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鸢没觉得有什么好玩儿的,也就是中了聊黄草毒的那一年吧,他还在鹿澧城内,赶巧见上了,不过就是人来人往的晃悠而已,那鼎沸的吵闹声顺着窗缝漏进来,让赵鸢看不下书,这才抬头瞧了眼,外头花灯倒是不少,但于他几乎无关痛痒。
    只是感受着顾相檀此刻投射来的目光,赵鸢顿了下道,“还行。”
    顾相檀抿了抿唇,眼中带出些艳羡之色来。
    赵鸢明白,他艳羡的并非是那些风花雪月儿女情长,顾相檀艳羡的是红尘俗世中的出入无间安闲自在。
    赵鸢仰头看着当空明月,缓缓道,“街上有卖面具的,还有捏糖人儿的。”
    “糖人儿?是什么?”顾相檀好奇。
    “糖人就是……”
    这一晚,赵鸢难得的好耐心,依着顾相檀的心思,说着自己也不感兴趣的东西,一样一样,仔仔细细,然而说着说着,又莫名觉得也不是那么没劲了,那些软红十丈,那些花团锦簇,的确比他们寡淡孤寂的生活来得缤纷,又遥远太多太多……
    ☆、放生
    夜半,傅雅濂推开院门,瞅见的便是外头台阶上并排而坐的两个少年,一个仍是危坐如松,背脊挺拔似未出鞘的宝剑。听得动静,他缓缓回过头来,眉目清冷若画。而另一个少年,则软软地伏卧在他的膝上,已是懵懵地睡了过去,借着月色,还可以得见其脸颊上有着未干的泪痕。
    傅雅濂摇摇头,叹了口气。
    “狡黠伶俐,刁钻古怪。”
    若顾相檀只是裕国公府的公子该有多好,或者哪怕出生在寻常人家,无论是为民为官聪慧如顾相檀都会有其自己的坦坦大道,可是偏生就是最糟糕的那一种,偏生就是最身不由己的那一种。
    人人欣羡的煌煌祖位,于这样一个信根飘忽的孱弱孩子来说,却好像一把重重的枷锁一般,从一开始就困住了他真正的人生和未来。
    只是即便强人所难,傅雅濂却还是要这么做,顾家也仍是要这么做。
    这是一个黄金铸成的漂亮牢笼,挡下了顾相檀的自由,却也挡住了笼外的刀光剑影,他出不去,旁人也同样进不来。
    傅雅濂和顾家人的希冀从来不高,活得好的前提,首先该是要活下去。
    傅雅濂蹲下身,想自赵鸢手里把顾相檀接过来,赵鸢让了下,说,“沉,我来吧。”
    傅雅濂一介读书人,虽天天吃糠咽菜的,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还是抱得动的,而且也不该让皇世子来动手,只是赵鸢却不等傅雅濂说话,小心的托着顾相檀起身,朝屋里走去。
    把人弄到床上放下,苏息和安隐赶忙来给顾相檀盖上薄被。
    赵鸢返身打算离开,傅雅濂却在此时道,“以后你若上了京,能否替我……看顾他一、二,就算看在他救了你一命的份上,京中怕是能托付的人,也只有你了。”
    赵鸢脚步一顿,轻道,“我自会的。”
    其后一阵,赵鸢都没再见到顾相檀,应该是在院里闭门思过虔心修道。
    十五日那天,相国寺众僧解夏出关,又正是盂兰盆节,于是一场祈福法会办得是人声鼎沸。
    赵鸢从不去凑这些热闹,他在院中练了会儿剑,听得动静便去打开了门,就见院外一个小少年背着个竹篓正从门前过。
    “往哪儿去?”赵鸢问。
    顾相檀穿着短衫短褂,下面松垮的靛蓝布裤在脚腕处卷了两道,露出裹着绷带还未好全的伤处,看着就像个穿了农家装的小少爷。
    “我去行放生礼。”顾相檀抖了抖竹篓里的一堆草药和半框的葡萄。
    盂兰盆节,放生、祈福、法会,祷祝平安。
    “法会呢?”
    顾相檀摇摇头,“我不去了,我和师傅说好了。”
    赵鸢微微蹙眉,似对这主意不怎么支持,但顾相檀看看天色,没空和赵鸢多说了,一边朝前走一边回头道,“就在五里外的茅家村,还有不少人同去,傍晚就能回来……我走啦。”
    赵鸢目送着他离开,想着相国寺没过几月便会行一次放生礼,就是僧众或居士和净人用自己的劳动所得,或柴火、瓜果、草药和一些手工制品,去附近的村落交换家禽和一些捕猎的小兽来予以放生,顺道劝诫杀戮,和尚在大邺本就很受爱戴,更不用说是以皇寺属地为荣的鹿澧民众,多半愿意以此积德,以前顾相檀也去过一次,不过有傅雅濂陪同,这一次却只有他一人。
    赵鸢琢磨着,觉得应该不会怎么样,然而直到天际隐现昏黄,却仍是不见顾相檀回来。
    不远处苏息和安隐也是急急地往这里来了,见了赵鸢便说方才半道上遇到相国寺的和尚都回来了,里面却唯独不见顾相檀的影子。
    赵鸢听后面上一沉,招手唤来牟飞道,“跟我走。”
    牟飞对于赵鸢要离开此地似有犹豫,但赵鸢的意思他不敢反抗,最后只能跟着走了。
    两人翻了两座山,在天色已完全擦黑前终于在隐隐绰绰的林间瞅见了一个背着小篓蹒跚而来的人。
    顾相檀的裤子破了一块,短褂也脱了线,半张脸上更是擦到一片黑灰,看着很是狼狈。
    抬头看见赵鸢和牟飞站在面前,顾相檀用袖子抹了抹脸,轻道,“唔……我方才找不着路了,后来跟着北边的星星走才寻到了。”
    说着还咧嘴笑了笑,仍是那讨人喜欢的模样。
    赵鸢的眉头却未解开,透过林间隐隐的月色,逮到了他肿得像馒头一样的脚脖子。
    顾相檀挪了挪腿,不说话了。
    赵鸢走过去,用冷冽的目光盯了他一会儿,盯得顾相檀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忽的赵鸢一转身,掀了袍角,对着顾相檀蹲了下来。
    牟飞在一旁忙道,“少爷,我来……”
    赵鸢却不理他,仍是维持着这个姿势,半侧过脸,用余光示意顾相檀快点。
    顾相檀顿了顿,任牟飞接过他的竹篓,往前一倒,趴上了赵鸢的背。
    赵鸢自己也不过是个还未长成的孩子,但是背起顾相檀已是绰绰有余了,下盘稳健脚步如风,走起来倒是毫不费力。
    顾相檀把脑袋搭在他的肩膀上,赵鸢脸颊处的碎发迎风飞舞搔得他的腮边痒痒的。
    顾相檀伸手挠了挠,又在胸口掏了掏,接着掏出一个物事来。
    赵鸢踏着月色而行,牟飞在前方给他开道,忽的就觉勃颈处一凉,他低头一看,一段编织丝线缀着一个福袋正悬吊在自己的胸前,随着步伐晃晃悠悠,而那福袋上鹿衔梅枝的精致纹样格外醒目。
    赵鸢嗅到一股幽香,怔了怔,脚下没停,压着声问了句,“什么东西?”
    顾相檀说,“我娘去年给我的,有两个,给你一个。”
    赵鸢知道,顾相檀的那个绣了一个“寿”字。
    “里头是什么?”
    顾相檀顿了下才道,“平安符。”
    赵鸢又问,“放生了几个?”
    顾相檀想了想今日的成果,“十个……前九个小生灵是我给佛祖补过的,我佛心不诚,犯了戒律,第十个,才是许愿放生。”只是顾相檀带的那一筐草药和葡萄哪够他和村民换那么多东西,于是到头来背篓空空,他只能赶忙又四处去采,好在他和师傅学过些医理,村落旁也算有些东西,这才完成了去时的期许,只是途中不小心摔了一跤,还误了时辰。
    顾相檀慢悠悠地说着,却未闻赵鸢回答,只当他是不喜,忙拾起那福袋笑道,“里头还塞了玉簪花,香味清热解毒,常佩可有助延年益寿哦。”
    赵鸢瞥了眼那凑到鼻尖的东西,鼓鼓囊囊的一包,颜色也喜庆,实在不是他会用的。然而又走了两步,还是抬手接过将它塞进了衣领中。
    顾相檀笑眯了眼,继续道,“我还从乡亲们那儿学了首行善的诗歌,念给你听呀。”
    说罢径自念了起来。
    “要作长命莫行短,要求子贤心要端,为善最乐行方便,修身为本古圣贤,光阴一去金难换,过了一天少一天,有钱积德快行善,礼仪廉耻要学全……”
    顾相檀声音清亮,字字清晰,未长成的少年人还含着一种童稚的抑扬顿挫感,听来分外悠扬婉转。
    赵鸢感受着他双唇开合间轻拂过耳的微风,在这夏夜密林间仿佛合着两旁虫鸣般一同嗡嗡震动起来,震得赵鸢的心都忍不住跟着酥麻了,就像有人拿着细细的绣花针扎他,顾相檀念一句小针就轻轻扎一下,顾相檀念了一路,小针就这么扎了一路,连带着胸口紧贴的福袋一起,散发着滚滚悠长的热力,不断的融化着什么……
    ……
    窗外有鸟鸣,赵鸢缓缓睁开了眼睛,待看清了床头雕画的威武狮头时才觉着自己又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明明离开鹿澧不过两、三个月,却恍若有种已是上辈子的事的错觉。
    赵鸢撑起身捏了捏眉心,门外听得动静的牟飞便低声道,“少爷,可是要起了?”
    赵鸢不需小太监服侍,自小到大他的身边只有牟飞和毕符,到了京中也没这个习惯。
    他嗯了声,牟飞便推门进来,手里捧着水,伺候赵鸢穿衣梳洗。
    葱白的指节浸没水中掬起一捧覆在脸上,沾湿过后取过巾帕再细细地擦干。
    牟飞在一旁抖开天青色的外袍,赵鸢伸出手由他穿上袖管、系拢腰带,素白的亵衣前浅红色的福袋便慢慢隐没在了其中。
    一回身,自又是那一个落落欲往,矫矫不群的六世子赵鸢。
    ☆、糖人
    顾相檀的病好的差不离了,便又回了国子寺上课。
    太子自省的时日也到了,被宗政帝给松口放了出来,进了书院见到赵鸢时,脸上还抽了抽,显是淤塞仍积聚不少在心中,不过是碍于皇上的属意不好发作而已。
    释门寺的禅师们也算知趣的没再用那些个佛教故事来考验皇子们,只着了些经文讲了,便让大家自己看。
    课间,太子跟前的小太监和喜拿着一份名录凑到顾相檀身边笑道,“灵佛,没几天便是中元节了,这法会备整的有些模样了,您是要现在看看,还是一会儿回了须弥殿让人过去给您详说?”
    一转眼竟又是七月了,今年不需再安居,不过在京城的第一个盂兰盆节,顾相檀还是要露个脸的。
    这一次筹办的差事宗政帝又派给了太子,当然其内的安排自是有礼部的人在背后给他张罗妥当,赵勉只需隔一阵去走一圈,做个称职的监工便是。临到全弄好了,再给顾相檀看个仔细。
    然而和喜会趁着此刻来,还不是因着前几日无论太子那边怎么请,要同顾相檀说道一、二,顾相檀都寻了个由头,不是说精神不爽就是别事缠身给回绝了。赵勉自然当他是为了之前受了惊得事儿还与自己生气呢。
    偏巧上个月月末侯炳臣才带着赵鸢去了趟须弥殿,在外人看来,这就是侯炳臣让赵鸢为了国子寺门口的冲撞去给灵佛赔不是的,小禄子回头也来报说,走时,侯炳臣先出得内室,赵鸢又留了一盏茶左右才离开,想必就是在期间给顾相檀说道了不少好话,兴许还挑拨了些什么,使得灵佛对太子的心结迟迟未消,这让赵勉能看得顺眼赵鸢才怪。
    所以和喜就挑了眼下来同顾相檀说话,至少在这么多人面前,灵佛这点脸面还是要给太子留的。
    果然,顾相檀抬眼,顿了下,将那名录接了过来。
    翻了翻后问,“这都好了?”
    “好了好了,若是哪里不好,还等着灵佛指点呢。”和喜笑得一脸诚笃。
    顾相檀也笑了,又对着不远处看过来的赵勉点了点头,“真是劳烦了,不用着人来跟我说了,太子的安排,自然是周到的。”
    这话说得不止两旁的人有些惊讶,就连赵勉自己都没想到,面上神色闪了闪,最后全化为了点点得意在嘴角,掩都掩不住。
    赵勉想,这灵佛还算能分得清轻重好坏。
    又上了两堂课,皇子们散了学,赵勉这才大方地过来要同顾相檀一起走,顾相檀点了头,原本和他正说着话的赵则便慢慢退到了后头,与赵鸢并肩而行了。
    听着前头赵勉没什么条理的和顾相檀谈论着方才禅师讲解的佛经,赵则暗暗翻了个白眼,转头问道,“六哥,昨儿你是不是去军营了?”
    赵鸢目视着前方,轻“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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