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隐叹道:“虽还未入夏,但这日头也够烈的,也不知晓孟大人站了多久了。”
    顾相檀瞧着孟粟背后濡湿的衣衫,又悄悄他头上高悬的宽阔宫牌——乘风宫。
    顾相檀道:“落轿。”
    孟粟一言不发地杵在原地,正同东宫前的太监们大眼瞪小眼,忽的听着身后动静,紧接着跟前的那些奴才们便全变了脸色,哗啦啦围了上去。
    孟粟回过头,就见顾相檀被安隐搀着出了轿,也不管两边招呼,径自朝自己走来,他一身浅灰的素袍,头发高高束起,只拿了根白玉簪随意插了,明明是沉暗的调子,但穿在他的身上,衬上那清越的眉目,说不出的出尘雅致,几乎像从云里走出来的人一般。
    不等孟粟开口,顾相檀倒是笑了起来:“孟大人也是来求见太子的么?”
    孟粟对顾相檀拱了拱手,算是见礼了,继而道:“不错,只是太子殿下还在午睡,孟粟只得在这儿等着。”说话间嗓子干涩嘶哑,听着分外吃力。
    顾相檀恍然:“太子倒是好悠闲。”
    这话一说,两旁的奴才立时汗如雨下,忙噗通一声跪了。
    “灵、灵佛,殿下昨儿个一宿都在处理政务,清早才睡下的,方才不过小憩片刻而已,眼下一定是醒了,眼下一定是醒了,灵佛莫要怪罪!”
    顾相檀摆摆袖,示意那些小太监都起来,又看向孟粟:“既如此,孟大人也是有要事吧,那便一起?”
    孟粟抹了抹一头的热汗,点了点头,随着顾相檀直挺挺地入了乘风宫。
    ☆、拜访
    想必已是有小太监闻风而动早早地就去给太子做了通报,所以顾相檀和孟粟到得书房的时候,便见赵勉急匆匆地自另一条路而来,领口的盘扣还差一颗没系上呢,见到顾相檀的时候忙撇开了眼,目光对上孟粟时又狠狠一瞪,满脸的煞气。
    顾相檀却没看他,径自进了书房,赵勉见他正瞧着桌案上堆放齐整的书册,上头并未有什么没有处理完的政务,刚要开口解释,顾相檀却望向孟粟道:“孟大人不是有要事么?那便快快说了吧,免得耽误了太子的正事。”
    太子面色一僵,就听孟粟一板一眼地说起了来意,一边还自袖中拿出了礼部初拟的礼单来。
    赵勉当然知道他来做什么,这孟粟的名头他也是听过,往日六部的麻烦没少被他寻,没想到这霉头竟敢触到自己的头上,于是看也没看便冷冷一哼:“怎么着,这些东西可是皇后娘娘亲自定下的,你这是有异议了?本宫还真是不明白了,这银子这儿省,那儿省,天天见的哭穷,还是没见有多少剩下,朝廷养着你们这些人是作何用处的!简直是废物,竟还敢来此处撒野了!”
    谁知孟粟并未被他这一通教训给唬住,反而垂着头淡淡道:“大邺幅员辽阔,春秋两季征收课税,但近年天灾人祸不断,百姓生活疾苦,三年总共征税不过六千余万两,前年七月,北向、连州、府谷等十县修筑防洪堤坝,去年二月木兰县开垦一万亩良田、今年一月京城又造祭天台……”孟粟将之一一陈列出一长串来,“光这些便已约莫要三千万两的花销,再不提神武军、御国军、羽林军和京中禁军粮饷、水患、疫病所去的灾银,最后所剩不过百万两银子,还需供养宫中各种祭礼、宫宴、制衣、修缮、吃食用度……”
    太子听得头疼,忙挥手阻断他:“行了行了,这般入不敷出,难道让宫中的人全吃糠咽菜吗?”
    “臣便是为此而来,户部每月皆会呈上账目于太子过目,今年的罗列也早在上月便拿来过了,收纳花销皆有据可循。”
    赵勉尴尬:“条条例例的分的那么细,本宫哪来时间逐字逐句的审查。”又听出这奴才是拐着弯儿在骂自己怠惰无知,立时火上心头,猛地拍桌吼道:“放肆!本宫自是明白宫中形势,还用得着你来教。”
    “不错,太子日日勤政,岂会不知这些浅显的道理,孟大人未免太过逾越了。”之前一直笑吟吟地听着二人往来的顾相檀忽的说话了,瞧着孟粟的脸上带着一丝责备。
    孟粟眉头一皱,没有回答。
    而对面赵勉见顾相檀竟开口帮衬,不由脸显得色,本以为今日怕是又要碰一鼻子灰,谁知灵佛却忽的上道起来,莫不是也吃过这孟粟的暗亏?
    既如此,赵勉便想在顾相檀面前好好出口恶气的,谁知,却听对方又道:“不过孟大人的话虽不中听,但大邺需要花销的地方也实在是多了些,也不知有何法子能度一度这难关。”
    一边说一边面露难色。
    赵勉暗忖,这法子连我父皇都想不出,你来问我有屁用,不过嘴里还是不能不答:“要不再多征收些赋税?我看北向那儿就挺富饶的,这么些年始终无灾无痛的……”说到一半见顾相檀表情,想是自己也觉不对,慢慢地消了声。
    顾相檀不理他的胡话,望向孟粟:“孟大人可有高见?”
    孟粟对上顾相檀秋水双目,灵光一闪,继而道:“古人皆知含蓼问疾,与民同甘共苦的道理,孟粟若是不知,岂不是白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孟粟为官不过三年,虽比不得乡绅富贾,但至少衣食无忧,如今拿出一半俸禄,即便只是杯水车薪,但仍坚信点滴相汇,终能成一片汪洋。”
    “好、好好……”顾相檀弯起眼来,连说了三个好字,瞧着孟粟的眉眼满是赞赏,“孟大人为民所想,知天下冷暖,不愧有读书人的风骨在,相檀自小离家,也未领过俸银,不过家父也曾留下些银钱予我,但相檀留着也无用,如今便全数拿出来,多多少少,也算凑个数。”
    赵勉正惊异于这是什么情况,紧接着便见顾相檀和孟粟都看了过来。
    太子一愣,刚想说“本宫没钱!”便瞅着顾相檀的视线落到了自己桌案上的一只翡翠笔筒之上,只见那筒身雕着十二位绝色宫灯侍女,个个玲珑剔透巧夺天工,衬着其下的碧色美玉让人一眼便知不是凡品。
    赵勉忙道:“这、这东西不过是旁人赠予,我看着还过得去,就拿来摆着装点装点罢了……”好你个顾相檀,眼光可真够毒的,这翡翠笔筒价值连城,可是瞿光上供了这么多年的宝贝里赵勉最最看重的一个!
    顾相檀摇摇头:“无妨,太子只要有这贤心就行,百姓自也不会计较,只会感恩戴德。”
    抬头看赵勉一脸青黑,顾相檀狐疑:“这……莫不是太贵重了,相檀让太子为难了么?既如此,此事作罢也好。”
    “不不不……”赵勉头皮都揪起来了,你们一个还没出家的和尚,一个穷酸书生都出手大方的不行,我堂堂一个大邺太子反而缩手缩脚,若传出去这脸面何存?不是教他难堪嘛!
    “本宫怎会如此小气,再说为百姓做些实事,只是一个小小的翡翠笔筒而已,我还会舍不得么?”赵勉一边挠心挖肺,一边让侍从把这随了自己多年的镇宅之宝捧下去装了盒,“如此这般,皇孙的宫宴定是有着落了吧。”
    最后一句话太子说得咬牙切齿,早知道一开始就应了这主事的话将他打发走了,现在自己损失的岂止是那礼单上的一点银子,怕是再摆十回周岁宴,这银子都别想回来,哪一次顾相檀出现有自己的好的?还有这孟粟也是,以后见了这俩一定要想法子绕道走!
    赵勉在心里暗暗发誓。
    顾相檀欣赏了一会儿太子忽白忽红的面色,得了好处也没兴致久留了,同孟粟一道,即刻便告了辞。
    赵勉意思意思地把人送出了园子就气得甩袖回去了,顾相檀随着小太监慢慢走着,沿途看看乘风宫内的纷红骇绿,心情反而格外的好。
    只是几人才走过长廊,便听得前头传来一声啼哭,紧跟着又响起一道怯怯的女声。
    “太、太子妃恕罪……皇孙想是不喜奴家抱他……”
    顾相檀脚步一顿,缓缓慢了下来。
    然后是贡懿陵的声音:“无妨,孩子便是这般爱哭闹,梅小姐不用挂怀。”
    梅渐幽还是小心翼翼:“奴家带了些江北的银耳莲子来……皇孙体虚,这些想必可用,当、当日姐姐身子不适时也是喝的这个,半年有余就有了不少起色。”
    这话说得有些不得体,果然一旁有人不满地打断了她:“皇孙金贵,如今也不过晬盘之龄,哪能两相比较。”
    梅渐幽被训得一下子没了动静。
    还是贡懿陵打了圆场:“刘姑姑不必介意,梅姑娘也是好心,这情我领了,谢谢你,也谢谢关永侯和你姐姐。”
    梅渐幽轻轻地说着不敢。
    场面一时有些冷,于是贡懿陵又道:“你姐姐的身子现在都好全了?”
    梅渐幽欲言又止:“本是好全了,只不过……”
    “不过如何?”
    梅渐幽支支吾吾。
    那位皇后跟前伺候的刘姑姑道:“有话便说,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梅渐幽只有道:“只是前几天父亲去求见了御国将军……”
    没头没尾莫名其妙的半句话,却令在场的人都恍然大悟了过来。
    梅渐熙心仪曹钦早已是全天下皆知的秘密了,关永侯同御国将军向来无甚交集,这般前去还能所谓何事,而此事要成了,恐怕梅府早就昭告天下喜不自胜了,哪还能这般藏着掖着啊,想必定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了。
    刘姑姑不由哼了一声:“啧啧,这可如何是好啊,你姐姐年岁不小了吧,痴心一片到头来却是如斯结果,未免也太可怜了……”
    “曹、曹将军说如今以国事为重,并无娶妻之心,也未必就是对姐姐无意。”
    “这话说的,难道京里上下就没有一个将士是有媳妇儿的了?不过是搪塞之言罢了……”
    贡懿陵打断她:“姑姑,他人之事莫要非议。”
    刘姑姑有点冤枉:“太子妃,这可是她自个儿要说与我们听得,她都不怕丢脸……”
    “姑姑!”贡懿陵沉下声,“皇后娘娘着你来看皇孙,眼下时辰不早了,你也该回去复命了。”
    贡懿陵从小在皇后跟前长大,为人谦恭温婉,对下人也从不苛待,皇后身边的人都熟识她,也知皇后对她的疼爱,所以多多少少都偏帮着,对于太子一心惦念的梅大小姐没什么好感,觉着身份品性都差了一截,所以听着梅渐幽的话才忍不住说道了两句。
    不过太子妃发了话,刘姑姑便不敢久留,于是道:“既如此,奴才就先回了,过几日还请娘娘去凤霞宫一趟,商讨中秋那日去菩提山为皇孙还愿之事。”
    只是刘姑姑自苑中转出就瞧见几人迎面走来,待看清对方模样,刘姑姑一惊,忙跪了下来。
    “奴、奴婢见过灵佛。”
    一旁听着动静的贡懿陵也走了过来,就瞧见顾相檀负手而立,笑笑着看了过来。
    ☆、此去
    “灵佛……”贡懿陵给顾相檀见了礼:“不知您今日到了府上,有失远迎了。”
    顾相檀笑道:“无妨,我只是来寻太子有事相商而已,这便要走了,太子妃有客在,不用麻烦。”说着淡淡瞥了眼一旁的梅渐幽。
    梅渐幽忙紧张道:“奴家也……也只是奉爹爹的命来看望小皇孙的,得知皇孙无恙就放心了,这、这就告辞了……”
    看她要走,贡懿陵也没有留人的意思,让人把梅渐幽和刘姑姑一起送了出去。
    孟粟也随着一起走了,留下顾相檀和贡懿陵二人在苑内相对。
    此时,贡懿陵手中抱着的孩子咿呀了两声,竟朝着顾相檀伸出胖胖的两截藕臂,一边蹬着双腿,直往前凑。
    顾相檀一愣,贡懿陵便笑了:“小惜儿同灵佛也算有缘,每次见了都要亲近。”这是赵勉第一个长子,为表亲厚,不待满岁,就已赐下了名讳,单名一个“惜”字,取自“惜衣有衣,惜食有食”的意思,便为了时时告诫以后的赵惜无论福乐皆来之不易,必要珍而重之,不忘自省,才可保万里江山百年平顺。
    如此这般的深意自然不会出自宗政帝之手,而是出自太子妃的意思,皇上满意于她给贫瘠的皇族子息添了新丁,又为了稳住太子蠢蠢欲动的心思,索性给了太子妃天大的恩赐,这才定下这个名字。
    赵惜的确对顾相檀很感兴趣,虽然见了不多,但每次只要有顾相檀在,赵惜都吵着闹着要他抱,而顾相檀一接手,那孩子便开始乐呵呵地不停地笑。
    眼下也是,见贡懿陵没有反对,顾相檀便把皇孙抱了过来,十来个月的娃娃身子骨还是软的,顾相檀小心地托着他的小屁|股,让他的脑袋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拿皇后的话来说,皇孙小时候简直和太子一模一样,赵勉虽腹内空了些,但相貌的确算得上好,赵惜眉眼随母妃,口鼻则和太子相差无几,脸庞圆圆,五官精致,瞧着煞是可爱,眼下则睁着一双大眼睛默默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少年脸庞,又伸出肉肉的小手轻轻地揪着顾相檀耳边垂下的几缕碎发,嘴角带着笑,再不像方才那般吵闹了。
    顾相檀问贡懿陵:“皇孙的身子可好些了?”
    相较于对太子的忽冷忽热,顾相檀对皇孙却是真真的上心,自赵惜出生后,顾相檀闲暇时便会问起他的情形,就算知道皇后那儿会把孩子看顾的很好,但皇孙一有些头疼脑热的,灵佛还是会亲自寻了太医来问,又时不时叮嘱太子莫忘了尽到为父的责任。
    贡懿陵道:“好多了,曹将军回宫那几日就好的差不离了。”
    听着她提到曹钦,顾相檀便淡淡笑了:“太子妃这是介意梅大小姐?”
    贡懿陵提了裙摆,转身在一边的石凳上坐下,竟无避讳,反而道:“的确偶尔会想起,只因御国将军是一个可托付终生的大丈夫,梅大小姐若是寻得这样一个归宿,此生也算无憾了。”
    贡懿陵说这话时含着浅浅的唏嘘之情,她没提梅渐幽,更不提太子,似是只单纯为梅姑娘不值,至于旁的,与她无甚干系。
    顾相檀想到太子大婚那夜的高进廷,只觉人生能觅得一个两情相悦的良人,是怎般的弥足珍贵……
    他本也只是难得打趣而已,心知贡懿陵开口并不是所为此事,于是将话题引回了正道上:“如今天下未定,内忧外患频起,曹将军对关永侯所言也不算搪塞。”
    贡懿陵点点头:“攘外更需安内,家贼不除,天下难平。”
    顾相檀轻拍着怀里的皇孙,孩子眯着眼,显是迷糊着要睡过去了,三王动作隐蔽,但顾相檀也知瞒不过贡懿陵,思忖片刻道:“太子妃放心,只要相檀活着一天,定会想方设法保得皇孙平安。”不是宗政帝,也不是太子,而是皇孙。
    贡懿陵一怔,伸手小心地将赵惜接了过来,她要的话,还不等自己开口,顾相檀已是爽快地给了她承诺,她当初救下赵鸢是为了给他们贡家留一条活路,如今生为人母,她更该为了怀里的孩子多多思虑。
    “既如此,懿陵谢灵佛恩德。”贡懿陵对顾相檀深深一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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