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冷着脸,听她焦急的说了一路,出了凤仪殿,要上步撵,这时侧脸看了看戚夫人半湿的衣襟,迟疑了一下才道:“去清元宫换身衣衫。”
    戚夫人的脸一下红透了,停住了喋喋不休的嘴,低声应了声:“是”。
    ***
    辅国公府的戚老太太沉着脸,拿手杖一下一下的戳着地砖。
    丫鬟们半声也不敢出,立在一边当人偶。
    过得片刻戚国公匆匆忙忙的走了进来,还没开口叫娘呢,戚老太太就拿起手杖照着戚国公身上招呼:“你个不争气的!”
    戚国公苦笑着躲避:“娘……!”
    戚老太太一挥手让人都退了出去,又抽了戚国公一杖:“你又让你媳妇入宫了?!”
    戚国公扛着打走到她腿边跪下,沉默半晌叹了口气道:“实在是拦无可拦。”
    戚老太太将拐杖一顿,也没了办法:这话又不能挑破,强行阻拦总有些牵强。坐下来,想来想去气不过,拍着桌子咬牙切齿道:“都是你这孽障!当初贪她貌美,死活要娶她进门。她除了那张脸,还有那一样能说得出口?偏偏请了这么个贱|人来毁我戚家百年清誉!”
    戚老太太说得几句,就要抽戚国公一杖。
    戚国公垂着头受着。
    戚老太太最末叹了口气:“你还没什么,不过娶错了媳妇。可怜我的宝贝孙子,投错了胎!一世都要顶着这么个娘被人说嘴!”
    戚国公抬头看了老太太一眼,嘴唇蠕动,又将话咽了下去。
    这么多年下来,戚老太太也是接受现实了,然而这一切的起源,都是因着戚国公当年贪这一幅皮相招惹的。娶妻娶贤,纳妾纳色,沈蕴棠这样容貌过于美貌的,总不是安生过日子的。再说了,沈蕴棠说是嫡女,其实身世含糊。老一辈的,当年也多少收到些消息。要真是嫡女,怎么落地就送往了沈氏祖宅,直到及笄说亲才给接回来?
    可惜当年沈蕴棠方一露面,便引得燕京众少年郞春|心大乱,一群热血方刚的权贵少年打破了头皮大献殷勤,堵得沈家仆下出门采买都得翻自家围墙。
    最后是当时的戚国公世子拔得头筹。
    戚老太太在一旁看得清楚,三令五申的也阻止不了儿子犯傻。老戚国公呢,又觉得沈蕴棠有个皇后姐姐,这门亲事也有可取之处。两票对一票,戚老太太败下阵来。
    人一旦看清楚了一个后果,但却无人肯听从告诫,最后这个明白人眼睁睁的看着事情一步步的走向“如已所料”,这种滋味是又气又恨的,是以戚老太太总要时不时抽戚国公一顿来排解心中郁气。
    就是大夫也说了,老太太将这脾气发出来,也好过憋出病来。
    戚国公责怪自己从前不孝,如今是要将这孝心补足的,端的是任打任骂。
    ***
    这头沈娘娘发作好一阵才收了场。
    周太医把了脉,施过针。收起了诊箱。
    叹了口气,对朱沅道:“娘娘近年其实已有好转,不常发作。近来频频受激,又有些反复了,还是静养为上啊。”
    朱沅能管得了沈娘娘受不受激?周太医也就是这么一说罢了。
    因着上回沈娘娘一连发作两回,周太医也不敢走,守在一边等着沈娘娘转醒。
    朱沅守在一侧,发现沈娘娘眼角有些湿润,过得一阵,果然凝成了一滴泪。她在梦中亦有些轻微的抽泣。
    这种哭泣,实在让人看了为之心酸。朱沅心中生起些不忍,拿了帕子,替沈娘娘按了按眼角。
    谁知沈娘娘就此睁开了眼睛,朱沅面上的那一点怜悯正落在沈娘娘眼内。
    沈娘娘也没说话,只伸了只手让朱沅扶着坐起。
    周太医连忙敬了药丸上来。沈娘娘一声不吭的服了下去,然后就痴痴的望着窗棂。
    朱沅低声道:“娘娘,今儿雪下得大,就这么一会子已经积了一层,偏殿前那两树红梅开得极好,衬着雪最好赏梅,娘娘不如出去走一圈?”
    沈娘娘有些茫然的看了看她。
    周太医也道:“走动走动也好。”
    沈娘娘就点了点头,糖儿赶紧上来替沈娘娘加上衣服。一左一右的和朱沅扶着沈娘娘往外走去。
    刚走出暖阁就感觉到一股冷意,再走出殿门,北风夹着雪花迎面一吹,沈娘娘不由打了个寒颤,清醒了少许。
    三人沿着小径,走到红梅树下。沈娘娘仰头看着树头一朵红艳的小梅花很快的被雪花裹住。禁不住笑了笑,对朱沅道:“……也是这么个下雪天。我在绣阁中抚琴,突然就有人将雪团子扔进了窗内。我有些恼怒的去看,就见着了他在楼下。他说一首哀伤的曲子,偏被我弹得欢欢快快的,非得看看是什么人琴技如此糟糕……”
    朱沅心猜,这个他,想必是皇帝了。
    沈娘娘叹了口气:“如今我倒是能弹得悲悲切切的了,却没有人听。”
    没有人回她的话,沈娘娘原也不需要人搭话,只是诉说一二罢了。
    “我母亲说我这样的性子,不合入宫。我却说,不管他有多少嫔妃,只有我才真走到了他心里。其余人我都当成看不着,定能大度。谁知道呢,既然有路可走,走进去的就肯定不止我一人了。”她是无法控制理智,但不代表她一无所知。当时皇帝搡了她两把,她清醒过来后,也记得。腰上到现在还在隐隐作疼,但他却没有再回头再看她一眼。
    有时候,痛苦在于你始终抱有期望。真的没有一点期望了,也许就没有那般痛苦了。
    作者有话要说:多谢洒洒的雷
    多谢欢欢喜喜的手榴弹,原来你旅游去了,我说怎么好一阵不见了。
    还有好几个以前说爱我的狠心银抛弃了我哇,实在没脸寻人启事了,毕竟断更了一阵嘛~
    我很好养活的嘛,不用雷,留个评我也会偷着乐的,所以要是还在,吱一声啊
    第58章
    朱沅冷眼旁观着,沈娘娘是有些冷了心了。
    皇帝以往的行为虽然有些令人寒心,但他另一面却一直优容着沈娘娘,甚至于废后,也可用“沈娘娘确实身患有疾,不堪为后”来解释。这样的态度,不免让沈娘娘的心欲死难死。
    反倒是搡了沈娘娘两把,沈娘娘这样一个不但重情,且爱钻牛角尖的人,这样的一个细节,她心里便不可能轻轻放过了。
    也因为沈娘娘近来连番发作,其他宫室也不好再装聋作哑,纷纷的派了人来慰问,并送了许多药材过来。
    就连珸琅公主也派人传了话,过了晌午便要来探望沈娘娘。
    说起来也是奇怪,太子倒是三番两次的前来凤仪殿,这珸琅长公主同是沈娘娘所出,朱沅这般久了,还是头一次听说她要来。
    就是沈娘娘听到她的名字,也并不如何热络。
    过了晌午沈娘娘小歇一阵起来,珸琅公主已是到了。
    沈娘娘传了话,让人进来。
    朱沅就见被宫女嬷嬷簇拥着的一名弱质少女缓缓的走了进来。
    她同太子一般都是面色苍白,似有些不足之症。
    偏偏她满身的绫罗,头上华丽的插了三对步摇,一时倒像是被绫罗珠翠给掩盖住,下一刻便要负不起这华丽了。
    珸琅公主先给沈娘娘行了个礼,沈娘娘招手让她坐到炕上来。
    朱沅注意到珸琅公主向炕沿走去前先侧头看了看随身的大嬷嬷,这才走到炕边,小心的撩起衣摆坐下,抚平了膝上的衣料,坐得腰背挺直。
    姿态优雅是不必说了,就是看着都觉得累。
    珸琅公主轻声道:“娘娘身子可好些了?”
    沈娘娘答曰:“好了,老毛病了,也就犯病那一刻不安生,平素都没什么。”
    两人这一问一答,竟然就没了话说。
    沈娘娘过了一阵,发现珸琅公主身边的宫人换了两个,竟然又故态萌发,拿出相书来给这两名宫人看相。
    珸琅公主习以为常的端坐着,听沈娘娘没话找话的点评了两句。
    沈娘娘一时讷讷的说不出话来了,只好干巴巴的道:“近来歇得可好?眼下都有青影了……”
    珸琅公主往一侧瞟了一眼,飞快的回答:“歇得很好。”
    相对无言,坐了一刻,一边的大嬷嬷便福身道:“启禀娘娘,公主稍后还有先生讲课……”
    母女俩几乎同时松了口气的样子,沈娘娘忙道:“那便去罢,莫让先生等着了。”
    珸琅公主也起了身:“儿臣先行告退,下次再来看娘娘。”
    一番有礼的道别,珸琅公主又被人簇拥着离去了。
    沈娘娘望着她的背影,很有些惆怅的样子。过得一阵,居然问朱沅:“你可想念你母亲?”
    朱沅自然是想得厉害!饶是她平素再怎么稳重,这会子也心思外露了。
    沈娘娘看了她一阵,叹了口气道:“想,就回去瞧瞧罢。女官不比宫人不能出宫,一月两月的,也能告假家去一回。”这倒是,宫里的娘娘想出宫都不容易,反倒是女官,每月都有假的。只是这假允不允,还要上头发话,寻常人也不敢问到主子面前罢了。
    朱沅原也没想过这般快能回家一趟的,她一早寻思着要在沈娘娘面前得了脸,再不经意的引起这一茬话,那里晓得机会就这样送到她面前呢?
    当下笑着谢恩:“臣女谢娘娘恩典!”
    沈娘娘兴致来了,让人拿了册子来,亲自挑选些物件,赏给朱沅带回家去。
    “……这匹缎子喜庆,正好大年下的做一身衣衫,显得精神!这块皮子给你母亲镶个边不错……宫里头年年给我制些荣养丸,全是养颜补气的,你母亲估摸着年纪也到了,日常服用正合适……”竟是零零总总给点了一大堆。
    朱沅隐约觉着沈娘娘倒是藉此成全自己的心思,无论如何,这份恩典她是要受的:“臣女替家母谢过娘娘恩典。”
    沈娘娘高兴的挥了挥手:“在家中住一宿,不急着回。我这横竖无事。”
    朱沅于是在这边将赏赐上册,第二天拿了批条包袱款款的出宫回家去了。
    朱临从前一日被人通知朱沅要回家,一大早的亲自坐了马车来等候。
    一见朱沅出现,便笑着迎了她,两人一道上了马车。
    开口第一句便是:“这才没多长时候,怎的就急着回家?好生将心思放在宫中,也思量着挪一挪位置。”当时朱沅在凤仪殿落定,也是央人回家报过信的,朱临丛一听这信,四处打听一番,也晓得凤仪殿不是个好去处,这想头一直存在心上,甫一见面便忍不住吐了出来。
    凤仪殿再如何不是个好地方,那也不是朱沅这个七品小官之女想挪窝就挪窝的,真要这样不安份,不必旁人,自己就是在寻死了。
    朱沅对朱临丛是没半点期望的,因此倒也不失望,只是平静的道:“女儿自会见机行事。”
    朱临丛就当她应下了,十分高兴。
    等到了家,柳氏笑吟吟的安排了一大桌子菜,全是朱沅爱吃的,用完饭又寸步不离的拉着朱沅说话:“……你这一去都快仨月了,娘想得夜里都睡不着,打小你就没一天离过娘身边的。”
    柳氏已是从丧女的沉重打击中走了出来,她始终还是有几分韧性,身后还有个幼子,由不得她不坚强。但说半点影响也没有了,那也不可能,颜色瞧着憔悴多了。
    她不许朱沅动半点手,亲自剥了朱沅爱吃的咸花生仁送到朱沅手中。
    朱沅感受到她那份温暖,心都要化了,一样一样的将沈娘娘给的赏赐摊给柳氏看。
    柳氏平素也是极为爱财的,此刻却只是笑吟吟的看着朱沅,像看不够似的,炕上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赏赐,倒没能分她多少心神。
    朱沅拿了荣养丸塞到柳氏手中:“娘,这都是宫里头用好药材制的,有些品相好的,外头可不好买。您每日服一丸,没有坏处。”
    柳氏一一点头应了,拉着朱沅说了半宿的话。
    等到第二日,朱沅才有空和龙妈妈等人说话,含素几个见了她也很激动,朱沅细细的向她们问过最近家中情形,得知柳氏近来确实没受什么委屈,又悄声吩咐含素给凤歌递信,私下里办些事儿。
    正吩咐着,就听外头门房来报:“大姑娘,外头有个妇人,说是要见朱女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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