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三番,灭鳌拜,亲征噶尔丹……
    功业甚伟。
    “啪……”
    拨算盘的手指忽然停下来,顾怀袖坐到了妆镜前面,仔仔细细地看着自己,终于在鬓边找到了第一根白发。
    她珍而重之地看着,抚摸着,便将头埋进臂弯里,这么睡了一觉。
    春日风光正旖旎,鸟儿啁啾,落英缤纷,人间盛世。
    而她,不过在这盛世里,寻求一隅的安稳。
    外头歌舞正盛,而赵凤诏命数已尽。
    一片的祥和之中,赵凤诏已跪上断头台,他父亲赵申乔和兄弟赵熊诏都在,张廷玉也在。
    手里握着一份卷宗,像是当年那样,张廷玉将卷宗轻轻放在了翘头案上,微笑着看脸色惨白、神情恍惚的赵申乔:“噶礼下狱,赵凤诏贪污库银二十万,万岁爷亲定为天下第一贪。赵大人,您这天下第一清官,该行刑了。”
    赵申乔完全无法回忆起宴席之上的一幕,直到如今恍恍惚惚坐在了监斩官的位置上,他才明白过来。
    两眼充斥着血红,赵申乔年纪已经大了,白发人送黑发人。
    “何等恶毒之人,才会如此处心积虑地报复……”
    张廷玉却笑:“何等恶毒之人,会置我一无辜门生于死地?我张廷玉,为万岁爷办事,绝无半分挟私报复,更无半点私心。”
    这话,与当年赵申乔对张廷玉所言,何其相似?
    当年赵申乔说过的话,如今被张廷玉原话奉还!
    戴名世何辜?
    被牵连流徙的数百人何辜?
    如今赵申乔来跟张廷玉说恶毒,说处心积虑,真是天大的笑话!
    轻轻一拱手,张廷玉退到一旁:“时辰快到了,该您监斩了,赵大人莫要自毁前程,万岁爷那儿还等着听消息呢。”
    千叟宴上闹出这么大一件事,还截获了胤礽噶礼等人密谋的信件,更有巨贪赵凤诏,群臣都来劝阻,叫康熙别在千叟宴见血,可康熙在气头上,人人都说今日见血不吉利,可偏偏有个方苞出来说:“皇上便是天,天之所向便是吉!”
    此言一出,谁还敢反对?
    天子一发话,今日竟见血光!
    赵申乔颤抖着手,拔了签,近乎哀嚎地扔了出去,看着刽子手斩了他儿子,整个人悲痛欲绝地扑倒在地。
    张廷玉只将袖中一张从黄历上撕下来的纸压在了案头。
    三月十八,宜嫁娶动土开市,忌入殓行丧。
    可不是好日子吗?
    他像是两年前一样背着手,缓缓顺着长安街,穿过热闹繁华的人群,眼见耳闻,一派盛世气象。
    戴名世被挫骨扬灰,如今英魂安在?
    缓步路经昔日权倾朝野的明珠府邸,忽见门庭冷落鞍马稀,便知六朝旧事随流水。
    古今王侯将相,岁月里,不过黄土一抔。
    身前事,身后名。
    于死人又何知?
    且抛那浮名似云去,待我浅斟低唱,狂一回、真一回……
    ☆、第二三三章 困局
    康熙于畅春园门前万寿节作《千叟诗》,遂将此宴名之为“千叟宴”。
    左都御史赵申乔的儿子赵凤诏被斩于断头台,这一日乃是吉日,不宜入殓收葬,尸首过了次日子时方敢动,殓入棺中。
    次日早朝,赵申乔以教子无方、为父不察为名请辞,康熙不允,固请诸臣议事,张廷玉进言:“赵御史清廉为官,是为能臣干吏,乃大清股肱,万不可辞。”群臣附议,于是令赵申乔官居旧职。月余后,广东出饥馑之荒,康熙遂命赵申乔前往督办赈济平粜之事,七月授户部汉尚书。
    同年七月,张廷玉随扈往木兰围场行猎,晋奉直大夫,官三品,特赐二品官俸禄,以示皇帝嘉许。
    一切似乎都开始好转,而顾怀袖的白头发一开始有,她整个人似乎便安定了下来。
    等张廷玉从木兰围场回来,又是九月中旬,连中秋都没来得及过,回来赏月却连桂花都要落了。
    顾怀袖叫人在庭院之中置了酒席,做了螃蟹,摆了桂花酒,便坐在了桌旁,又吩咐青黛去温酒:“天也渐凉了,酒冷伤身,还是暖暖的好。”
    月上中天,府里丫鬟几年换一茬,如今已经少能找到当年的熟面孔了。
    张若霭坐在一旁,只促狭地看着顾怀袖:“娘,前儿我跟钱朗喝酒,怎没见你关照说要喝温的?”
    顾怀袖闻言抬头,看他一眼:“这些小事上你倒是比谁都在意,怎不跟你爹比比学问本事?这几个月你在他书房之中可也学到了不少东西了……”
    的确是学到了不少的东西。
    张若霭一双眼抬起来望着他母亲,又缓缓的垂了下去,往嘴里塞了一块梅干,有些酸涩。
    “是学了不少的东西,儿子还比不得父亲。”
    “不过你父亲十五的时候,未必有你本事……”
    不,这话这样说也不对,顾怀袖认识张廷玉的时候,张廷玉已经及冠。而十五的张廷玉是什么样子,顾怀袖也不是很清楚。
    可是想想也知道,那并不是什么好过的时日。
    兴许是忽然被这一句话给勾起对往日的种种回忆,顾怀袖一时没说出话来,连张廷玉回来了都没注意到。
    直到,张廷玉的手指轻轻擦过她额头,勾了她鬓边一缕金流苏,才回过神来。
    “回来了?”
    “刚回来,才从宫里处理了事情。倒是你,怎见着人清瘦了不少?”张廷玉看了一眼两个儿子跟一个女儿,又回头来看顾怀袖,末了道,“方才想什么这么入神?”
    “跟若霭说十五岁的事儿,刚问他学问如你不如你,倒是想起来,十五之时,还不认得你。”
    那个时候京城里基本只听过张家大公子廷瓒,又有何人知道如今时易世变,反倒是张廷玉步步高升呢?
    世上的事情真是捉摸不透,那个时候她还没撞破太子跟芳姐儿的事情,也没被胤禛给控制住,更没有上贼船,日子虽然明争暗斗,可也悠闲无事。
    现在荣华富贵满身,回想当年白衣之时,却有颇多的慨叹了。
    一路走来,二十余年。
    两人对望了一眼,又都是一笑。
    张廷玉道:“明年断不想跟着皇上去塞外了,每年中秋都只有回来再过……”
    “爹一点也不念家。”张步香扮了个鬼脸,一吐舌头,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中秋过节都是娘跟我们一起看月亮,你不回来看。”
    张若霖倒是没什么感觉,现在脑袋一点一点,似乎就要睡过去。
    张廷玉无奈:“明年必定在,必定在。”
    可谁又知道明年是什么样子呢?
    顾怀袖听了,也没放在心上,只叫人布菜布酒,又叫丫鬟们下去,园子里也就一家五口,也没承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礼法,该说的话,席面上都说了。张廷玉在塞外看见什么,遇到什么,顾怀袖这边又有什么事情……
    浅浅的交谈之中,却透着情深意笃来。
    人都说,情到浓时情转薄,太上忘情非无情,而是至情。
    他二人之间相处,似乎随意,可无一处一字不关情。
    饮酒一直到微醺,方才携手回屋。
    张廷玉与她躺在床榻上,窗外秋蝉声已经歇了,顾怀袖似乎也睡着了。
    可是等了许久,她的手指动了动,搭在他胳膊上,忽然问了一句:“沈取是不是我儿子?”
    这一句问,来得如此突兀,让张廷玉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忙乱感。
    “你觉得是吗?”
    “……”
    顾怀袖渐渐放了手,侧过身去,背对着张廷玉,道:“晚了,睡吧。”
    在知道沈取是左撇子的时候,顾怀袖算过,不管怎么算,左撇子都只是个巧合,而不是遗传。那个时候她老是觉得微妙,所以问张廷玉,他说不是。而现在,她早已经知道了有关于鱼儿的那个梦,心里很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望仙的事情,也是很大的疑点。
    这么多年,便没见过所谓的“仙姨娘”回来过,还有当初在龙眠山祖宅……
    她是不敢去想,可忍了这么久,终究还是问了。
    一旦问出口,一条裂缝就这样横亘在二十余年夫妻感情之间。
    顾怀袖想了很久才问,可她问出口的瞬间,忽然不想听张廷玉的回答。
    因为她很清楚,不管张廷玉怎么答,都是错。
    都是错。
    头一次知道什么叫同床异梦,顾怀袖一夜没闭上过眼,却也一动不动。
    次日张廷玉起来赶早朝,顾怀袖等他走了才闭上眼,不知不觉这么一摸,枕头都湿了。
    可她终于能够睡着。
    一直等到日上三竿,她才起来。
    梳妆的时候,她手指点着自己的眼睑,用手指给自己添了粉,然后道:“叫个人,去万青会馆,就说张老先生要考校沈取的功课,让他来张府。着石方做一桌好菜……到时候……”
    手指抖了一下,顾怀袖看了看自己指腹滑腻的珍珠粉,这么轻轻地一碾。
    晕染开的粉胭脂,就像是美人腮边泪。
    顾怀袖一声轻笑,“我老了……”
    今天的顾怀袖格外奇怪。
    丫鬟们看她拿起了粉,又放下了口脂,没一会儿又拿起了黛,放下了口脂,换来换去没个完,最后什么都没做。
    临近中午的时候,下人将沈取请来了。
    许久不曾见沈取,倒是有了几分意气风发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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