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之前那法定二字,唐时忽然回转过身,伸出手指来细细摸索着那名字上面的位置,果然在那被海水侵蚀过的石柱表面,摸出了一枚小小的卐字印。他一下便明白过来了,这里……竟然同时有天隼浮岛和小自在天。
    到底是怎么回事,唐时还不是很清楚,他继续往前查看。
    妖修,佛修,妖修,佛修……
    这样的过程重复了很久,不知不觉之间,唐时已经走过了这一片石柱之林。
    海水将唐时的衣袍掀起来,从那石柱边走过的时候便偶尔拂在石柱上,带起一片尘埃。
    石柱被侵蚀的程度不一样,证明这些石柱并非同一日忽然之间全部出现在这里的。唐时越往里面走,看到的石柱被海水侵蚀的程度就越轻。举目四望,前前后后都是石柱,高大的,参天古树一样。
    他背后站着是非,是他的掌灯人。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这漫长岁月积累之下的壮观景象。
    在这样的壮观震撼之下,心里却又压抑了起来。
    唐时很清楚这样的感觉——压抑。
    那一种,来自即将知道的未知的压抑。
    继续往里面走,唐时终于看到前面的石柱越来越少,也透出些灵光来,可之后他便感觉出了不一样的地方。
    走过去,眼前豁然开朗,两边都是石柱,可面前没有。
    单单看周围这一圈,唐时便已经将整个石林的形态脑海之中勾勒出来。
    环形的——外面是一个圆,中间却空了一部分。
    根据这一点,又可以推测,原本这里的面积是很大的,从外面到里面,最开始的石柱都立在外面,而后这个范围逐渐地缩小,甚至可以说是往里面逼近。
    中间空出来的这一片圆,竟然是一片镜面,像是陆地上的湖泊一样。
    然而这里是海下。
    唐时走近两步,便看到了堪称熟悉的场面——在映月井之下看到过的,那心脏一样鼓动着的东西。
    下面有光华一直闪烁,不过始终不曾突破那镜面。
    在被是非手中灯盏的光照耀着的时候,下面的动静忽然之间大了,像是受到什么刺激,一股黑气从里面奔涌起来,将整个圆形的镜面给堵住,黑漆漆的一片。
    然而始终是没有声音的。
    东海罪渊?
    唐时抬眼,看着以这圆形为中心的海水,一面是深蓝,一面是深紫,就这样分离地接合在一起天衣无缝又泾渭分明。
    他心跳忽然有些快,也不知道为什么。
    回眸看了是非一眼,嘴唇一动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忍住了。
    他开始绕着这圆形的镜面走,在距离这镜面最近的石柱上查看,他在找,找两个合适的名字。
    石柱上有隐约的灵光从上流泻到下,顺着这海底的岩石便汇聚到最中间,结成一个锁印,偶尔闪现一下。
    唐时终于停住了,他暂时没找到自己想要找的名字,却在一根崭新的石柱上,看到了一个名字。
    枯心。
    枯心禅师……
    旁边的那一根,则是“慧定”……
    还有许许多多僧人的名字,十多年前,唐时还在小自在天见过他们,如今他们的名字都刻在这里。
    唐时往里面走了一点,终于找到了那已经有过海水侵蚀迹象的石柱。
    ——枯叶。
    在这一根石柱的旁边,他也像是终于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一样,看到了殷姜的名字。
    这小小的名字,似乎被那腾飞的羽翼遮挡,只看着这名字便像是看到了当初的殷姜。
    他忽然有些站不住,“这便是罪渊?”
    以修士之身,来封印这下面涌动的罪力。
    每一名修士,便是这里的一根石柱,唐时看得很清楚,然而这里,放眼望去,又有多少修士?
    多少大能修士投身其中,万劫不复?
    “这里便是罪渊。”
    是非以缓慢的语速,重复了一遍。
    “上界修士剑裂枢隐,取其一瓣而有半轮月,罪渊凌于半轮月上,集星辰之罪力,却奔涌而出。其祸不在半轮月,而在于星桥。”
    唐时手搭在殷姜那名字下面,想起了变得灰暗的折难盒,声音有些有气无力:“星桥?”
    枢隐星哪里有星桥?
    唐时还记得自己在青鸟仙宫看过的地图,有的有,有的没有。之前没有注意到,可当初在大荒之中目睹了冬闲登仙门之后的场景,唐时怎么可能还没注意到?
    “星辰有力交错,而枢隐星是被封死的一颗星。”
    是非说得很简单,不过唐时聪明,很快领悟了他的意思。
    正是因为没有星桥与外界相连通,所以枢隐星的修士不能登仙,白日飞升也就成为根本不可能的事情。这样的事情,在大荒小荒之间的传播范围是不一样的。大荒之中的高等级修士都隐隐约约知道一些,而小荒之中的人根本没机会接触到那样高层的世界,所以对星桥一事根本没有知觉。
    飞升也是很机密的事情,谁人飞升了那都是只有一个圈子里的知交知道,有人喜欢隐逸,所以即便飞升了也没人知道。
    可是这么多年来,唐时搜索自己的记忆,竟然真的找不出一个有关于什么修士飞升的消息。
    也就是说,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并没有什么人飞升。
    没有星桥,也就没有与三十三天星域别的位置想连接的通道,自然不可能向着更高等级的世界飞升。
    修士修炼到一个境界之后,比如飞升期的修士,普通行星之中散布的能量都是很普通的灵力,而他们都算是半只脚踏入仙门之人,需要的乃是仙力。无法从这样低等级的星辰之中获取能量,便只能依靠自己从灵力之中抽炼出的仙力生存。
    低等级的行星,不适合高等级修士的修炼。
    更何况,修士的寿数是有限的。若不飞升,时间到了,任是你有通天的修为,也只能老死。
    有翻山填海之力的修士老死,何其可悲?
    现在更有这东海罪渊的存在,不与外界交流,怨怼之气所形成的罪力,便逐渐地堆积起来——这其实是一个恶性的循环,整个枢隐星越是没有星桥,罪力便越是深厚。有人镇压还好,若是无人镇压,这罪力弥散开去,便能影响人的心智,甚至对修士的修炼造成不良的影响。
    星桥,罪力,罪渊,半轮月……
    这些修士,若说是已经接受了不能飞升的事实,却还要遭受这罪渊的折磨,或者为了阻止悲剧的发生,将自己投身于这罪渊。
    唐时几乎已经能想见这些情景,这枢隐星上,兴许还有许许多多与冬闲相同境界的修士,可他们无法登仙。
    没有星桥,甚至枢隐星的内部还出现了深重的危机。
    四面楚歌而十面埋伏……
    他想着,目光不自觉地便到了是非的脸上,是非瞳孔之中倒映着这无数的石柱,只道:“约莫快结束了。”
    “此话怎讲?”唐时又没明白了。
    是非的目光转回来,凝望他,却缓缓一弯唇:“罪渊初之时庞大,不过经过多年持续镇压,已经只有中间这一点,不出十二年,这里便会被彻底封印。届时,只要再开星桥,使枢隐星交通鸿蒙星辰,一切便可无虞。”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不曾移开自己的目光,是一直看着唐时的。
    可唐时的表情,没有丝毫的破绽。
    是非心底,忽然说不出地复杂。
    他想起苍山秘洞之中的话,那坐在刻满字的石壁之前的枯骨,不是旁人——而是枯叶禅师。
    当年枯心禅师说,枯叶禅师回来镇压罪渊的时候,乃是以神魄归来,身体早已经成为枯骨。即便如此,他还是回来,将自己应该做的甚或是说想做的事情,做完了。
    而后,世间再无枯叶禅师。
    东诗。
    唐时。
    想想觉得不大可能,是非忽然伸手按住自己的眉心,便转身想着北面走。
    他们从西边而来,归去的时候却向着北面。
    唐时怔住,星桥这种东西,虚无缥缈的,要开星桥?这哪里是人力所能为?
    “镇压罪渊,开启星桥——罪渊已经年年代代有人镇压,可星桥……修行千万年,大能修士无数,何人不想飞升?可星桥始终不开,镇压罪渊,不是治标不治本吗?”
    唐时的问题,恰好问到了点子上。
    他看不见是非的表情,只看到他宽阔的肩膀,雪白的僧袍,脚步一顿,又继续往前走,却说了一句:“总能有办法的。”
    还真是个乐观的和尚。
    唐时弯唇一笑,向着外面走出去,一路从这无数的石柱之中穿行而过,他头顶身周都是交汇的东西两海的海水,他顺着这交界的一条线,笔直地往北。
    在走到最边缘,出来的时候,唐时似乎便已经接受了那事实。
    殷姜已经没了。
    抬眼,却像是早已经料到自己眼前会出现什么场景一样,唐时显得很平静。
    他与是非,站在整个罪渊的最边缘,这圆的最边缘,脚下乃是万丈的深渊,有氤氲的热气从这深渊之中腾起,像是有岩浆在海面下流动。
    唐时举目,一道巨大的深壑,从他与是非的脚下延伸出去,像是被人用剑剖开的身体,露出地心的心脏。
    罪渊原来是悬空的,只像是一块圆板,放在这沟壑上面。
    宽有数百丈,其长不可计数。
    南北向的一条纵裂沟壑,左手边的海水乃是深蓝如墨,右手边却是暗紫似漆,站在这里往前一步,下面便是深埋在沟壑之中的滚烫岩浆。
    那些岩浆,时刻沸腾着,却又被这无边的海水给包裹着,有一些溅上来,只像是萤火虫飞在黑暗的森林里一样,星火之光,只在这深海之中点燃。
    这,便是半轮月。
    唐时忽然喃喃了一声:“真美。”
    ☆、第十九章 洗墨幻象
    回来的时候,他们一样遇到了海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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