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在这牢狱之中的日子,格外荒长。
    夜阑卧听再没有风吹雨,更没有弓弦震动、万马嘶鸣……
    “人总有利欲熏心的一刻,早年我出生入死不曾想到这些,可功成名就了,又身败名裂了,才知帝王二字,怎么写。你张廷玉,说我可怜……可在我年某人看来,你比我——更可怜。”
    这话说得不明白。
    张廷玉站在前面干净的牢房地面上,看箕踞而坐的年羹尧,哪里有昔日金榜题名时的文气?
    他是文士,也是武夫。
    如今,不文不武,一介阶下之囚而已。
    “罢了,谁知道呢?年大将军,上路吧。”
    年羹尧大笑起来,状若疯狂。
    他猛然望进张廷玉眼底:“我死,衡臣兄加官进爵,能添块砖加块瓦,年某人幸甚!今日我年羹尧将死,看张大人青云平步,不若让您回不了头。您面前,是条不归路,我推您一把——”
    那是很多年,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年羹尧跟着胤禛的时间,固然不如顾怀袖久,可有的秘密,胤禛永远不能告诉那个刁民。
    而年羹尧,偏偏知道。
    他脸上带着笑,将死之人的笑,只言片语,便将前朝之事道出。
    而后,抬手一剑——
    自刎!
    血溅了三尺,也溅了张廷玉官服一身,更溅上他手里明黄色的圣旨,一片片一点点,触目惊心!
    年羹尧的眼睛,兀自瞪得老大,而张廷玉手背上则青筋暴起,攥紧手中根本没宣读过的圣旨,一根根手指都似成了枯骨。
    那一瞬的扭曲和狰狞,让他整张脸都显得阴森可怖,站在牢房之中,似又一层浓重的阴影将他湮没。
    “张大人?”
    “……无事。”
    张廷玉僵直的脊背,缓缓地松了。
    侍卫们等了许久,没见着人出来,终是有些担心,过来问询。
    背对着人,张廷玉漠然垂眼一看,缓慢而凝滞地,将圣旨朝着牢房书案上一放,才觉出自己手指有一些奇怪的僵硬。
    然而,他声音温然如旧:“年羹尧,已奉旨自裁。”
    转身时,张廷玉眉目间清朗温润一片,仿佛身上不曾沾血,
    ☆、第二五二章 名教罪人
    年羹尧刚刚被赐死,张廷玉去胤禛处复命,面色如常。
    随后,还有年家抄家之事需要忙碌,所以在宫中逗留许久,眼见着夜快深了才回来。
    可他并没有乘坐马车,而是顺着宫中长道出来,一路经过长安街,昏昏暗暗之中一绕,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前面便是曾经的雍亲王府,如今雍正爷将之改成了行宫,名之为“雍和宫”。
    似乎只是随意从外面经过,张廷玉并没有停留多久。
    他回府的时候,府门外头挂着灯笼,也许当年的张廷瓒强撑着从那条路上回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情形吧?
    一个人跌跌撞撞进来,就这样一头栽倒在了自家熟悉的路上。
    那一刻,没有人为他打灯笼。
    张廷玉抬眼望去,府里隔几步路便有一盏灯,比许多年前张英在府里的时候,其实也亮堂许多。这些灯,都是顾怀袖怕孩子们晨昏定省看不见路,灯笼也不亮,所以叫人给加上的,如今落在张廷玉眼底,便是温温然一片。
    可是他还是没有往上房去,而是转身去了东院。
    府里通传的小厮觉得奇怪,可也不敢上去问。
    阿德最了解张廷玉,这会儿埋头想想,便叫人回了顾怀袖去。
    而张廷玉,已经很快到了东院。
    这里原是大房的院子,这些年来一直保持着原样,早年大嫂已经回了桐城,她去后便只有慧姐儿一个,已经嫁给了当地一个秀才,虽不见得荣华富贵,可至少也衣食无忧。
    慧姐儿算是高门大户出去的,却对自己的姻缘没有什么怨言,她父亲和嫡母是怎么去的,想必她本人也有所耳闻。
    日子简单一些,未必不好。
    院子里的青草,还埋在泥土里头,没有痕迹,瞧着荒芜冷落的一片。
    他闭上眼,恍惚之间又想起那一日,进入张廷瓒房里,看着大嫂站在他榻边,一副惊慌失措模样,还有张廷瓒的脸。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当年纵身一跃,自己不怎么会水,还跳下来救他,张廷玉没出事,反倒是大哥犯了重病,九死一生。
    长兄如父,这个家若没张廷瓒,也早就散了。
    他都不知道张廷瓒是怎样斡旋周转,帮着张英处理着府中的事情。
    空气里,似乎浮着淡淡的血腥味儿。
    张廷玉没有走进去,只站在庭前,台阶下头。
    他大哥,光风霁月之人,其才甚高,动心能忍性,素来惊才绝艳。
    却未料,天意太弄人。
    就在出事之前,他们还在翰林院里头下过棋,他大哥最爱的便是那一局“围杀”,步步为营,招招算计,异常考验心力耐性,可若此局一成,便能立于不败之地。
    可以说,张廷瓒其实也是很好胜的人。
    只可惜,一招棋错,满盘皆输。
    早先众人都以为张廷瓒乃是太子一党,实则乃是四爷心腹,那个时候他问大哥,试探他与太子一党的事情,那个时候太子已经渐渐有了放浪形骸的模样。
    张廷瓒说:押错宝。
    那一句话,乃是针对着太子说的,意即“太子并非良主之选”,张廷玉那个时候约莫是懂的。
    可在他生命里最后的那短暂时间里,他竭尽全力,也不过是用自己嘶哑的喉咙道了一个“押”字。
    张英不会知道这个字,听见的也唯有张廷玉一个。
    旁人即便是知道了,也不明白这一个字的含义。
    可听见,不代表知道。
    一切的一切,直到今日,才慢慢见了分晓。
    月光落满庭院,阶前霜白。
    张廷玉一掀袍,便这样跪了下去,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整个心口都疼了起来,也不知道是什么在血液里烧焚,可他脑海之中还是清醒的一片,清醒极了。
    在磕头下去的一刹那,张廷玉已经想好了自己百年之后的墓志与墓铭。
    若有一日,他还未被挫骨扬灰,有幸留得青冢一座,便将之刻上。
    远远地,顾怀袖提着灯笼,朝着东院这边走过来,经过如今还没来得及发芽出花苞的花架,平白生出一种奇异的宁静感。
    她知道今天发生的事情。
    她自个儿送走了年沉鱼,张廷玉送走了年羹尧,也不知今天是怎么了,却跑去东院。
    一路行来的时候,张廷玉已经出来,站在了院门口,见前面一盏暖黄光亮,方才还冷凝着的眼眸,终于渐渐柔和起来。
    “叫丫鬟小厮们来就是了,更深露重,你气血有些亏,当心受了寒……”
    况她腿疾终究有顾虑处,这时候出来,真不怕损了根基。
    张廷玉说着,已经走了上去,一下又站到了亮堂的地方。
    纤细手指提着灯笼,顾怀袖离他很近,只闻见他身上有浅淡水沉香的味儿,知道这是养心殿里带出来的,还有一种便是那去不掉的隐约血腥,被藏在水沉香的下头,蛰伏。
    明眸望他,却不问他,顾怀袖道:“只走几步,也没什么大不了。回去吗?”
    “回去。”
    他执了她的手,又接过她手里的灯笼,牵着她朝前面走,穿过花径回廊。
    顾怀袖就这么任他牵着,影子明灭晃动之间,才恍然觉出这里面难以触觉的温情来。
    连言语都不需要,只彼此一个眼神,已然足够了解。
    到底这一日,是出了什么事情,张廷玉也没说。
    他始终会告诉顾怀袖,可现在只想一个人慢慢地想。
    为帝王者,素来该如此。
    路也是张廷瓒自己选的,有此下场似乎也无可厚非。
    即便是两面三刀忘恩负义之事,也是他张廷玉与顾怀袖时常玩弄的手段,说不得谁对谁错。
    在这样难分的对错之辨中,张廷玉却不想管那么多了。
    他做事,向来没有对错二字,只算是否得利。
    转眼之间,原本权势滔天的年氏一族大受打击,支族却没怎么受牵连,可年羹尧这里却是去尽数灭去,连着子孙后辈都流放充军。
    与之相对的,却是三月里雍正对张廷玉的加封。
    原文渊阁大学士高其位已近乞休,原署大学士张廷玉,被雍正加文渊阁大学士,始拜相位,仍兼任户部尚书,掌管翰林院。
    一时之间,张府宾客盈门,种种孝敬不断,可年羹尧的事情并没有结束。
    年羹尧在朝野之中结党营私,多有朋党,年羹尧一倒,未免拔萝卜带出泥来。
    大树倒了,猢狲们也该散了,周围被牵连的树木更是不少。
    年羹尧的心腹和奴才们,革职的革职,查办的查办,雍正一点也没有念旧情。
    这被牵连的人里面,就有当年的探花钱名世。
    前几年钱府搬了位置,没在张府隔壁了,所以钱名世被捕一日,张廷玉并不知情,直到他去了圆明园才知道这事情。
    胤禛也爱在圆明园这边处理事情,今年要带几个要紧的大臣去,允许他们带家属,顾怀袖原本不大想去,可又皇后那拉氏给她递了帖子,说要叫她一块儿来游湖,到底这面子还是拂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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