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巨变,只是在电光火石之间,此刻——唐时才想要祭出“白毛浮绿水”,是非方才甩出自己手中的念珠,别的人却还在看着,便眼睁睁看着原本救人的印相成了需要被救的那一个。
    方才雪环用力如何之猛?只这一刹那,便已经看到印相陷入了流沙里,那无穷无尽的沙粒一下将他掩埋住,连着脑袋一起消失在了这黄土城的城门前面。
    唐时只觉得心中一冷,看向还安然站在一边的雪环。
    雪环则是抱住自己的手臂,双脚离地悬浮在半空之中,她惊骇地看着印相消失的地方,摇着自己的头:“我……我不是故意的……”
    印虚嘴唇都白了,看到自己的师兄消失在自己的面前,便大喊了一声:“印相师兄——”
    印空立刻跳过去,整个地面却已经恢复了之前的坚硬,仿佛之前出现的流沙只是一个专门为了坑人的陷阱!
    那印虚看着高高瘦瘦,很有一种苦行僧的感觉,唐时对这和尚的印象还算不错,便施出去一个“风诀”,却不想那地面果然还是坚硬如铁,他皱了没有,暗骂了一声见鬼。
    蒋继然等人站在一边,没有一点反应,只是嘴上说道:“印相师兄怕是要凶多吉少了。”
    唐时一下回过头去看他,只看到蒋继然一脸的平静,甚或是麻木,似乎别人的死活根本与他无关。
    是啊,别人的死活,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也准备救人的唐时,忽然就停住了,他方才想要救人的举动,甚至不是救印虚,而是救雪环——那一个“白毛浮绿水”已经就在唇边了,差一点便要吐出来。
    修真界本来就是残酷的,他人死活跟他唐时又有什么关系?
    可是救人真是一种习惯性的事情,在他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便觉得心冷。
    没有人对小自在天的人施以援手,但小自在天还有一个人,他叫是非。
    那一串念珠,没有丝毫犹豫地打出去,顿时便听得一声巨响,整片地面都裂开了。
    流沙与硬土地之间到底是怎么转化的,没有人知道,同样的,是非也不知道,可是为了救人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只能用一种相当暴力的手段来进行这种救援。
    说到底,他们现在只不过是修士,还不是真正的仙人,没有办法在地底下生活,也还需要一定的呼吸,短时间之内,印相也许不会有事,可是时间一长就说不定了。
    然而,是非那一串念珠,像是一把刀一样劈开了地面,然而这一片地面并没有重新变成流沙——它还是那一片坚硬的地面,只是整块地裂开了……
    这场景,俨然地狱!
    众人心中惊骇,想不到是非只这念珠甩出来一击,就已经使整个地面崩裂,这人的修为到底是如何深不可测?
    地面震动,唐时等人站立不稳,摇晃了一下。
    只不过,别人只顾着自己,唐时的目光却随着是非而动。
    这玉面僧人脸上的慈悲之色,似乎在这一瞬间褪光了,嘴唇微微下拉,有几分凝重,温润的双眸之中带着些微的冷光,便瞧见他右手食指瞬间化为玉色,差点连两只瞳仁也跟着变得莹绿,隔空一指戳向已经裂开的地面,他像是能够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整个地底一片金石之声,像是那指力撞到了别的什么东西上,整个地面又是一阵颤抖。
    秦溪脱口而出道:“一指禅!”
    小自在天的灵术精妙无比,只这一指头,便可以称作是“第一指”了,可隔空伤人,需要有深厚的铁指禅为基础。
    唐时只听说过这灵术,却不知道这东西的深浅,秦溪也没时间为唐时解释,他只是紧盯着是非的动作,像是想从中看出点什么来。
    现在的情况,已经是众人无法插手的了,他们的实力完全无法与是非相比,上去了也是拖油瓶,更何况——这里根本没人想要上去救人。
    独善其身,明哲保身。
    ——从一开始,这些人就是比唐时要清醒很多的。
    而清醒的他们,也让唐时深刻地感觉到这个世界的残酷。
    在你落难的时候,不落井下石就已经是万幸,旁人袖手旁观你反倒应该感谢了。
    不过唐时忽然很好奇,若是印相并非小自在天之人,是非会不会花这样大的力气去救人?
    只不过,想到方才印相毫不犹豫地伸手去救雪环,最后却被雪环反拉了一把,进了流沙坑中……
    他看向雪环,雪环还抱着自己的肩膀瑟瑟发抖,似乎没有从方才的变故之中回过神来。
    可是在那样危险的情况下,她都能直接拉一把印相,让印相成为她出流沙坑的踏板,现在却是一副无神模样——虚伪?或者是真的下意识的举动?
    人之初,性本恶。
    唐时心底念了一句,看向场中。
    是非口中念诵了一句咒语,紧接着便看到地下金光大盛,哗啦啦的锁链的声音在众人的脚下响起来。
    之前被是非的念珠打出来的地缝,长约十丈,宽有一丈,现在竟然像是被什么拉着,继续往两边打开一样,这种裂缝开始拉伸,像是一条绸带一样,继续……
    唐时只觉得自己的眼皮跳了一下,有一种无端不祥的征兆——因为他已经看到了,距离那地缝最近的是非的表情。
    印空与印虚都在距离是非比较近的地方,大约从他们的角度也能够看到地缝下面的情形,两个人脸色都白了一下,年纪比较小的印虚甚至抖了一下,便是印空也倒吸了一口凉气。
    而是非,虽然表面上还很平静,那念珠像是有灵性一样重新飞回他手中,他手指归拢的时候,却轻轻颤抖了一下,似乎内心也是颤动的。他看着下面的场景,不忍地闭了一下眼,而后无声叹息,却抬起手来,五指张开,掌心向下,对着那已经裂开的地缝,接着缓缓收拢。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便有无数的光芒从他手中飞射而出,却落到了那地缝之中,只一转眼,所有人便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之前那地缝,周围尽是坚硬的黄土,怎么也无法重新化作流沙,现在却像是被什么席卷而过一般,一点一点,变得柔软起来,却不复之前的杀机四伏。
    这一次的流沙,甚至可以说是带着温柔的,那种绵软的感觉,甚至让人感觉心神宁静,脱去了之前流沙的那种诡异和冰冷,充满了大道至上的平和。
    只不过,在下面的流沙全部散开之后,所有人便看到了下面的场景。
    原本的地缝因为泥土全部化作流沙,棱角软化,所有的一切都开始坍塌,将下面的情景露出来——这一幕,无端熟悉。
    所有人都安静了,没有一句话。
    沙暴已经逼近,甚至已经有黄沙从他们的身侧过去 ,打在城墙上,便听到一阵细密的声响。风声呼啸,带着肃杀之意。
    而坑中的景象,却是让人胆寒。
    唐时只觉得一股凉气从他的脚下蹿起来,瞬间冰冻全身。
    坑底躺着的,一具白骨,森然的白骨,完整的头骨、躯架、脚骨……
    那尸骨的脖子上挂着一串佛珠,手腕上还缠着一串,就那样保持着一种站立挣扎的姿势,伸着自己的右手向着天,这昏暗的,看不到光的天……
    印空顿时就跪下来长嚎了一声,悲痛欲绝。
    别人兴许不能确认这就是小自在天僧人的尸骨,但他们是何等熟悉?那两串佛珠乃是门内独一无二的静心珠,他们又岂会看不出来?
    印虚呆愣愣地看着,说不出话来。
    风吹过了是非月白色的僧袍,留下满地的寂静。
    他缓缓地往前走了一步,缓缓地闭上眼,沉沉宣一声佛号,却打了个稽首。
    那流沙失去了是非掌力的控制,重新凝固起来,却是一个大大的坑,坑底的印相的尸骨,雕像一样。
    “啊——不是我,不是我——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我——”
    这场面,便是正常有胆气的男人们看了都觉得吓人,更何况是雪环呢?雪环本来就是个胆子小的,之前邪念一起害了印相,现在看到印相的尸骨,如此狰狞可怖,便让她心神巨震了,她接连退了好几步,抱住自己的头就叫喊了起来。
    秦溪与唐时几乎是同时一皱眉头,还不及阻止雪环,便看到是非眉头一皱,而之前痛苦地跪在地上哀嚎的印空和尚,将那月牙铲往地上一拄,便听得一声震动,他端着月牙铲便要冲上来:“你这心肠歹毒之人,竟也配——”
    “印空!”
    眼见着印空的月牙铲就要落到雪环的身上,而雪环手中的剑已经丢掉,现在根本手足无措,只要印空月牙铲一落到她头上,当即就是血溅五步的下场!
    ——是非说话了。
    他眼底的冷意一闪而过,最后却轻轻叹了一口气,“人死不能复生,印空、印虚,随我为印相超度。其余诸位施主,沙暴将至,我小自在天之事便不劳烦诸位,还请诸位进城自行躲避沙暴,考城墙五丈内应当无虞,各位好自珍重。”
    沙暴已经快到面前,唐时几乎看不清自己身边站着的人,却还能看到是非盘坐在那坑边的身影。
    印空和尚的月牙铲,终于缓缓地收了起来,他咬着牙,腮帮子鼓起来,两只眼珠子里充满了血色,一点也没有佛修的平和包容模样,反倒像是魔修。
    印空本是小自在天武僧,后来才成为内门弟子,心性修炼不到家,所以才有现在的情况。
    不过这也是真性情,唐时在看到他收起月牙铲的时候,心底松了一口气,可又觉得什么东西丢掉了。
    有一种很奇怪的不协调的感觉,让他将目光转向了是非,然而是非是侧对着他们所有人的,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只觉得一派黯然的沉静。
    三名僧人品字型排列下来,双手合十,嘴唇翕动,闭目念着超度往生咒,佛珠缓缓拨动起来,在这样肃杀的环境之中,顿时只闻梵音之响,尽管下面那印相死时的惨状依旧可怖,却已经不复之前的震撼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小自在天本来是实力最强的一方,现在竟然是最先出现死亡的,让人有些反应不过来。所有人下意识地看了雪环一眼,最后还是蒋继然咳嗽了一声,道:“既然是非法师都这样说了,我们便先进去避一避吧。”
    说着,他自己最先走进去了,不过步步小心,唯恐像方才雪环和印相一样。
    不过之前是非已经很明确地让他们进去了,就证明他认定这里没有危险——的确没有危险。
    唐时跟着众人进去了,雪环走在最中间,环抱着自己的肩膀,还是一脸的惊恐。
    如果说之前唐时对雪环只是那种可有可无的厌恶的话,现在便已经是一种完全的轻蔑了。
    唐时是个小人不错,但小人也有小人之道——算计小人,以小人手段;算计君子,却要以君子之道。
    雪环算计印相,修真界这种事屡见不鲜,说实话,就算是一时反感,唐时也不会多说什么,反正你算计来我算计去,从来没个停歇的时候,可是他恶心的是——算计了还一副自己很无辜的模样。
    他们进去了之后,并不敢走太远,只是坐在墙根下,靠着城门口的地方,感受着沙暴的威力。
    这黄土城在半刻之后就已经被无数的沙尘笼罩了,天色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再加上沙尘的覆盖,当真是伸手不见五指。
    城里的建筑似乎跟普通的建筑差不多,能够隐隐约约看到街道和房屋,不过因为现在沙暴的到来,都掩藏在沙尘之中,看不清楚。
    没有人说话,兴许都觉得外面那一幕过于惨烈。
    唐时想起之前在小土塬后面的那个坑,坑底埋着许许多多人的尸体。
    那一层层堆积在那里的尸骨,之前唐时猜测说是专门用来堆放尸骨的地方——现在想来,为什么不可能真的是来探索的人都死在那个位置了呢?
    那小土塬……不就像是一堵城墙吗?
    方才那印相,掉进去,再出来,不过是几息的时间,听到下面有奇怪的铁索声响了一阵,是非再开了那地缝的时候,印相就已经从一个活人变成了枯骨。
    下面到底有什么?
    又是什么导致了这土地的变化?
    之前那铁索声是什么?
    是非又是在与什么斗法?
    ……
    一切的一切,都不清楚。
    这还只是第一个小荒境,千沟万壑。
    当真是千沟万壑,唐时脑子里是千头万绪理不清楚,当下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耳边风声呼啸,还有狂风卷着黄沙砸在背后城墙上的声音。
    不过在此期间,不断有梵唱从城外那大坑边传来,很奇异地消减着众人心底的不安。
    唐时一抬头,便听到风声大了,之后便看到了隐隐约约的金光从城门外传来。
    他们探出头去一看,便瞧见从是非手中飞出一道金光,向着那坑底下飞了过去,一圈光晕从三名僧人的身上散发出来,成为了一个光照,笼罩了方圆十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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