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午后,云青在屋前摆了棋台,她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把昨天没下完的棋局布置好。
    秋阳还是带了些夏日未尽的燥热之意,可云青周围一片冰凉,就跟凛冬似的。她将那件打眼的六道阎魔宗道袍换了下来,穿了件厚重的粗布衫,这是屋后头那位胖姑娘亲手给缝的。她给自己相公准备好衣衫过冬,可是天子今年又要扩建帝陵,她相公到冬天恐怕也回不来了,她付不起雇佣信差的钱,于是索性把这件衣服借给了云青。
    云青记得那个认字都有点困难的姑娘跟她说,冬天就要到了,云妹子穿这么点怎么熬得过去,不嫌弃就换了这身男装吧。
    云青照着昨天抄的棋谱把黑白子摆好了,然后对着只有她一人能看见的徐吾通问道:“昨日轮到谁了?”
    徐吾通在她对面的石椅上坐下,虽然只有一道虚影,可风度气息宛如真人:“到你了。昨日还想悔棋,被在下拦住就拖到今天再下,魔尊这棋品可真是够臭的。”
    云青面不改色地摸了枚黑子,然后道:“徐吾先生以国士之力欺我初学,还不愿好好教我规则,先生这棋品也够臭的。”
    她想了想,在边角处落了一子,徐吾通手里也是飞快,白子与石质棋盘发出轻微的碰撞声:“魔尊分明是知道规则的,何苦以此为由要在下让你?反正在下让了,魔尊也赢不了。”
    云青被他噎了一下,只得闷声看棋盘。她也只有在下棋的时候才知道徐吾通这种辗转列国、游说无数诸侯王的墨陵名士有多能说,他态度极是谦逊,可听了他的话就让人不由自主地觉得无论怎样都是他有理,根本辩不过来。
    她觉得墨陵能憋住气缩在地底下整整一千年还真是不无道理,比起履天坛这种专心政治的修行,他们在琴棋书画种种技艺方面也都颇有造诣,简而言之就是文化活动丰富。这么一千年,下下棋、弹弹琴、写写字也就过去了,根本算不得什么。
    她在这儿贫瘠穷困的地方等着无聊,徐吾通整天却能在忧国忧民的同时还以下棋弹琴来排解忧闷。后来云青实在看不下去了,她觉得有徐吾通这么好的一个资源在身边,理应向他问些天道命理,可没想到三句话下来就被他拖着一起不务正业了。
    “先生,你这么走我还怎么下?”云青伸手拦住徐吾通,不让他落子。
    徐吾通伸手一弹,白子端端正正地摆在了空当之上,他平心静气地说道:“除了悔棋,魔尊今日又学着一招了?”
    云青现在用镇罪符封印着自己呢,也拦不下他,于是只得认命:“自从学了墨陵棋术以来我就从未赢过……”
    徐吾通颇为慈和地安慰道:“没事,谁都是这么走过来的。”
    “可是我总感觉我走得特别艰难。”云青叹了口气,她的黑子又是被逼入绝境,白子密不透风地将她围住,层层困死,败局已定。
    她拿出棋谱将这半局给抄了下来,徐吾通也安安静静地看着棋盘,一言不发。
    两人间唯有秋风穿叶,簌簌作响。
    云青把棋谱抄完的时候都已经是傍晚了,天色渐昏,她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道:“也不知何时才能赢上一回。”
    “魔尊太重输赢,这么下起来可没什么意思。”徐吾通虽是指点,却也听不出居高临下之意,他道,“其实魔尊的棋术已经不错了,到底是封疆侯亲授啊。”
    云青记起那个给她讲解墨陵棋术的贺清秋,对方有点喜欢端长辈架子,但人还是不错的。他那样的人道大能居然被渺小至此的凡人所蔑视,甚至开棺曝尸……也不知墨陵当年怎么会扶植起这种帝王。
    云青停下了收拾棋盘的动作,突然问道:“贺前辈葬在这附近吗?”
    剑灵之间有些联系,想来徐吾通对贺清秋也是了解的。
    徐吾通本打算回画卷里了,可是被她这么一说也停住了步伐:“封疆侯葬于阆风山,具体地点应该是在他隐居的竹林里,只是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地方……”
    徐吾通说着也想起来开棺曝尸一事,他面色微沉,低声道:“大概是不在了吧。”
    云青想了想,问徐吾通:“明日去祭拜一番吧,听说明日九九重阳,也是伽耶王朝的祭祖之日,不知先生可愿与我同往?”
    徐吾通一怔,他没想到云青还有这个心思,正要开口作答,突然就听见头顶上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
    一个大活人从天而降,一屁股坐在了云青正在整理的棋盘上,看样子他是踩过了屋顶,试图飞跃到树上,结果树杈断了,这才掉下来的。这人年约十j□j岁,衣衫朴素,但神采飞扬,有种不受拘束的感觉。
    他窘迫无比地揉着屁股,想要和这个正整理棋盘的女孩儿解释点什么,可巷子口传来了一阵马蹄声,他神色骤然一变,煞气顿显。
    “麻烦让让,你坐着棋谱了。”云青皱眉,眼睛虽未睁开,但那年轻男子也能感觉到她的视线。
    “妹妹,你这儿有地儿藏吗?”年轻男子一开口就是北地口音,看来不是镇子上的人。他紧紧盯着云青,若是对方有半分想要通风报信的意思,他恐怕就小命不保了。
    云青将画卷收拾好,往外一展,这时候十几个骑兵也走进了巷子,正往里面张望,可是这幅巨大的工笔画一下完美地隔绝了巷口那些人的视线。年轻男子是坐在石台上的,从骑兵的角度看过去只有云青一双脚,他们又听得北边有点动静,于是飞快地离开了原地。
    年轻男子松了口气,正要说什么,又被云青打断:“棋谱。”
    他慌忙从云青的棋台子上下来,连连道歉:“失礼了失礼了,还要谢谢妹妹相助……”
    云青将棋谱收拾好,画卷重新叠起,转头就回了屋里,也不再理会那人。
    徐吾通跟在她身后,在云青关门前有些莫名地看了那年轻男子一眼,他道:“有紫气萦绕,魔尊莫非是为他而来的?”
    云青一边将门窗都锁好,一边揉着眉心道:“不是,那不是他的紫气。”
    紫气在修道界多为得道之人出现的标志,但是凡人身上也不是看不到,所以这亦是帝王与圣贤出现的预兆。云青入道后望气之术也是大有进展,眼下修为被封,但看看气数还是没问题的。
    徐吾通隔着门细细打量了那年轻男子一番,点点头:“是了,仅有紫气,却未引紫微星光,看来他是与帝王有关的人。”
    “嗯,先生可通观星探命之术?”云青将罗盘摆出来,一点点开始调整。她现在不能动用自己修为,所以只好稍借器物之助,观星之术也可以更为精确地找到那个天命所钟者。
    徐吾通摇摇头:“不擅这个,但是找人这种事儿可不止有演算一途,魔尊可以多试试其他办法。”
    云青想了想,又重新推开门,那年轻男子还在外面徘徊,他从高树上跌下来,脚也给扭了,这时候他可不敢冲出去。
    “若是身子不便,可在此处静养一阵。”云青笑着道,神情说不出来的温和友善。
    年轻男子想了想,自己就是摔了条腿,也没必要静养吧?
    “我身体好着呢,这个倒是不用了……”
    云青笑着打断他:“没说你。”
    年轻男子神色一僵,然后瞬间就变了脸,他杀机森然地问道:“你到底是何人?”
    “想清楚了便来此处找我。”云青又合上门,不去管那个惊疑不定的年轻男子。
    徐吾通坐在书桌前:“魔尊棋艺不见长进,诈术倒是越来越娴熟了。”
    “承蒙先生多日指点。”云青躬身施礼,然后将画卷展开,“先生还是歇着吧,明日还要去祭拜贺前辈呢。”
    徐吾通叹息一声,化作清光消失在画中。
    伽耶王朝已见衰势,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它渐渐衰颓的过程中,无数具有为王气概的人会崛起。天命所钟的从来都不止一个人,乱世有枭雄将起,逐鹿北川,成王败寇。云青来这红尘里求道,当然不可能去求什么英雄美人、风花雪月,她想要见证的是帝星陨落,王道之失。
    这就意味着她必须站在新王的阵线上,而这个举动有可能为她招来杀身之祸。
    北川大陆的人世对于墨陵而言意义非凡,就像镜国对于履天坛一样,这是整个宗门的根基所在。
    这片土地上改朝换代的事情向来是由墨陵剑阁一手推动,如果云青所选的新王与墨陵一致,那么她就很容易暴.露在圣地正统眼中,危险性大增。如果她选择了和墨陵不一样的新王,那么就意味着她帮助这位新王与墨陵的选召者一战,她可能要效仿朱无瑕,孤身要抗争整个墨陵剑阁。
    无论如何,云青这次是打算把筹码压在那位年轻男子背后的人身上了。
    第一百五十七回
    第一百五十七回、待闻道兮,与君共饮
    清晨时分,云青从木屋里走出来的时候发现她门前多了两束茱萸。
    “这是北川大陆自古以来的风俗。”徐吾通从她背后的画卷里显化出来,他伸手取下了茱萸上的一个小布袋,然后低头递给云青。
    云青接过这个布袋,里面鼓鼓囊囊地塞满了茱萸叶,正散发出清晰的药味,她微微皱眉:“用来驱虫的?”
    徐吾通一怔,然后笑道:“能用来驱虫,不过在民间也有以此辟邪去恶的说法,待会儿登山的时候把它戴上吧。”
    这布袋小小的,针脚厚实,云青一下就认出是屋后胖姑娘的手艺。茱萸的芬芳中有股辣味,闻起来有种温热感,很容易就将深秋的寒意驱散殆尽了,不过云青闻着却不怎么舒服。
    “……味道奇怪。”云青还是老老实实地把这个布袋挂在了脖子上。
    徐吾通想了想,然后不太确定地道:“不是香味么?兴许是因为你修行魔道吧,这东西能辟邪去恶,多少与魔道气息有点冲了。”
    他活着的时候魔道正统早已退入无妄魔境几万年了,而且茱萸又是北川特产,所以他也不怎么理解。
    云青摸了摸鼻子,然后把她的包袱拎起来,关上了木门:“我何时成了邪道恶人?”
    徐吾通轻笑着摇头,故作严肃地道:“魔尊一直都是啊。”
    他的身子在晨光熹微中有些模糊,脸上的笑容却真切得很,他跟在云青背后,站在她的影子里,随她一步步往阆风山走去。
    这座山算不得陡峭,但树木茂密,连一条明显的山道都看不见。云青赤足走在林间落叶上,脚下的触感十分柔软,踩下去之后落叶直接没过脚踝,再抬腿就带出片片翻飞的红叶。她带了不少用来祭祀先人的东西,隔壁老爷子送的枸杞菊花酒,连夜赶制的一大盒九层重阳糕,一些新购入的熏香和蜡烛。
    后来考虑到贺前辈的墓可能已经被掘了,为了不白跑一趟,云青还临时做了个牌位……
    “竹林应该是山北,我记得我在那地方见过贺先生一次。”云青一边往山顶走一边对身后的徐吾通说道。
    徐吾通和贺清秋也不熟,但是他对伽耶王朝史料研究颇深,他道:“据我所知,封疆侯居于山南。”
    云青脚步飞快,听了相反的说法也不停顿:“居处与葬处又不同。就算错了也没事,反正我带了个牌位,到时候随便找个没人的地方拜一下就好了。”
    “魔尊还真是不拘小节……”徐吾通也觉得云青亲眼所见会比较靠谱,但一听她这么说顿时就没什么话好回了。他觉得云青虽然理解了一些很表层的礼仪,但是在常识方面也差得太多了,果然是久居无妄魔境,不食人间烟火么……
    云青笑了笑,十分谦虚地说道:“徐吾先生才是厉害,原以为墨陵名士精通琴棋书画已经是了不得了,没想到先生连做饭都会。”
    她是到这里之后才知道重阳节具体要怎么过的,东西都是从乡邻那里东拼西凑,这重阳糕却是徐吾通帮忙赶制出来的。云青自己辟谷,所以对食物从来没有需求,没必要花时间在这个上面。
    山里安安静静的,只听见云青踏在落叶上的声音,徐吾通突然有些尴尬,他还是第一次在这种事上被夸赞。
    “我孤身在外几十年,这是必须会的吧?”他突然想起来什么,“可惜了那道九品羹,若是魔尊早几天同我说就好了。”
    云青神色平淡:“没关系,倒是我劳烦先生做这个……多有得罪了。”
    就算一身修为被封印,她的速度也非同一般,大概盏茶功夫两人就到了山顶上。秋阳已经升起来了,万里无云,天空中泛起通透的蓝色,辽阔的平原在山脚下铺展开来,沧江从远处蜿蜒而过。四周的空气又冷又净,秋日里霜露的清新和草木之芬芳混合在一起,大口吸入肺中有种莫名的畅快感。前面不远处竹林越来越密,看来云青没走错地方。
    徐吾通看着这片广阔的疆土,低声叹道:“天地苍苍,生死茫茫啊……”
    云青现在不是很愿意费力开心目,所以也没认真看,她径直往前面走去:“对了,还没有问过先生葬在哪儿呢。”
    云青的想法是,反正都是要祭拜的,一起拜了也比较方便。据说江映月被葬在了墨陵里面,她估计是无缘去瞻仰了,所以这才问了徐吾通的所葬之处。
    徐吾通怔了怔,他被云青勾起了一些久远的记忆,墨陵这么多年来也不是平白就能稳坐圣地之位的,其中征伐自然不少。他所生活的时代亦是王权急剧扩张的时代,那时候的墨陵弟子不仅要出入深宫,还要远征蛮族,颇为艰辛。即便是徐吾通这种看上去四体不勤的文人,也必须执剑而战。
    他有些涩然地答道:“在下并非善终,死后亦无什么墓葬……”
    云青听出了他的意思,于是立刻道:“那我等会儿再给您做个牌位好了。”
    徐吾通被她弄得哭笑不得:“魔尊这是做上瘾了?”
    四周的竹林越来越茂密,天空中的阳光被遮蔽,林间投下淡淡的疏影。云青走在这阴翳之中,整个人飘忽不定,她认真地答道:“以前从不知人族祭祖有何意义,现在也大致明白了些。人类祭奠那些消逝者,在物是人非中怀想曾经的辉煌和伟大,不独是慎终追远之意,还多有劝勉自身的意思。”
    “是了,活着的人一遍遍缅怀已故者不仅仅是为求荫蔽。很多人是慕求先人高德大义,想要让那些辉煌在自己身上重现,其中亦可含大志。”徐吾通颇为认同,他一边跟着云青的步伐一边跟她解释道,“道统传承也是这样,之所以我们在证道中向那些先人学习,并非是求其庇佑,而是希望更进一步。”
    徐吾通的声音一向温和正直,亲切却不狎昵,云青听起来觉得颇为舒适。人道大能善为人师,何况他所修的还是教化万民的通圣剑意,几言下来也多入人心,让云青受益匪浅。
    他最后道:“从几十万年前修道界初起至今,道法是一点点在拓宽的,我们所见之理越来越多,所闻之道越来越深,离天道也越来越近。每一代人都在继承先辈遗藏的同时往前更进一步,说不定在哪一天就有修行者沿着前人未走完的路,一直走,最后走出了天道的束缚呢。”
    云青感觉有阳光擦过纤细的竹叶照在自己身上,微微的暖意渗透进来,她能感觉到光,但眼前永远是一片黑暗。
    “是啊……早晚有这么一天的。”云青叹道。
    她环顾四周,除了竹子还是竹子,开棺曝尸之事距今也不久了,就算当年有什么破坏,现在也多半看不出痕迹。
    正这么想着,徐吾通就指了指她脚边的竹子:“有碑。”
    云青挪开几步,发现这竹子长歪了,将一块残破石碑给顶了出来。她将包袱放下,开始动手将石碑一点点挖出来,这里山石颇多,且石碑陷得又深,这么徒手挖实在不易。不过云青所修的洗髓经能够锻体,之前阎魔圣躯的修行也对身体颇有益处,这点石头顶多脏些,也不会构成什么麻烦。
    这石碑看着很大,挖出来也不过小半角,残缺的半角连字也没有。
    “是当年做墓碑的石料,想必被后人毁去了,几经沧桑又被这竹子弄出土外,这才得以重见天日。”徐吾通觉得冥冥之中还真是有注定的,若是云青早来个百年,这石碑说不定还埋了土堆里,偏偏她到这儿的时候它被弄了出来。
    云青将它扶扶正,拿出牌位摆在面前,然后将周围杂草除尽,清扫出一片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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