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又不痛不痒地来往了几番,赵界便贵人事忙的先行离开了,走前他也不要求赵溯多做别的,只说:“既然灵佛看重你,那你就好好把他孝敬好了。”
    赵界自己暂时是拿顾相檀没有办法了,该使的招,该献的殷勤都献了个尽,连最厌恶的佛经都一日一日抄到想吐了,但顾相檀仍旧像一潭不温不火的凉水一般,怎么搅都起不了半丝波澜,难道真要赵界去学那幼稚蠢笨的赵则一般讨他开心?赵界宁愿换个更直接的法子,如今有赵溯倒也不错,只要监察得当,姑且试上一试,要真能寻到什么打通的关节,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这边赵界心满意足地走了,赵溯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脸上的恭敬慢慢收了起来,换上一缕深沉,牢牢地钉在那逐渐行远的人身上,直到再也瞧不见了。
    就在此时,忽的传来一记重物落地之声,赵溯猛地一怔,立时狠声道:“谁在那里?!”
    顾相檀之前被赵鸢那么突如其来的一撞,实在没有准备,整个人都被堵在了角落,一边的腰还顶在凸出的墙沿处,磕得有些疼,心急慌忙之下赵鸢就压在自己的身上,加之对方手中还抱着一团的书。
    顾相檀想动一动,但是听着外头两人的交谈声,他又怕被发现,只能咬牙挺着,然而就在此时,赵鸢已是机敏地察觉到了他难受的困境,微微往后退了退,勉力自己站稳了身子,接着还无声无息地腾出一只手来环过了顾相檀的腰,用臂膀抵在了墙边,充当着顾相檀后背同那凸出之处接触的肉垫。
    顾相檀感觉到赵鸢臂弯紧实的力道,忙冲着他摇头,用嘴型说:没事儿的。
    赵鸢却不理他,只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默默地承受着顾相檀和那一摞书册的双重重量。
    待到后来,顾相檀都没心思听赵界和赵溯在说些什么了,他只紧盯着赵鸢的脸,虽是并不见他有什么吃力的神色,抱着自己的手也揽得很稳,只是顾相檀仍是觉得心焦得不行。
    而当赵界终于啰嗦完缓步离开时,顾相檀忙急急就把赵鸢推开,又要去查看他的手,只是才一动,正碰着了一旁歪倒的书堆,“啪嗒”一下,最上头的那本就掉落了下来,那声儿很轻,但静谧的室内,足够赵溯听个清楚了。
    当响起他那明显紧张防备的质问声时,顾相檀微一怔楞,和赵鸢目光相对,接着,顾相檀无声道:我出去。
    赵鸢拉了他一把,有些不愿,但顾相檀示意他无事,赵鸢想了想,还是放开了手。
    就当赵溯已是心生疑窦,正要走到这排书柜旁时,一个人影踱了出来,赵溯定睛一看,面前站着的竟然是顾相檀?
    赵溯忙对他行礼,一边低下头,一边极速整理着方才自己和赵界之间的对话。
    正思忖着要如何对他解释时,顾相檀却先他一步说:“上一次,你同我说的话……我已是仔细地想过了。”
    赵溯忙压下心绪,谨慎道:“是,不知灵佛意下如何?”
    “我本是不全信的,但是前几天,皇上寻到了我,他让我帮衬太子,为表诚挚,皇上告诉了我一些凶案的细节,有一部分的确如你所说的一般。”顾相檀瞒下了薛仪阳,只把宗政帝拉出来垫了背。
    而皇上会找顾相檀求他帮忙本就不奇怪,赵溯也料到会有这一天,见着顾相檀那悲恸的神色,他不由安慰道:“灵佛请节哀……”
    顾相檀语意哀戚,三分是当下真情,七分是前世怨愤:“相檀不懂,佛祖安排灵佛宿命,不就是为了拯救苍生拯救大邺吗?但我顾家满门一样是苍生一样是大邺子民,为何却要遭此劫难不得好死?那些人为求私欲不惜枉杀性命,不仅荣华富贵在身,还企图更上一步,若是有一日真如了他们的心愿,又不知要怎样生灵涂炭!”
    赵溯上前一步道:“正是如此,所以我等才该未雨绸缪,不能让这些不怀好意惺惺作态之人的恶念生根发芽。”
    顾相檀叹了口气:“方才我正巧在阁里寻书,你和三世子的话,我都听见了。”
    见赵溯要开口,顾相檀打断他:“你不用多言,我明白的,我不拿那些虚名薄利来揣度你,我既然信你了就会全信,若是你要害我,我也不过孤命一条,大不了便随着家人一起去了,免得留在红尘中受尽折磨,要是能换得你一个能偿所愿,也算是死前的功德一件。”
    顾相檀这话说得洒脱冷心,却让赵溯听得心里一揪,再看他单薄萧瑟的身形,无依无靠孑然一身,和自己是多么的想象。
    赵溯眼中退了些算计,难得真心实意说:“其实我也明白,灵佛能对皇上开口今日把我送进了国子寺,赵溯记您这个恩情,旁的我也不多说,我只能在这儿保证,只要我赵溯活着一天,定不会让那些人好过!”
    顾相檀和赵溯对视片刻,缓缓点了点头:“只是如今……我们该怎么是好?”
    他把这决定权丢于了赵溯,果然,赵溯早就有了思量。
    “两头稳住,伺机而动。”
    “两头?”
    “是的,”赵溯又上前了些,和顾相檀不过一步之遥,他能清楚看见眼前少年那略显苍白的面容,眉眼虽带着怒意,但依旧明净澄澈,如两潭清泉一般,“灵佛稳住皇上这头,而三王这边,我会想办法。”
    “皇上虽让我帮衬太子,但是政事方面,我管不得那么多。”顾相檀有些伤脑筋。
    “不急,慢慢来,”赵溯安慰他,“总有机会的,皇上的心思如今无非也就三面,一面在太子,一面在三王,还有一面……在大王爷一派那儿,我们先拿两头,最后才轮到大王爷那一干人等。”
    听着赵溯提到了赵鸢他们,顾相檀眉眼一闪,他忙垂下眼睫遮住其下的不快情绪,待平复之后才赞同地点了点头。
    看看天色,顾相檀道:“不早了,我若再留下去怕是引得旁人怀疑,你先走吧,我等等离开。”
    赵溯明白,退到门边左右看了看,见没有人后这才回头对顾相檀拱了拱手,然后速速隐没而去。
    顾相檀边想着赵溯的话,边转身就瞧见了站在不远处的赵鸢。
    赵鸢脸上依旧淡漠,但眸中却隐含了一丝冷色,直直地望向顾相檀。
    顾相檀不知为何有些心虚,竟没敢继续看赵鸢的眼睛,一侧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两人就这般杵在原地静默无言了须臾,赵鸢当先捧着书走了出去。
    和那人擦身而过时,顾相檀胸口一沉,忍不住暗自心道:我本就是这般虚伪阴险的人,从来不是你心里那个不谙世事的顾相檀。
    ☆、茶楼
    近一月余,只要闲暇,顾相檀都会去释门寺走走,起先那里的禅师并不知晓,顾相檀也不声张,但后来往来的次数多了,总会觉察的,宫里的眼线头几回还盯得颇紧,后来发现顾相檀也无旁的事,不过就是去烧香听经,偶尔和禅师交谈交谈,在佛前常常一跪就是大半天,同他在须弥殿没什么不同,渐渐地也就习惯了他的出入。
    九月三十那日,药师琉璃光如来圣诞,释门寺又办了一场三日法会,顾相檀也去了,宫里那一干世子都未随同,倒是方丈开示完,顾相檀在众香客里瞧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侯炳臣十分低调,只着了一身常服,但因着身形高大,还是一眼就被瞧了出来,他跪在供佛的净人们之后,而在他身旁则跪了一个一袭蓝衣的女子,不点唇也不画眉,只素着一张面容,倒不似当日在船上所见那般瑰姿艳逸了。
    苏息也发现了他们,小声问:“公子,那不是侯将军吗?他也来法会啦,我们要不要过去?”
    顾相檀还来不及开口,今日难得被准许跟着一起来的小禄子就说话了。
    “这……侯将军身边有佳人相伴,现下去了可不怎么合适啊。”他这些日子和苏息、安隐一道,看着他们对顾相檀说话都十分随便,灵佛又毫无架子,对下人更是从不苛刻,于是学着顺杆子爬得也愈发口无遮拦起来。
    小禄子不知晓的是,顾相檀要的还就是他这样,所以此刻也不阻止,反而问:“你认识这位姑娘?”
    小禄子自是不知顾相檀之前已遇见过她了,还以为他们是初见,对于能在顾相檀面前抓到侯炳臣的把柄当然很有劲头,立时道:“灵佛有所不知,现下京中对于侯将军的这桩桃花韵事传得是沸沸扬扬,那女子可算不得什么名门闺秀,而是京中最大的销金窟……华琚坊的第一歌姬,秋倚楼。”
    “歌姬?”苏息惊讶,“是不是就是那种……”
    小禄子呵呵一笑,故意把苏息的话往深里说:“是不是清倌小的就不知道了,总之她那风月场上的见识肯定不少,而侯大将军对她也是当真迷恋,听说这一月来,上旬是日日去华琚坊捧这位姑娘的场,自早到晚从不间断,而到了下旬,那更是直接把人接了出来,近一阵直接住进了将军府里呢,府中的不少人都瞧见了,唉,现下可是人人都在说,没想到像侯将军这样顶天立地威武不屈的英雄到头来也过不了美人这一关啊。”
    顾相檀听着这有些不堪入耳的话,垂眸不语,片刻向侯炳臣看了过去。
    见他皱眉,安隐忙打断了小禄子:“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平日里碎嘴也倒罢了,到了寺里,在佛祖面前还敢用这些了乱七八糟的言语污了这里的清净?真以为灵佛不管你就能没规矩了?”
    小禄子一怔,忙白了脸呐呐道:“是,是,小的以后不敢了……”
    安隐教训完了人,便扶着顾相檀往外走,正巧侯炳臣和那位叫秋倚楼的姑娘也同路,于是两拨人还是在释门寺外遇上了。
    侯炳臣见了顾相檀自然要见礼,顾相檀也双手合十回了个礼。
    而那位女子则在对上顾相檀的一瞬间眼中闪过一丝惊然,似讶异又似惶惑,不过仅只一瞬而过,下一刻又恢复如常了。
    侯炳臣朝着一旁的侍从伸出了手,那侍从会意,忙从马车里拿出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木盒来。
    侯炳臣接过,递到了顾相檀面前:“前几日陈州的百姓快马带来两个宝鼎檀香炉,是由陈州的能工巧匠用当地的红土经七七四十九天烘烤高温所炼成的,虽不是什么名贵的好东西,但也是他们的一片心意,还着末将要将其中一鼎赠予给您,我本想等等到须弥殿亲自拜会,没料到此刻见着了,便就直接交予了,还望灵佛可以收下。”
    顾相檀一看,木盒中的香炉浑圆精巧,两旁还各雕了一只翎羽辉辉的仙鹤,栩栩如生一般。
    “陈州红土所烧融的法器乃天下一绝,又是百姓亲自馈赠,实乃贵重万分,相檀受不得。”
    “哪里哪里,”侯炳臣忙道:“东西都送来了,末将何有再送回去的道理,被陈州乡亲们晓得了,我这面子好像没地方摆了,若是不送回去,一样被知晓了,又当是我给私吞了,一样不好交代。既然都是供佛,名贵与否本就无碍,灵佛领了百姓的心,我……也领了灵佛的心。”
    他这前半句玩笑话听得大家伙儿都笑了,后半句又含着深重的道理,觉出其中意思来的顾相檀同侯炳臣一个对视,看出了他眼中含着的感谢之意,顾相檀明白,他应是看了自己给薛仪阳的那封信,于是点点头,道了谢还是将其收下了。
    侯炳臣又问:“灵佛这是要回宫么?末将一会儿要去金谷楼喝茶,那儿园中的秋日枫景也是一绝,灵佛不知有没有兴趣?”
    神武将军都开口了,顾相檀自然只有应允。
    侯炳臣并未将那木盒交予苏息或安隐,而是给了小禄子,吩咐道:“你先把这东西带回宫吧,免得一路随了磕着碰着。”
    小禄子自然不乐意,不过也无办法,面上只有恭敬地应了。
    待他走后,顾相檀坐上轿子同侯炳臣一起到了那金谷楼的门口,这地方倒也不远,就隔着神武将军府两条街外,因着顾相檀很少外出,所以竟半点不知晓。
    下了轿,立马有小厮来把两人请上了二楼的雅间,顾相檀本以为是侯炳臣包下的,不过就他们而已,谁知进了门内却发现里头早已坐了两人。
    一人背对此处,一人则正对,正对的正在给背对的那人倒水,见了侯炳臣忙站起了身。
    “神武将军……”他做了个揖,又看向顾相檀,“灵佛有礼。”
    听着那一句灵佛,背对着的人也转过了头来,正是赵鸢。
    顾相檀看了看赵鸢,又淡淡转开眼去看另一人,那人见他眼中疑惑,立刻自报了家门。
    “小生高进廷。”
    侯炳臣带着秋倚楼走了过去,先请顾相檀坐下后,自己才坐下,又让人上了新茶,继而道:“灵佛可要猜猜,这位青年才俊是哪家的公子?”
    顾相檀浅笑,直接道:“左相家的大公子?”
    桌旁几人都讶然,高进廷更是尤甚:“灵佛识得小生?”
    顾相檀摇摇头:“明明是公子识得我。侯将军并未引见,你便一眼就能把我认出,必是朝中三品大员以上又或其亲眷之人才能得见,且是姓高,除了已故的左相大人之外,相檀想不出旁的了。”
    自前左相周京雁被罢黜,前右相傅雅濂主动辞官后,如今宗政帝只有一位右相,便是仲戌良,而左相之位在去年高佟高大人去世后便一直虚悬,宗政帝当然是想再封的,只是朝中一来无可当大任者,瞿光又怎么都差了些,二来,宗政帝也不敢亲信他们,宁缺毋滥,由此也可见眼下大邺人才凋零青黄不接的局面。
    高进廷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又对顾相檀拱手道:“灵佛果然慧眼,进廷佩服。”他生的清明俊雅,一派的书生气,眉眼若水,仿似还带了一股清愁般,看着莫名让人心生好感。
    “既如此,那便正式引荐一下吧,来,这位是高佟高大人家的公子,高进廷,这位是大邺灵佛,而这位……”侯炳臣看向秋倚楼,并没有因为她的身份而对其有所轻忽,不止让她同众人一起在座,还规规整整地将她介绍了出去:“是秋倚楼姑娘。”
    “倚楼?是‘两处相思无计留,君上孤舟妾倚楼’那个倚楼吗?”
    秋倚楼点点头,莞尔道:“进廷公子好学问,便是这个意思。”
    高进廷摇摇头,唇边竟带了丝苦笑:“不过是这几日正好想到这诗罢了。”
    “进廷公子定是有心上人了。”
    高进廷一怔,没有回答。
    侯炳臣哈哈一笑:“还是莫要点破少年心了。”
    秋倚楼忙道:“是,是倚楼鲁莽了,进廷公子不要见怪。”
    在秋倚楼说话的时候,顾相檀一直淡淡地望着她,见她进退得宜仪态端方,丝毫看不出半点烟花之气,难怪会讨得侯炳臣的欢喜了。
    侯炳臣道:“灵佛觉得此处如何?”
    老实说这金谷楼的确不错,近有园中景色,眼下正是深秋,楼下枫树林立,火红一片,远有长平街繁华,闾阎扑地,两相交汇,倒显得分外和谐。
    顾相檀颔首:“很好,茶也好,景也好,人也好。”
    侯炳臣抚掌击桌:“灵佛也是快意之人,便在这儿以茶代酒,慰这大好时光。”说着爽快地一口干了。
    小厮又拿了茶要来满上,此时门外则随着他一起进了一个人来,手中捧着一个木盘,里头放着些文房四宝,小心翼翼地凑到一边,低声道:“客官可要写诗?”
    他话才落,那小厮却骂了起来:“哎哎,你怎么进来的?难得让你在这儿谋个生计,可不是让你这么不长眼色的,快走快走!”说着又忙回头给侯炳臣等人赔笑,“各位大人千万莫要生气,这个酸秀才没有眼色,冲撞了各位,小的这就让他走,让他走……”
    高进廷却拦住了他:“等等,写什么诗?”
    那青年看着还未弱冠,一身粗布麻衣都穿得脱了线,听着高进廷问,头仍是牢牢低着也不敢抬起,还是小厮看不下去替他回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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