。
    张廷瓒也算是四爷的门人,他的未亡人去讨个说法罢了,到底太子的事情什么时候能定……
    胤禛那边却是没怎么想到,张廷瓒的妻子要来问自己。
    屋里端来了菜正在吃,可现在吃不成了,高无庸这一回跟着出来了,不过半路上查事情这会儿不在,他想了想还是允了,只叫人来见。
    顾怀袖陪着陈氏过来的,陈氏刚刚进来就行了大礼,胤禛不好伸手去扶,只能顾怀袖去扶了让她坐在下首位置说话。
    胤祥在一旁看着,屋子里有丫鬟,这会儿都被屏退走。
    事关机密,大意不得。
    这会儿张廷玉那边若是回来,应该也知道了。
    陈氏泣不成声,只道:“王爷,我自来知道我夫君并不只是在给太子爷办事,也素来知道他在詹事府的时候多得您的照顾,到底此间有什么恩怨,妾身不过一介妇人,弱质女流,原不该逾矩过问朝堂之中事。可夫君实在去得冤枉,您能否详说当年之事,也好让我等明白?”
    以前顾怀袖也问过,可胤禛一直不大想说。
    顾怀袖曾说过让四爷别养着林佳氏,也就是顾瑶芳,可他因为自己手里要办的事情,没有理会。
    那一年的险事,终究还是说不过去,若真追究起来没有胤禛的责任,顾怀袖是决计不信的。
    只是张廷瓒这样聪明的人,一直在詹事府之中为太子效命,竟然也能被胤禛给拉拢了去,一则可见胤禛手段不凡,二则可见胤禛其实本事不小。若是他没本事,张廷瓒又怎么可能舍了太子而归入胤禛的门下?
    只可惜,下对了棋,可时机不对。
    若再才迟个三五年,兴许就是完全不一样的光景。
    到底张廷瓒还是为胤禛办过事的,人是张廷瓒挑的,出了什么事,有什么代价,也该是张廷瓒早就料到的,顾怀袖不想谴责任何人。
    她只站在一旁听着,不插话。
    胤祥那个时候年纪还不大,只是已经跟胤禛走得很近,张廷瓒的事情他几乎不清楚,若不是今日见着张廷瓒未亡人来问,却是根本不知道张廷瓒也曾经是四哥的人。
    端看张二夫人这明显不动声色的模样,胤祥便知道顾怀袖怕也是心知肚明。
    他也跟顾怀袖一样不说话。
    现在只看胤禛了。
    胤禛端了茶杯起来,垂着眼,似乎不大想想起那些事情。
    当初胤禛的老师也是张英,只是学到的东西不多罢了。因为算是张英的学生,所以趁机便跟张廷瓒走近了,那时候太子还没狂疾,只是日益骄纵,索额图撑着腰,太子就逐渐开始被带坏。
    张廷瓒见着太子那模样也不喜欢,胤禛就是在这当口将张廷瓒拉了过来。
    许多年,这种拉拢都在水面底下,胤礽甚至是一直不清楚的。
    “索额图一党有密信来往,上有贪污结党与妄言之罪,只要有那一封信就能扳倒太子,所以卣臣冒险带了信出宫,没料想被人暗中向太子告密。太子密告索额图……卣臣刚刚出了宫门,就被索额图一党派来的人跟上,趁夜以毒箭射之。”
    一字一句,都跟在冒血一样。
    胤禛握紧了手里的茶盏,似乎下一刻就要将之捏碎。
    然而他渐渐地放开了,轻轻把茶盏搁在了茶几上,顿了好一会儿才道:“后来那一封信被交到了我的手上,只是卣臣到府上的时候……”
    后面的事情,张府的人便清楚了。
    只是短短的一段话,于陈氏而言却像是过去了好久好久。
    她手中的帕子已经全湿了,这些年都是暗无天日地活着,伤疤一直就没好过,如今再这样狠狠地一揭,又哪里能忍得住?
    陈氏哽咽着,只寒声问:“告密的奸细是谁?”
    这时候,胤禛看似随意地扫了周围一眼,目光从顾怀袖脸上一晃过去,才道:“是一个安插在太子身边的侍妾,她贪慕荣华富贵,不想太子倒掉,所以做出了这样狼心狗肺的事情……”
    “这人如今何在?”
    陈氏又问了一句。
    现在的陈氏,看上去似乎又有了当年刚刚嫁进张家不久的意气和仪态,整个人看上去都有了精气神。
    顾怀袖却忽然有了一些不大好的预感,她想要上去,可是迈不开脚步。
    陈氏就这样端端正正地坐着,目光明净地瞧着胤禛。
    胤禛道:“四十七年废太子之时,溺死于毓庆宫莲池之中了。”
    当时这个消息在宫里传得还算是远,可陈氏那个时候已经在桐城修养,根本不知道。
    听完了胤禛的话,陈氏扶了一下扶手,终于起身,再次无声地给胤禛行了叩拜大礼,顾怀袖看她人都要站不稳了,上去扶了一把,却被陈氏推开了。
    陈氏缓缓退了出去,顾怀袖站在原地,骤然有些不知所措。
    陈氏不可能知道宫里林佳氏就是顾瑶芳,也不可能知道顾瑶芳顶替了宫里真正的林佳氏进去,这会儿林佳氏已经死了,相关的人员应该也早已经被灭口。陈氏不搭理她,应该是别的原因。
    顾怀袖潦草地给胤禛这边行了个礼,出去的时候才唤了人重新来伺候。
    胤禛看着顾怀袖追出去,自己却慢慢端了一杯茶来,这是桐城土茶,去年时候张廷玉将张英和他自己制的茶着人送上京城,康熙还夸奖了一阵,又想起当年的张英来,顿时好一阵感叹。可如今胤禛看着这茶,心情一点也好不起来。
    他手腕上沉沉地,看了自己手掌许久,才端茶来喝。
    外面顾怀袖已经追了出去,跟在陈氏后面:“大嫂,大嫂……”
    下台阶的时候,陈氏差点摔了一跤,她前所未有的清醒,似乎一瞬间就回到了当初张廷瓒还活着的时候。
    她所挚爱的男人,因为这样荒谬的理由而去的。
    在被顾怀袖扶住的一瞬间,陈氏几乎以为自己要哭出来,可她没有,她发现已经哭不出来了。
    站直了身子,站在廊下,陈氏只问了顾怀袖一句话:“如今你也在为雍亲王卖命?”
    顾怀袖终于知道陈氏之前为什么不搭理自己,她过了许久才回道:“是。”
    陈氏一下笑出声来,“那二弟呢?”
    “不是……”
    顾怀袖不知道陈氏到底要问什么。
    这一瞬间,她忽然看不懂这个病弱的妇人。
    陈氏的身子烙铁一样烫着,明明很病弱,可偏偏没有倒下去,有一口气撑着她,撑着她的骨皮血肉,让她还站在这里。
    远远地天幕上泛着红光,不是什么好兆头。
    多灾多难的康熙四十九年,陈氏知道自己命数快尽了,能在死前知道个准话,到底也算是死得明白了。
    “有的人要死的时候,会忽然看开,什么看不明白的都看明白了,对自己做过的那些错事也都一清二楚,就像是婆婆去世的时候……有的人要死的时候,会被上苍赋予极大的智慧,老天爷会将天机昭示给她……”
    陈氏声音带着几分模糊和渺茫。
    她用一种极端怜悯的眼神看着顾怀袖,用枯瘦的手掌抚摸了她的脸颊,又缓缓地放下,一个人顺着前面的石径走过去了。
    顾怀袖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很冷。
    这一刻,她已经知道了。
    陈氏的命,已走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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