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青觉得遣渊魔尊十年来肯定花了大功夫修身养性,说话居然这么和气:“多谢师尊。”
    “你回来得也是时候……”遣渊魔尊声音一肃,云青也站直了身子,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他缓缓道:“前些日子大长老已经请愿好几回了,九大魔宗只有我们未定嫡传首座,现在必须抓紧时间……”
    云青自己刚刚还想过嫡传之首的事情,没想到她在神隐门十年,八个正统魔宗都已经走完这一步么?
    “黄泉,这代嫡传有六名,千变虽死,可你现在还是不足以压制所有人。”遣渊魔尊语气里透着一股急切的意味,这与他平常的稳重肃穆完全不同,云青一下就嗅出了其中的紧迫感。
    云青一回来他还没问神隐门的情况就说了这事儿,看了大长老那边确实逼得紧了。而且听遣渊魔尊的意思,这个首座的位置是她无论如何都要争取的。云青想说点什么,但遣渊魔尊没有给她机会:”我替你压下来大长老的进言,你有七年时间,击败所有人,或者俯首称臣。”
    第一百五十三回
    第一百五十三回、三心二意,合道归一
    对于一个正统宗门而言,内门弟子意味着中坚力量,而嫡传则意味着巅峰力量。虽然大部分战争都由内门弟子冲锋陷阵,但决定性的胜负还是来自嫡传之间的强弱。嫡传弟子意味着一个宗门的未来,而选拔其中最为出色者继承宗门往往是个长期而艰巨的任务。
    任何一个宗门的继承都不可能是宗主临死前随手指一个弟子,然后他就上位了,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首先这位继承人必须是嫡传,且有着压制其他所有师兄弟的实力,甚至于要有压制所有在世长辈的实力。其次他必须有着一定的势力积累,还需要一个适应这种大权在握的时间。当代的宗主会帮助他完成这一切,直到他顺利成长为能够独当一面的魔道巨擘。
    嫡传首座的意义也就在于此。
    云青参加过一次黄泉圣会,在她看来所有魔道领袖都还处于鼎盛时期,完全没必要在这个关头选拔出继承者。但现在除了六道阎魔宗,其他所有宗门都已确定嫡传首座人选,这恐怕和十年间的战局关系不浅。
    现在魔道行为颇为激进,伴随一往无前的扩张而来的则是巨大的风险。
    西海有一个通天神脉已经够让人头疼了,更何况它还挨着北川、南风两个大陆,这么一来十万大山和履天坛也随时有可能插手这里的战局。而东海就更不用说了,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朱无瑕在扛着。现在仙道清虚子率军南下,鬼道和人道也有意进军蓬莱域,可以说东海也是岌岌可危。
    一旦战局恶化,这九位魔道宗主说不定就要直接插手,然后将战斗的层次直接拉到他们这一辈之间。只要打起来就会有伤亡,所以现在选好嫡传首座也算是未雨绸缪。如果他们这些宗主真的出个什么意外,那么宗门也可以顺顺当当地过渡到下一代弟子手中,不至于出现什么大变故。
    现在六道阎魔宗承受的压力一定很大。九大魔门对外向来不分彼此,同仇敌忾,选拔嫡传首座在某种程度上也代表了几位宗主以身殉道的决心。九宗中唯有遣渊魔尊在此事上迟迟不决,这多少会让其他魔宗心有芥蒂,并不利于魔宗之间的团结。所以这几年来大长老易渡也催得越发紧了,可遣渊魔尊面对宗门内外的压力都是分毫不让,他在为云青争取一个时间。
    云青当然不会想“为什么非得是她”这种问题,实际上她已经开始思考成为魔道正统接班人的利弊了。先不说利,光是那个“败者俯首称臣”就足够让云青决定拼一拼了。这毕竟不是太平盛世,深陷战乱的宗内需要执牛耳者,也需要听命而行者。
    至于成为六道阎魔宗宗主的利……云青也确实需要一个身份,让她光明正大地攫取其他道统的传承。
    云青向谴渊魔尊深深鞠躬,然后郑重地道:“定不负师尊所望。”
    “你负我所望的次数多了去了,也没指望你这次做得到。”遣渊魔尊冷笑一声,云青顿时尴尬了,她惹恼遣渊魔尊确实不是一两次,可以说她的信用一直是所有嫡传中最低的。
    “咳,这个……”云青试图为自己解释一下,但在这样的遣渊魔尊面前总有点词穷,“这次是认真的。”
    隔着一个万魔图,云青也不知道遣渊魔尊的神情如何,不过听声音是不怎么愉快的。他道:“你心里也该有点谱了,那几位师姐师兄也是我一手带大的,没有一个逊色于你。”
    “还望师尊指点。”云青入道前就开始独居望月峰,这代嫡传中唯独和千变比较熟,这还是千变主动接近的,其他人跟她基本上也就是点头之交。嫡传间私斗罚得很重,她还真没机会深入了解过那几位师姐师兄的实力。
    “小圆满你知道了?”遣渊魔尊开始给她讲解一些境界的划分,云青对这个倒是很感兴趣。
    云青顺溜地答道:“嗯,入道成道种,道种化道干便可称小圆满,道干成熟即可合道,合道成道果即可成就圣位。”
    这个还是十年前国师告诉过她的,她自己现在正处于刚刚入道,缓慢悟道,从而让道干渐渐成型的过程中。
    遣渊魔尊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接着道:“你可知合道是拿什么去合?”
    云青心想这不是废话吗?当然是拿“道”来合啊。但她马上就反应过来,既然有合道,那么就说明“道”不止一条,而是有两个或两个以上。
    “以多道合一道?”云青不太确定,她突然觉得现在两人间倒有点平日里传法授业的感觉了。
    遣渊魔尊纠正了一下:“以多道合己道,合道前,你所修行的所有东西都不属于你自己,而是前人的成果,合道后,你才有了自己的道。而小圆满这个过程还可以细分,各个道统说法不一,用的比较多的是三心、二意、归一。”
    “三为泛指,也就是说你必须将三种或三种以上的正统传承修至大成,这时候也算踏入小圆满的门坎。”
    任何一种正统传承修至大成都不容易,更何况还是三种?云青现在的情况是大日黑天轮有小成,六道无生轮和阎魔破妄轮才刚刚起步,至于洗髓经和君子乾元道那更是没入门。
    遣渊魔尊接着道:“你的岐姬、归梦两位师姐均在这个境界内,上次你见过的神隐门荣道子也大概在三心境中,你自己揣摩一下吧。剩下的二意比较难解,很多地方的划分也是不同的,大概是说对于一个道的正反两面都能理解通彻的意思,比如阴阳、生死。你大师兄临君在这个境界中,素心师姐也是,你要胜他们一筹至少也要突破到二意境。”
    云青点点头,遣渊魔尊虽然说的详细,但真正体悟起来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云青只能认识到她自己是所有嫡传中最弱的那一个。
    “归一呢?”云青问道。
    “也就是归一就是把所有传承,以及这些传承的正反两面全部合而为一,融为一体,筑成道干。这里面的东西很复杂,同为归一境的修者有可能因为合道干的强弱不同而差距颇大,但毫无疑问,他们对于这个境界以下的修行者都是绝对压制的。从现在看来,神隐门那位清虚子肯定是归一境,归灵寺凤仙若不是受火凰拖累大概也在这个境界,还有朱无瑕,她与胡寒眉相差不大,即便在这个境界中也算是佼佼者。”
    “师尊你呢?”云青顺口就问了。
    遣渊魔尊顿了一下,咬牙道:“我已突破归一!”
    “不对啊,那归一之后不就是圣位吗?”云青有些不解。
    遣渊魔尊有些无奈了:“归一之后即为合道,而合道后要结成道果才成圣位,且圣位仅有一个……既然已经有了魔道圣者,那么所有人都得卡在这个境界之下。”
    云青虽然不是很明白这里面的原因,但也对那些高层次的修行者有了大致的了解。看来还是闻道早的有优势,那几位圣者往道途上一站,直接就把这么多人的路给堵死了。
    “所以说,要成圣位必须把现在的圣者杀掉?”云青胆大包天地问了这个十分关键的问题,不出意料地让遣渊魔尊黑了脸。
    “闭嘴,再说下去你该被魔道圣者打断腿了,这世上没有人杀得了圣者,除了圣者本身。”
    云青好奇心根本停不下来,她迫切地想知道现在的圣者们是怎么样走到这个高度的:“能举个例子吗?”
    遣渊魔尊沉默了一阵,居然也没开口斥骂云青,因为他还真知道这么个例子。
    云青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想法,厚着脸皮催促道:“师尊,你可以悄悄告诉我,真的,我谁也不说。”
    遣渊魔尊被她恶心了一下,然后才道:“其实也没什么,老一辈都知道的事情。千年前的人道圣者出于墨陵,他陨于当今仙道圣者之手……应该说,现在这位仙道圣者是当世唯一的杀圣者。”
    这个答案倒也和云青所知道的一些事情对得上。
    据谢遥说,只有圣者才能开辟小世界,所以墨陵当年战败,然后自辟小世界托身的时候,多半是有一位人道圣者相助的。但是综合魔道圣者和佛道圣者的说法,现在的人道圣者百余年就得道了,又是晚辈,千年前为墨陵开辟小世界的人道圣者应该不是他。在这千年中肯定发生过什么,这才让新旧两代人圣完成更替。圣者陨落的动静肯定不会小,思来想去,千年来动静最大的事情无非就是倾天之战了。
    倾天之战对立两方是仙道和人道,既然人道圣者陨落,那怎么看都是仙道圣者干的嘛。
    云青记得仙道圣者说他伤势未愈,所以维持男孩儿的样子,现在看来,这个伤势和倾天之战脱不了干系。
    “这些暂时与你没有关系,魔道圣者对于圣位一事自有分寸,你最好别有想法。”遣渊魔尊告诫道,他想了想,又不太放心地补充一句,“你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将三轮修至大成,然后一举突破二意。”
    云青老老实实地点头:“我这就回去闭关。”
    “还闭关!闭了十年都只有这么点进展,你应该多找找原因啊!”谴渊魔尊恨铁不成钢,他说的也没错,这十年来云青虽然解决了心境的问题,顺便还将阎魔圣躯走了一小段,但境界上根本毫无进展。
    云青就等着他这话,既然遣渊魔尊能给她争取这七年,那就肯定有办法指点她七年内突飞猛进。
    “弟子愚钝,还不能像人圣那样百余年就得道……”云青很平静地接受了斥责。她的修行速度看似飞快,其实比起那些惊才绝艳者还是差了不少,先不说人道圣者这种完全超现实的存在,单是他带出来的乐舒就能以十二岁稚龄入道,而魔道则有不及百岁就踏入归一境,且在同辈间所向披靡的朱无瑕。
    “黄泉,修行中的积累必须依靠闭关来进行,但是突破则得顿悟。你的积累足够了,心境也没什么可挑剔的,你需要一个契机来突破这个瓶颈。”遣渊魔尊叹息道,他声音中的沧桑之意愈发明显了。
    两人之间安静了一段时间,云青很久以后才回话:“弟子愿历劫难,明本心,破关隘。”
    “你有此心甚好。”谴渊魔尊老怀甚慰,他从屏障中踱步而出,一身玄色道袍与云青颇为相似。
    云青看见他鬓角微白,已见老态,想必她离开的这十年六道阎魔宗确实境况不佳。
    “黄泉,将一切都失去,你便知道这一切的意义是什么了。当一切道都远去,你便知道属于你的道是什么了。”遣渊魔尊温和地笑着,径直走到她身前,在云青有些有些不解的神情中将手按在她肩上。
    他像是普普通通的父亲一般,稍微躬□子,然后轻轻地摸了摸云青的头。
    ”往红尘去吧,那里藏着你所不懂的一切。"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负己的地雷,还有卓夏的火箭炮!!么么哒!
    第一百五十四回
    第一百五十四回、王权天命,紫气东来
    伽耶王朝,雁城郊外。
    渐入清秋,候鸟南飞,宽阔的原野一望无际,明明是丰收的季节,可是稻田里唯有几株零星的小麦。走在麦田间的老翁打着赤膊,一手扛了锄头,腰间别了杆烟枪,他没了烟丝,直接揪下几根干草点燃了,闻着味儿过过瘾。雁城原本是沧江平原上最大的粮仓,可是这会儿也不过徒有虚名罢了。
    伽耶帝都的那位天子又要兴土木,近年来建帝陵,修行宫,开山挖石,掘地填海,所耗人力千百万不止。
    老汉一屁股坐在了田埂上,抬头看着天,有只大雁失了群,正徘徊盘旋,久久哀鸣。换了三十年前,他一箭就能把那雁儿射个对穿,可如今老了,只拿得动这烟杆了。
    他也听说了,天子派人掏空了五岳,那些从山里挖来的百米巨石都要完完整整地送入帝陵,一路上磕碰不得,也不知多少官员为这些石块掉了脑袋。所有郡县都得献上珍宝,没了珍宝的穷地方只能把人献上去,貌美的男子女子,壮年的劳力苦工,这些天子都照收不误。
    雁城也不例外,城外那些小户人家都被送去修帝陵了,留下些老弱病残,谁还有空种地?不种地就没有钱赚,赚不了钱就还不了租子,于是只得卖儿卖女,求城里那些氏族老爷们开开恩,缓个一两年。大部分人一缓一辈子就过去了,这辈子还不了的债就留着,儿子女儿还,儿子女儿还还不完就只能靠孙子孙女儿了,子子孙孙无穷尽已,世世代代为奴为婢。
    老汉想,天子总是对的,错的是他们这些老百姓,他们真是太没用,身上这点骨头血肉根本喂不饱那些天神一般的皇族。所以要多多生养,繁衍后代,若是有一天,天子啃着他们的骨头觉得开心了,说不定他们也就有了出人头地的时候。他自己也曾有过一个美貌的女儿,可惜没能入宫给天子享用,只是嫁了个乡绅。乡绅老爷也不错了,可惜女儿死得早,没能在他院里多享享福。
    天上的雁儿又徘徊了一阵,突然一支利箭破空而来,一下就将它射中。
    老汉眯起老眼,正想上去看个究竟,这时候听见自己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一回头,正见几个穿着猎装的公子小姐们策马而来。
    他正想起身跪拜,这时候一支箭就穿过了他的胸膛,他只听见一阵爽朗的笑声,身体不受控制地仰面倒下,他看见那片晴空倾倒,之后就再无半分意识了。
    纷乱的马蹄踏过他干瘦的尸身,如同踏过野草一般,少年少女们哄笑着去捡那只雁儿了,没有人回头看过一眼。
    一个穿着布衣的中年人从田里的茅舍走出来,他面黄肌瘦,衣服都颇成布条了,唯独一双眼睛神采奕奕。他一出来就看见父亲惨死,几乎是目疵欲裂,他撕心裂肺地嚎了一声,大叫道:“你们这群狗杂种!”
    那些容貌妍丽而精致的氏族儿女们回头一望,目光皆是漠然,连半分恼色也没有。在他们看来,生气是非常有失格调的事情,尤其为了这么个脏东西而生气,那可真是太委屈自己了。有一人随意地开弓搭箭往那中年人方向射去,中年人仓促间抬起门边的簸箕遮挡,可还是被箭扎了个对穿。
    那些少年少女们兴致勃勃地冲向落在地上的大雁,也不再理会这中年男人了。
    中年人感觉眼前一片模糊,有血色渗入眼中,无尽的怒火与怨念将他的神智淹没,他就是化作厉鬼也不会放过这群人渣的!
    他将手伸向胸口的箭,试着将它从身上拔出来,可是箭有倒钩,一拔就带出大块血肉。疼啊,可真是疼啊,他要把这疼痛百倍千倍地还给那些活着的人。
    就在他即将把箭头彻底拔出身子的时候,手上却突然有了几分凉意。
    他感觉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然后在极近的地方低声叹息:“杀人者,人恒杀之。”
    这凉意将他半边身子都冻僵了,等他再睁开眼时,胸口除了一片血渍再无半分伤痕。他慢慢地坐起身子,看见自己正坐在一辆破破烂烂的牛车上,这车停靠在荒废的麦田里,驾车人是个年轻的男子。
    那男子看着颇为稳重,相貌虽然普通,却与常人总有些不同。他正低头看书,眉头紧锁,似是遇上了不解之事。
    “多谢这位大爷相助!”中年人撑起身子,惊奇地发现自己身上居然没有半分痛意,宛如新生般气力充沛。
    那年轻男子这才从书中抬头,他看起来颇为和善,总是带着点笑意的:“救你的是我家尊者,要谢就谢她去吧。”
    中年人突然记起来,他险些死去的时候听见了一个女孩儿的声音,莫非她就是那位“尊者”?
    “我叫孙二,不知恩公如何称呼?”中年人感激地问道。
    年轻男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千万别叫我什么恩公!承蒙尊者赐名剑臣,你这么唤我便是,至于尊者……”
    “云青。”温和的声音从稻草堆后响起,孙二看见一个身着玄衣的女孩儿走过来,一下跳上牛车,就坐在了他身边。
    孙二是个粗人,虽然念过几年书,但还是有股土得掉渣的气息。他看着这女孩儿一尘不染的样子,有些尴尬地向后退了些。那女孩儿一直闭着眼睛,不知是盲了还是如何,她看起来比那些华裳羽衣的氏族小姐还更清贵些,但是气质要温和可亲得多。孙二觉得他是遇上贵人了,也不知如今哪脉氏族喜欢称人“尊者”……
    自称剑臣的年轻男子一见云青上了牛车就挥动了手里的鞭子,牛车晃晃悠悠地走了起来,孙二的心也随着这车轴滚啊滚,转啊转。
    “孙公子节哀,逝者已逝,生者还是要往前走的。”云青安慰道。
    孙二觉得她说起话来比书里还要文绉绉,整句话没听懂多少,但也知道了这是安抚之言,他眼眶一红,眸子中都要渗出血来。
    “死了的便是活该了?那群人渣就不该死?”他狠狠地道。
    云青叹息,和声道:“自然不是,天道轮回自有定数,所有犯过的恶终将得报。”
    孙二感觉血气直冲脑门,他脱口而出道:“放屁!”
    剑臣眉头一皱,回过头来正要说什么,却被云青摆手止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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