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阿祥,你们把他拖出去!”齐员外吩咐道。
    两个家丁过来要把青年带走,后者却是死命地攥着齐蕙的手不肯离去,把尸体拉得几乎要坐起来,掰也掰不开。
    唐天远冷静地看了一会儿眼前闹剧,吩咐道,“来人,把齐员外夫妇并齐小姐的贴身丫鬟以及这个男子都带入羁侯所,等待审问。”
    李大王招呼几个衙役,一同把该带的人带走了,屋子里顿时空了大半。谭铃音偷偷问唐天远,“你怎么知道她的贴身丫鬟在这里?”
    “认尸这种事情,自然该让熟悉的人来。”
    谭铃音点头,跟着唐天远出了停尸房。外头大太阳高高照,把一草一木都烤得枯焦,唐天远撑开折扇遮阳,低头看到身旁的谭铃音被太阳晒得眯了眼睛,蔫搭搭的,他很不厚道地有些幸灾乐祸。
    谭铃音抬头看到他扇子上的题字,立时来了精神,“好字。”
    唐天远拿下折扇,“你懂书法?”
    “大人,我说过我琴棋书画无所不通的,您怎么就不信呢。”谭铃音说着,勾了勾手指,唐天远便把折扇递给了她。
    谭铃音指着折扇上四个大字“上善若水”,说道,“这字一看就是个美男子题的。”
    唐天远惊了,“何以见得?”
    “因为落款是唐天远。”
    “……”
    唐天远伸手去抢折扇,他真是脑子抽风了才会认为妙妙生有品位。
    谭铃音拿着折扇躲,“别别别,我方才开玩笑的,这字确实有它的妙处。”
    唐天远停下来,“你倒是说说看。”
    谭铃音走到树荫下,再次把折扇打开,说道,“轻如蝉翼,重若崩云,狂似惊蛇,稳乎泰山……这些都在四字之间。海纳百川容易,自成一格却难。一个人学得太 多,容易失却本心,跌入妆花饰巧或者邯郸学步的俗套,可这唐天远偏又有自己的境界。我觉得吧,这个唐天远虽然表面上温文尔雅,但其实是个潇洒纵逸之人。人 可以装,字是装不了的。你看他的字,风骨凛然之外又有那么点亦正亦邪的味道。还有吧,他写这字的时候大概心情不太好,有点狂躁……”
    “够了。”唐天远打断她。
    “诶?不好意思,”谭铃音挠了挠后脑勺,“我一说起书法来就容易成话唠。”
    唐天远沉默不语。人生难得遇一知己,有人懂他是好事,他真不介意有个红颜知己,但他很介意这个红颜知己是妙妙生。
    谭铃音看到县令大人的脸色不太好,她有些奇怪,“我说错什么了呀……我说大人啊,您不会是嫉妒唐天远吧?其实用不着,人各有命,您就算嫉妒也没办法。”
    “我不嫉妒他。”
    “那么大人,您跟唐天远是好朋友吗?”这个可能性是有的,要不然他也不会拿着唐天远题字的折扇。
    唐天远摇了摇头。
    “那您认识他吗?”
    又摇摇头。
    “啊,原来这折扇是买的呀,我还以为您认识唐天远呢。”
    唐天远皱眉,这话里话外鄙视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谭铃音把那折扇在手上转得花样翻飞,“大人,您买这折扇花了多少钱?能转手给我吗?”
    唐天远看得一阵眼花,他不解,“你要它何用?”
    “这可是唐天远题字的折扇。”
    唐天远嗤笑,“你不会暗中思慕唐天远吧?”
    “这么说也不错,我就是思慕他又怎样?世上的姑娘,谁人不想嫁唐天远?我想一想又不用花钱。”
    她说得这样直白,唐天远反而不好意思了,扭过脸责备道,“你这样不知羞,枉为女子。”
    谭铃音恳求道,“大人,看在我为您当牛做马的份儿上,您就把它让给我吧?求求你了!”
    唐天远第一次见谭铃音把姿态放得这样低,就为一把扇子。反正这扇子在他眼中也不值几个钱,大男人用不着在这种事情上斤斤计较,于是他轻轻挥了一下手,“你只要保证以后不再思慕唐天远,我便把这折扇送给你。”
    “好,我保证,以后唐天远在我眼中就是浮云,就是粪土,就是屎壳郎!”
    “……”
    最后,唐天远不仅把折扇免费给了谭铃音,还招了她一顿骂,他心情抑郁地回去,午饭也没好好吃。
    这头谭铃音掉头出了县衙,去了古堂书舍,找到了谭清辰。
    谭清辰刚吃过午饭,正端着个小紫砂壶慢悠悠地饮茶,看到他姐姐来,他展颜笑了笑,两只眼睛一下从亮星星变成了弯月亮。
    “一天到晚就知道傻笑。”谭铃音用扇子轻轻敲了敲谭清辰的脑门儿。
    谭清辰也没躲,等谭铃音坐定,他把她手中的折扇拿过来仔细看了看。看到字,他点了点头,又往下看到落款,他惊讶地看着谭铃音。
    “没错,就是唐天远题的,”谭铃音搓着手,问谭清辰,“你说,这扇子值多少钱?”
    谭清辰心中估算着。根据唐天远的知名度和这笔字的水平,少说也得二百两。他把这个数字跟谭铃音比划了一下。
    谭铃音高兴地挠着下巴颏,自言自语道,“一把扇子二百两,两把扇子四百两,四把扇子,就是八百两!”
    谭清辰轻轻敲了敲桌子,把她拉回了现实:只有一把。
    谭铃音知道他的意思,她看着自己的手,“放心吧,咱这双魔掌,你又不是没见识过。”说完,自顾自地嘻嘻笑起来,那笑声听得人心里毛毛的。
    谭清辰轻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第11章 证据
    午休过后,唐天远精神饱满,一个挨一个提审了羁侯所里的四个人。这不算正式的升堂,因此唐天远只在退思堂见了他们,除了他和谭铃音,左右并无旁人。
    齐员外是铜陵县有名的乡绅,家资富足,膝下有一儿一女。儿子今年二十一岁,已考取池州府的府学禀生,是个秀才,正在府学读书。这位齐公子往后是要走仕途经济之路的,因此走到哪里都被人高看一眼。齐员外谈及自家儿子,更是不自觉露出得色。
    世人眼中,家私万贯也不如功名加身,唐天远家中不是顶有钱,但他单凭“探花”这个名头就可以把这世上大多数男子比下去,剩下的用脸去比就好。是以他会成为万千少女的梦中情郎,也就不奇怪了。
    扯远了。且说眼前,齐员外提供的都是一些基本信息,并无特别的用处。唐天远点点头,扫了一眼在一旁奋笔疾书的谭铃音,他又问道,“齐小姐是否许过人家?”
    齐员外斩钉截铁地摇头,“没有。小女因小有姿色,登门求亲之人倒也不少,只是尚未找到般配的。”
    “那么今日闯入停尸房痛哭的男子是什么人?”
    “他是我的外甥卫子通。舍妹夫妻早亡,我这外甥自小便住在我家,我们亲同父子。”
    “他既然如同你们的亲生儿子,令夫人为何又说这卫子通加害齐小姐?”
    “这个……是这样的,我夫人她……她觉得子通和我女儿八字相克,因此不太喜欢他借住在我家。”
    齐员外说话吞吞吐吐,连谭铃音都听出不对劲了。她抬头看了一眼坐在上首的县令大人,发现他依然态度温和,并未打算发威恐吓齐员外。
    一点也不威风,谭铃音撇撇嘴。
    唐天远又问了案发当天的一些情况,齐员外说不知道自己女儿晚饭后做了什么,也没发现异常,接着唐天远让人先把齐员外带出去了,吩咐把齐夫人带来。趁这个空当,谭铃音问道,“大人,这人明显没说实话,您怎么不吓他一吓?”
    “现在还不是发威的时候,我心里有数。”
    齐夫人很快来了。大家在羁侯所等待的时候是每人一个房间,这位没来得及跟她丈夫串供,上来被问了几句,便哭诉卫子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要霸占她女儿,贪图齐家的家产。
    这话太不可思议了,谭铃音暗暗吐舌头。一个孤儿,无依无靠,寄人篱下,就算把心脏用墨水染透,也不至于这么敢想。再说,想要谋夺人家的财产,得首先把男丁弄死吧?齐公子活得好好的,齐小姐反而被害,难道卫子通想霸占的其实是齐公子吗,真是可笑……
    谭铃音思绪飘远了,自个儿在脑子里编了一台大戏,于是停了笔摸腮傻笑,笑出了三分淫荡三分贱气外加四分神秘,大热天的把唐天远弄得后脑勺冒凉气儿。他“啪”地重重一拍桌子,谭铃音吓得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可算回过神了。
    齐夫人也吓了一跳,连哭都忘记了。
    审完齐夫人审卫子通,卫子通声称和齐蕙情如亲兄妹,见了妹妹死,当哥哥的怎么不伤心。
    接下来是齐蕙的贴身丫鬟,这小丫鬟有个高贵的名字叫玉环。玉环从头到尾哭哭啼啼的,关于卫子通有另一番说辞:表少爷是小姐的表哥,两人男女有别,小姐和他不熟。
    四个人就有四个版本,要说里头没鬼,阎王爷都不信。
    把所有人都审完,唐天远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润润喉咙。
    谭铃音绷着劲儿写了半天字,爪子累得酸痛,她一边揉着手,一边抱怨道,“这种事情该有专门的文书来做,我可是师爷。”
    “你写字快,能者多劳。”唐天远慢悠悠地丢来一句。
    谭铃音不屑,“别以为夸我两句就管用。”
    她把方才记录的文书归置了一边,整理妥当,拿给唐天远过目,一边问道,“周县丞呢?”
    “他去处理几件纠纷。”
    谭铃音点点头,“大人,我觉得吧,我中午说错了。”
    “哦?你错在哪里?”
    “这个齐蕙齐小姐,她应该不是逃婚,而是私奔,”她不等他张口,又继续说道,“大人你肯定也看出来了,齐蕙跟她表哥关系不同寻常,她又乔装跑到城外,你说,除了私奔还能是什么?幽会吗?好好一个千金小姐把自己打扮得像个村姑一样去幽会,她图什么?图一刀两断?”
    唐天远知道谭铃音说得有道理,他也怀疑卫子通和齐蕙的关系,不过看到谭铃音说得兴起,他又嘴巴痒痒,挖苦道,“逃婚,私奔,幽会。你一个姑娘,脑子里整天想些什么?”
    “唐飞龙!”谭铃音心头火气,学着他的样子重重一拍桌子,砰!
    嗷疼!谭铃音面容扭曲,把手拿起来放在嘴边吹啊吹。她的掌心火辣辣的疼,还发麻,手指因太过用力,被桌面震得像是要酥掉……果然气势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装的,她本来爪子就痛,现在更是痛上加痛。
    唐天远又扶额。他真是看不明白这谭铃音。要说她傻吧,她脑子也挺好使的;可要说她不傻吧,偏偏她天天干傻事儿,傻到别人都不好意思再添一脚了。
    “你没事儿吧?”县太爷终于为这傻帽儿折服,不再毒舌,关怀起她来。
    这么丢人,又怎敢托大。谭铃音把手背到身后,一本正经道,“大人,我觉得逃婚、私奔并不是什么龌龊事。儿女都是有血有肉的人,凭什么婚事一定要听父母的?”
    这话就算从一个男子口中说出,也可谓离经叛道,何况是个姑娘。唐天远摇了摇头,“你这样惊世骇俗,我看以后有哪个男人敢娶。”
    “不劳大人费心。”
    两人便不欢而散。唐天远吩咐下去,羁侯所里的四个人,除了齐蕙的贴身丫鬟玉环,其他人都可以放走了。现在证据不足,嫌疑人范围没确定,也不能老关着别人。自然,卫子通与齐蕙关系不一般,该重点盯梢儿。
    之所以留下玉环,是因为此人没说实话。她既然是齐蕙的贴身丫鬟,必然对她的一举一动一起一卧都熟悉得很,今天审问时却语焉不详,这不合常理。
    第二天,唐天远和谭铃音又凑在了一块。谭铃音脸皮厚,已经把昨天的不快抛之脑后,她坚信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并且想以此来说服唐天远。
    唐天远觉得这算是一条思路。他把底下人都派出去打听齐家的情况了。有些事情当事人不愿意说,旁人未必不知道。现在,想要进一步确认或者否认齐蕙是主动逃出家的,还需要证据。
    反正在屋子里闷着也想不出东西来,索性出门看看。唐天远和谭铃音一同去了城外的官道。想要尽快离开铜陵县,这条官道是最佳选择,而且此地挨着天目山很近,若是凶案发生在这里,也确实方便抛尸。
    官道旁边是一个湖泊,湖泊里生着许多荷花。昨天下了一夜雨,今天荷花映着初晴绽放,一朵一朵,红黄白粉,高低错落,像是一个个笑逐颜开的少女,在微风中轻摆腰肢,向着行人致意。
    谭铃音站在树荫下,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陶醉道,“‘荷风送香气’,说的就是这样吧。”
    唐天远的目光落在她的脚边,那里盘着一条蛇。蛇怕热,这几天它大概是热狠了,好不容易凉快了一回,于是出来透口气乘个凉。
    蛇很快发现谭铃音,盘踞的身体散开,趴在地上吐着信子,警惕地看着谭铃音。
    “谭铃音,别动。”唐天远低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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