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陵距京城近两千里,骑最快的马也要三四天。唐天远向上官请了一个月的假,跟家人说自己想要出门游历。他不好意思说自己的真实目的,可惜他的小厮嘴巴快,一不小心说漏了嘴。
    “你要去铜陵?”唐阁老惊讶地问。
    唐天远有些心虚,“想去南边看看,不一定去哪里。”
    唐阁老也不揭穿他,只说道,“去吧,你也是时候历练历练了。”
    大概是由于心虚导致的错觉,唐天远总觉得他爹的眼神有些高深莫测。
    ***
    池州,铜陵县。
    紧邻县衙的是一个门脸。门前一株三四人合抱的大银杏树,枝繁叶茂,亭亭如盖。门上挂着一副牌匾,上书“古堂书舍”。匾额也不知是哪个高人所题,仿的是黄庭坚,但除了黄氏的凝练瘦劲之外,又含了一丝苏东坡的淳古,很有些看头。
    这古堂书舍,本该是开门迎客的时间,现在却是大门紧闭。门口,一个身材瘦小的书生在锲而不舍地敲着门,一边说着,“列位行行好,就让我见一见妙妙生吧!”
    书店内,一个姑娘坐在桌边,面前摆着半个西瓜。她正在用小铜勺挖西瓜吃。西瓜已经被她吃下许多,只剩下半球形的外壳,像个绿色的瓢。
    一个伙计凑上来,说道,“铃音姐,他既然如此仰慕你,你不如就见他一见?”
    被称作铃音的姑娘本姓谭,今年一十九岁。谭铃音头也不抬,认真把西瓜里的汁水舀出来喝掉,接着答道,“不见。”
    另一个伙计笑道,“铃音姐一直这样宠辱不惊,你又不是不知道。”
    谭铃音仰头叹了口气,悠悠说道,“我的苦衷,你们不懂。”她这世外高人一样的表情摆得十分到位,只可惜嘴角沾的西瓜汁使这气质大大地打了折扣。
    不懂归不懂。伙计走到门口,对着外面猛拍门的书生说道,“妙妙生从不见宾客的,公子您就不要为难我们了。说句不中听的,您这样死缠烂打,她老人家怕是更加不喜。”
    拍门声果然停了。
    可是只停了一会儿,便又响了起来。
    咚咚咚!这回改拍为敲了。
    室内众人都有些烦躁。遇到这样执着如狗皮膏药的,他们还做不做生意了!
    谭铃音也十分不耐。她抱着瓜皮,给两个伙计使了眼色。三人十分默契的走到门前。
    两个伙计突然把门打开,谭铃音看也不看,举着瓜皮兜头向门口的人扣下去。
    “你这人烦不烦,都说了妙妙生从不见人!这次只是给你个教训,若是再敢纠缠,定要你好看!”谭铃音拔高声音,怒斥道。
    门外之人像是突然被雷劈中一般,呆立当场,一动不动。他头上顶着大瓜皮,看不到脸,手依然举着,保持敲门的姿势。
    一个伙计看着眼前人的身姿,惊疑不定,“才一会儿工夫,你就长这么高了?”
    另一个伙计道,“怕不是同一个人吧?”
    那人终于动了。他抬起胳膊,像是脱帽子一样,把大瓜皮摘下来。然后,他抱着瓜皮,顶着一脸红色汁水,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三人。
    “贵店的迎客方式很特别,”他把瓜皮扔在地上,咬牙,“不愧是妙妙生出书的地方。”
    眼前这被袭击的人正是唐天远。他这几天快马加鞭南行两千里,刚到铜陵就来找这古堂书舍,却没想到被人以这样别出心裁的方式迎接。
    谭铃音反应过来自己扣错了人,连忙脸上堆笑来道歉。三人把唐天远迎进书店,两个伙计打来了水,请唐天远先洗了脸。
    幸好唐天远今日戴了冠,因此那西瓜汁只淋了帽子和脸,并未沾在头发上。
    唐天远除了冠,洗了脸,心情未见好转。他在京城里混,哪一个见到他不是客客气气的,被人兜头扣瓜皮,他还是生平头一次遇到。再看看罪魁祸首,一个可以随便往人头上扣瓜皮的姑娘,必然不是什么好相与的。看到她笑咪嘻嘻凑上前,唐天远冷哼一声,不理她。
    谭铃音眯着眼睛,脖子微微向前探,看着唐天远,赔笑。
    这动作,这表情,配上那猥琐得浑然天成的笑意,像是下一步就会扑上来调戏他一般。唐天远于这方面警惕性异常,他微微后退了一步,看着她,“你做什么?”
    伙计在一旁忙解释,“公子莫要见怪,铃音姐的眼神不太好使,只能看近处的东西。”
    谭铃音摸了摸鼻子,眼神乱飘。
    伙计小心地捧上来一张单子,“公子您想买什么书?这些都是本店新上的。”
    唐天远心想,他要打听事情,总要买些人家的东西方好。于是看也不看,手往单子的前半页一划拉,“这些一样来一本吧。”
    伙计见到这样爽快的主顾,屁颠屁颠地去寻书了。
    另一个伙计端来一杯茶,唐天远道了谢,说道,“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公子请讲。”
    “你可知道妙妙生在哪里?”
    “这个……”伙计有些为难。
    唐天远很上道地掏了一块银子给他。
    伙计却不接银子,而是看向谭铃音,“铃音姐,这位公子想找妙妙生,你……你知道妙妙生现在在哪里吗?”
    又是找妙妙生的!谭铃音有些头疼,这些人也真是,话本子而已,看了就看了,何必非要见一见本人。譬如下馆子,菜好吃,多吃几次便是,不一定要见厨师吧?
    “公子,妙妙生不见宾客的。”
    唐天远假惺惺说道,“我十分仰慕他,神交已久,这次路过贵地,想见他一面,了却一桩心愿。”说着,又摸出一块金子。
    这种话谭铃音都快听吐了,“我又不是没见过钱,”她在荷包里翻了翻,翻出一串铜板,“这些钱你拿去买顶新帽子吧。”
    唐天远默默地看着那串寒酸的铜板。他真不想搭理这姑娘。
    可是没办法,好像只有她知道妙妙生的行踪。唐天远刚要再诚恳地剖白一番,却被姑娘打断了,“仰慕他的人很多,你的话我一定带到,见面就不必了。小庄,送客。”
    小庄应了一声,陪笑道,“公子,您请吧?”
    唐天远赖着不想走,“我的书还没拿。”
    正说着,那伙计已经找齐了他要的书,抱到柜台上一本一本点,“《春宫大观》画册一本;《绣像版风流武则天》一本;《闺中秘闻录》一本;《龙阳秘史》……”
    “别、别念了……”唐天远气焰顿收,小声阻止他。
    谭铃音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唐天远更觉难堪,脸微微发热。他现在也解释不清了,谁能想到一个书店新上的书有至少一半是艳书啊,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书店……
    伙计把这些书包好了递给他,唐天远放下钱,书却没有接,“你们留着吧。”
    谭铃音听到此话,也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笑得更甚。她的笑声清脆悦耳,真如铃音一般。
    唐天远落荒而逃。
    谭铃音站在门口,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铃音姐,你不喜欢这位公子吗?”小庄问道。
    谭铃音蹙眉摇了摇头,摸着下巴说道,“说实话,我总觉得遇上他我会倒霉。”
    “可是他长得挺英俊的。”另一个伙计叫小方,跟着凑嘴说道。
    铃音指着自己的眼睛,“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这双眼睛不能看远处,看两丈开外的人都是面目模糊的,英俊不英俊与我何干。”
    小庄点点头,又问,“铃音姐,最近想写什么?”
    “不知道,其实我有一个计划。”
    小庄和小方连忙问是什么计划。
    谭铃音从荷包里掏了掏,掏出一颗黄豆粒大小的东西,摊开手掌给他们看。
    “这是……金子?”从光泽来看,的确像是金子,但不是纯金,表面粗糙含有不少杂质。
    谭铃音点了点头,“确切地说,这是金矿。这颗矿石是在天目山上找到的。”
    “天目山不是闹鬼吗?”
    从两三年前,天目山便时常有命案发生,官府破不了案,只好暂时封山。自此之后天目山上人迹断绝,少有人去。
    “什么闹鬼,不过是装神弄鬼掩人耳目罢了,”谭铃音嗤笑,“想要私采金矿,自然不能使闲杂人等接近。”
    小庄惊道,“你是说有人私采金矿?这可是重罪,搞不好会杀头的!”金矿一旦被发现,将由户部派人来开采冶炼,连地方官府都不能插手。
    小方不以为意,“那又怎样,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嘛。”
    “也对,可到底是谁有本事和胆量私采金矿?”
    “不管是谁,都和官府脱不开干系。”谭铃音答道。
    命案查不出,还借此机会封山,若说官府不知情,傻子也不会信。而且,本县前任县令不久前因贪赃枉法被弹劾,已经抓了起来。这样的案子一般是交由京城的刑部来审讯的,可惜的是这个罪官在被押往京城的途中意外死亡。
    为什么死?一定是因为他知道得太多了。
    小庄和小方都听得有些头晕,“按照你的说法,县太爷搀和私采金矿,可这关我们什么事?”
    “笨!”谭铃音恨铁不成钢地摇头,“我专门找人打听过了,这位县太爷被抄家的时候,抄出来的都是白银,黄金只有区区百两不到。他作为私采黄金的主谋或者协犯,怎么可能不自己留点?所以答案只有一个——”
    “他把金子藏起来了?”小庄抢答道。
    “聪明!”
    小方提出质疑,“若是他把黄金都兑换成白银了呢?”
    “第一,大量的黄金兑换白银,必然会留下痕迹,容易被查;第二,一两黄金价值等于十两白银,同样重量的白银比之于黄金,块头大上将近一倍……你说,若是想藏富,到底黄金好藏还是白银好藏?”
    “黄金。”
    “对头,”谭铃音打了个响指,总结道,“总之那死掉的县令把黄金藏起来,这些黄金抄家时未被找到,现在,我们的机会来了。”她说完,兴奋地他们。
    “不愧是写小说的,铃音姐编故事的本领就是高强啊!”小庄叹服道。
    小方也是这个意思。
    谭铃音摇头感叹,“‘夏虫不可语冰。’”
    总之她是打定主意要混进县衙了,就是不知道新县令什么时候到,会是个什么路数。
    两个伙计劝不住,只好搬出老板来,“铃音姐,这件事你与老板商量了吗?”这间书店的老板是谭铃音的弟弟,只比她小一岁。
    谭铃音刚要答话,门外恰好走进来一个人。身材颀长,一身半旧的青色道袍,头上未着冠,只戴着一块同色的方巾。打扮虽不显眼,长相却十分夺目,面如朗月,眉目清俊,嘴角习惯性地挂着温和的浅笑。
    说曹操曹操到,此人正是书店老板、谭铃音的弟弟,谭清辰。
    谭清辰自小有哑疾,不能发声。见过他的人无不为此惋惜,他自己倒是不怎么在意。
    谭铃音看到谭清辰,便把这件事拿出来现商量了。
    谭清辰听罢,皱眉摇了摇头,提笔在纸上写道:水深,勿去。
    “放心,我有分寸。”
    谭清辰知道自己这姐姐的犟脾气,也就不再劝,只叮嘱她形势不妙时立刻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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