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当日便离开了蜗居小庄,身为天子,他一言一行都牵动着家国天下,所以不能不小心。而且他从微服私访的过程中忽然消失,若是两天都没有露面,朝中大臣该炸窝了。丰宗邺再是文臣之首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走的时候,皇上带上了三皇子,却把六皇子和张苍北一起留了下来,并留给姚延意一句话:“劳烦姚爱卿替朕好生照顾好小六儿。”
    姚延意敢不尽心么?这可是皇上的宝贝儿子,替皇上挡了箭的,现在七个皇子里面,六皇子怕是皇上心头第一位呢!
    如此,姚延意便把京中所有的庶务都暂时放下,一门心思的呆在蜗居小庄里伺候这位六皇子。
    张苍北倒是遂了心愿,张太医早年间是一个江湖郎中,因为对药理和毒理都特别的精通,被当时还是皇子的皇上发现后带在身边,一呆就是三十多年。
    若说不寂寞,那是不可能的。要不高手都讲究个独孤求败?
    这些年他看着太医院那些庸才每日里要么战战兢兢,要么钻营投机,看的都烦死了。如今终于有个人能给他点新鲜玩意儿了,皇上又开了恩典,准他留下来研习探究,张太医怎么能不高兴!
    接下来的日子里,张太医几乎霸占了姚姑娘的所有试验器皿。
    他本来就善于炼制各种毒药,解药什么的,这会儿见了更好用的东西,而且各种药材都是现成的,便忍不住手痒。
    姚燕语上辈子学的是西医,去国外进修的是心外科博士,后来因为飞机事故穿越到大云朝,不得已研修了十年《本草》。然而,华夏医学是多么博大精深的学科,十年来姚姑娘兢兢业业,越是读得多看得多做得多了,便越觉得自己好像还有很多很多没有了解,没有学会,更没有贯通。如今有了一个大云朝医界里拔了头筹的老家伙,不抓住机会从他身上挖点东西多亏啊?
    于是两个人凑在一起,从草药植物本体的双向性辩到世间万物的相生相克,从汤药制剂辩到丸药配方,从太乙神针辩到五龙针法,甚至从天文地理春夏秋冬四季交替对人体的影响辩到身体的五脏与五行的关系。这一老一少简直是辩了个天昏地暗,旁边养伤的六皇子云珉无奈至极,只得要求翠微带着人把自己抬出去晒太阳。
    后来,张苍北说到高兴了,一本正经的逗姚燕语:“小女娃,你还是差点功夫,不如你拜老夫为师,老夫把平生所学都教给你。如何?”
    姚燕语闻言毫不犹豫的站起身来,朝着张苍北行了拜师大礼:“学生姚燕语拜见老师。”
    “咦?”张老头儿原本还指望姚姑娘能狡辩几分的,本来么,这几天不管说说什么,这小姑娘都是一副傲然的神色,好像天下医药之理没有她不懂的,谁料想这拜师礼居然行的这么痛快?
    “不好!让你这小女娃钻了空子!”张老头儿一把胡子翘了起来,意识到自己这是上当了。
    姚燕语还跪在地上,却抬着头笑眯眯的看着这老头儿:“怎么,老师这就反悔了?难道刚才说的拜师之事只是诓我的?”
    “哼!我诓你作甚?”张苍北傲娇的哼了一声。
    “那就好,学生心眼儿实在,老师说什么我都当真。”姚燕语又拜了一拜,然后笑吟吟的站了起来,转身吩咐翠微:“把我叫人新打的那副刀具拿来,送给老师算是拜师礼。”
    翠微忍不住心疼,那套刀具一共二十四把,可是姑娘的心头宝,花了好些钱不说,也费了好些功夫。如今姑娘一次还没用呢就拿来送了人。
    张老头儿老早就对姚燕语那套手术刀好奇了,现如今自己也有了一套,而且更全,更精致,一时间喜不自禁,脑袋一热便把自己祖传的一套银针给拿了出来,还拽着腔儿说道:“徒儿啊,为师这么多年也没攒下什么身家,唯有这套针是当初我的恩师送给我的,如今就给了你吧。”
    姚燕语接过那只脏兮兮的鹿皮包,打开一看立刻心花怒放。
    这是一套极为珍贵的银针,长长短短,方方扁扁,囊括了所有的针形,适用于多种针法。这套银针对于普通人来说不值几个钱,但对于医者来说绝对算得上稀世珍宝。
    “多谢老师。”姚姑娘赶紧的道谢。
    张苍北满不在乎的摆了摆手,叹道:“罢了罢了!这套针在我的手上也没发挥多大的作用,你知道我这辈子独对制毒解毒感兴趣,所以才会被恩师嫌弃。若是将来为师死了到地下见到他老人家,告诉他老人家这套针到了你的手上,想来他也会少骂我几句。”
    外边,廊檐下,太阳地儿里,云瑛招手叫了身后的小丫鬟麦冬过来,笑问:“怎么里面忽然安静了?”
    麦冬忙福身回道:“回殿下,我家姑娘拜了张太医为师,刚行完了拜师礼,张太医正跟我们姑娘细说当年。”
    “不是吧?”云瑛莫名其妙的回头看了屋内一眼,刚还争的差点打起来,这会儿功夫就成了师徒?
    “嗯,回殿下,是真的。”麦冬微笑道。
    “那这么说,今天咱们这儿有一件大喜事咯?”
    “是大喜事。”麦冬觉得六殿下说的有道理。姑娘拜了一品医官为师,可不是大喜事么?
    六皇子咳嗽了一下,招手把小丫鬟叫到近前,笑眯眯的说道:“既然是喜事,你去帮本殿问问,中午饭是否可以加点肉?”
    “……”麦冬小丫鬟翻了个白眼,叹道:“殿下,您现在还不能吃肉。”
    “不是有喜事吗!”六皇子气哼哼的望天。
    喜事跟您吃肉也没关系。麦冬不敢多说,只在心里腹诽了一句,好歹还是皇子呢,才几天没吃肉就这样,跟难民一样,好不可怜……
    蜗居小庄偏僻幽静,宛如与世隔绝。却不知云都城里皇帝避暑归来,声势浩大。
    皇上归来的第一个晚上,镇国公便递上了一道奏折。奏折中说的是给将来有可能上战场千总以上的将士做身体健康检查,有备无患。第二日早朝,皇上便宣布镇国公的这项提议通过,并着兵部联合太医院商议着办,越早执行越好。
    给有品级的将士检查身体是大云朝一直就有的规矩,毕竟这些人的身体如何关乎着战事的胜败和国家的存亡,前朝就曾经有过将士们染上恶疾隐瞒不报,导致许多人都相继传染的事情。
    百姓们染了恶疾瘟疫尚且很可怕,更别说军队中了,简直要动摇国本。
    所以,这么大的事情,张苍北老太医也不能躲清闲,被皇上给招了回来,同时,已经在蜗居小庄住了十来天的六皇子云瑛也跟张苍北一起回了京城。
    六皇子消失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今日忽然回来,人虽然没怎么变样,但却一改往日的活泼性子,变得沉稳了许多,连走路都不紧不慢的,让后宫妃嫔以及宫女太监们都纷纷侧目。
    皇上见六皇子面色红润,说话也不再有气无力,心里又暗暗地想姚远之的那个女儿还真是有两下子。这样的人一定要为我所用,只是该怎么用呢?只让她给配个伤药什么的,似乎还不够。
    于是皇上忽然想到自己曾说要给姚燕语一处宅子的事情来。
    倒不如弄个医馆给她?再封她个女医官?几品职衔呢?六品?小了点,五品?也不怎么高。
    但总不能越过卫章和她哥哥去吧?
    这事儿还真是不好办。
    皇上靠在御花园的锦鲤池旁,看着碧水里游来游去的大锦鲤,默默地想。
    “皇上,诚王爷来了。”站在皇上身后的怀恩低低的提醒了一句。
    “哦?”皇上抬头,看见站在对面的诚王,笑了笑,指了指身边的座位:“七弟,来了也不吱声,坐。”
    诚王在皇上指的座位上坐下,顺着皇上的目光看了一眼水池里的鱼,轻轻地笑了笑,说道:“皇兄养的这些鱼好像又多了?”
    “嗯,自然是越养越多。”皇上微笑道,“这里不缺吃不缺喝的,再说,这些鱼自己也会生养的嘛。”
    “皇兄说的是。”诚王又笑了笑,说道:“皇兄这些鱼就是好,我看一尺以上的不下百条了。”
    “我也觉得。”皇上今天很开心。
    诚王却就此打住,不说话了。
    安静了片刻,皇上方转头看向诚王,问:“七弟这个时间来是有什么事儿吗?”
    “皇兄,今年怎么选这个时候给兵将们检查身体?”
    “怎么了?不合适吗?”皇上反问。
    诚王迟疑着说道:“不,臣弟是觉得……检查身体也就罢了,为什么还会给一部分兵将取血?说是做什么……试验?臣弟觉得,血统之说,稍有不慎便会动摇国本,皇兄还是三思而行啊!”
    皇上看着诚王沉默了片刻,却转头吩咐怀恩:“去把小六找来。”
    怀恩躬身应了一声转身离去,没多会儿,六皇子云瑛来了。
    请安毕,皇上吩咐云瑛:“小六儿,把你的衣衫解开,让你七叔看看。”
    “是。”云瑛答应了一声,抬手解开自己身上青色的深衣。
    深衣里面是月白色宁绸夹衣,再里面是贴身的里衣,一层层的解开后,六皇子雪白的胸口和上腹上拿到三寸长的刀疤便坦露在诚王的面前。
    “这是怎么回事?!”诚王吓了一跳,一下子站起来走到云瑛近前,伸手去轻轻地触摸那道伤口。
    “这孩子,为朕挡了两箭。”皇上无奈的叹了口气,摆摆手示意云瑛把衣服穿回去。事到如今,他依然不敢看儿子身上的伤口。
    六皇子是淑妃唯一的孩子。淑妃早年间是太后身边的二等女官,因为太后一次生病,皇上在跟前服侍,见她温婉可人,便收在了身边,封为宝林,之后因为她贤淑温厚,又做的一手好菜,颇懂得一些养生之道,皇上很是喜欢,后因为怀了龙种,便被封为嫔。
    后来生下六皇子,她的身体就不怎么好。皇上感念她一直用心服侍,便在六皇子周岁的时候封了妃位。
    六皇子两岁那年,天下大旱,半年无雨。太后每日吃素求雨不得,忧心患病,淑妃便自愿削发为尼,替社稷太后祈福。
    说也奇怪,淑妃落发出嫁后第二日,天降喜雨。
    半月后,太后病愈。
    一切皆大欢喜,只有六皇子失去了亲娘。于是太后便把六皇子放在身边教养。所以皇上虽然面上对六皇子淡淡的,但心底里着实喜欢这个孩子。诚王自然知道兄长的心思,况且云瑛乖巧懂事,喜欢读书,所以诚王也喜欢他。
    “究竟发生了何事?”诚王亲手给这个侄子系上衣带,皱眉问。
    云瑛回头看了一眼皇上,便把那日遇刺的事情简单的说了一遍。
    诚王怒道:“承洲跟云都城不过百十里路之遥,居然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承洲知县和直隶经略使都是干什么吃的!”
    云瑛忙劝道:“七叔不必生气,幸好有姚姑娘的神奇医术,侄儿现在已经伤愈了。你看我这不是好好地吗?”
    诚王叹了口气:“姚姑娘纵有通天的医术,你若是伤后失于调养也是大事。年轻不觉得怎样,;老了就有罪受了!”
    皇上摆了摆手,吩咐云瑛:“你回去歇着吧。”
    云瑛忙躬身应道:“是,儿臣告退。”然后又跟诚王拱了拱手,方退了下去。
    皇上又看了一眼怀恩,怀恩忙一摇手里的拂尘,带着旁边的宫女太监们远远地躲开。
    “老七啊!”皇上沉沉的叹了口气,“你的担心我明白。你无非是想着,皇室血统受命于天,与百姓庶民有本质的区别,而那姚家女儿把天下人的血型归位四类,便是对皇室的不敬,对吧?”
    诚王点了点头,他的确是这个意思。
    “可是,你知不知道当时小六儿奄奄一息,却在姚燕语给他输入老三的血之后,便大有起色?姚燕语说不到六个时辰人就会醒了,当时朕还不信。可是果然啊!不到六个时辰,小六就睁开眼睛叫朕父皇,之后,不足两日便可下床走动了。当日事发到现在不足半月,你看小六的气色跟未受伤的时候可有多大的差别?”
    诚王忙应道:“是,若不是亲眼看见了伤疤,臣弟是绝不会想到瑛儿受伤的。”
    “所以说,真正面临生死的时候,救命才是最重要的。”皇上叹了口气,又转头看向水池里的鱼,抬手丢下一点鱼食,淡然笑了:“这天下都是朕的,谁不服,尽管造反试试!至于那些言官们怎么说怎么想,还不是朕说了算吗?”
    诚王忙站起身来,躬身道:“皇上圣明!”
    “好了!你我兄弟之间,弄这些虚礼做什么?”皇上朝着诚王摆了摆手,继续说下去,“刚才你来的时候我正在想,这个姚远之的女儿,朕该怎么用她。想来想去,朕也没有头绪,不如你来替朕想一想?”
    “不管皇上给她何等恩赏都是她的荣幸。”诚王先拍了一记马屁,随后又道:“臣弟记得她跟卫章的婚期快到了,皇上不如给她个县主的封号,让她在婚礼上也荣光荣光。”
    皇上轻笑道:“她不是宗室之女,纵然封个县主的封号,不过食邑三百户。你觉得那丫头会稀罕?她可是姚远之的女儿,脑子里的算盘打得响着呢。就之前她给阿尔克王子要的那个烧制玻璃的秘方你还记得吧?现在就这一宗,朕就敢说用不了一年,她就能赚的盆满钵满,能让你我都为之侧目。”
    “不至于吧?不就是玻璃么?据说那东西不结实,一碰就碎,有什么好?”诚王不怎么相信。
    皇上又笑着摇了摇头:“什么县主郡主的封号都是虚的。不过是让她得一个虚名领一份俸禄罢了,朕觉得这些她都不在乎。朕给她,她也不稀罕。而且,朕想要用的,是她的才学。”
    “皇兄该不会想让她入太医院吧?”
    “这个也不妥。太医院有太医院的制度,不是谁想进就进的。而且她一个姑娘家,跟一群老头子共事……朕还怕她搅翻了朕的太医院呢。”
    “那这可难办了。”诚王摇了摇头,“皇兄总不能为了她,单独再成立个什么衙门吧?”
    “哎?”皇上忽然为之一动,伸出手指来点着诚王,半晌笑道:“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皇兄?”你没事儿吧?诚王懊恼的看着皇上,心想您怎么成了人来疯了?
    “朕本来就说给她单独弄个宅子,如今这样也好,就给她弄个……什么医馆?大云国医馆?”
    “皇兄,这名字太大了!”诚王叹道,一个臣子之女顶着国医馆这么大的字号,成何体统?
    “不不,你还是没能理解朕的意思。”皇上摆摆手,“大云国医馆是朝廷的,姚远之的那个丫头么,只是国医馆的女医官。这女医官么,品级太低了怕是镇不住,不如就封她个五品吧。然后给她二十个属官的名限,这事儿吏部就不要管了,让她自己去弄人。老七我告诉你,姚燕语这丫头调教人的本事不错,就她那俩丫鬟现在都是一等一的厉害。”
    诚王忍不住苦笑,连声劝道:“皇兄,此事还需斟酌。难不成大云国医馆里的官差都是女子?”
    “那这样,让张苍北过去。”皇上忽然想起一个合适的人选,“他前阵子陪小六儿养伤,据说学了不少新本事,还把那个姚燕语收为徒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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