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两地的距离隔得较远,顾惜若所能听到的,也不过是一些断断续续的声响,似刀剑相撞碰击,又像哀嚎哭喊,心头蓦地划过一种可能,袖子中的手不由得紧握成拳。
    这是——被偷袭了?
    “是你做的?”她抿了抿唇,眸光明灭不定。
    骆宇为她这样的问话有些不满,什么叫做是你做的?他怎么听着有股埋怨不满的味道?
    他想要开口,为段天谌辩解,却被段天谌举手打断,不甘的咽下未出口的话,静静的站到了青冥身侧,两人的眼神一来一去,充分表示着自己的无奈之情。
    “你再好好想想,如果是我做的,咱们又何至于费那么大的心思,又是爬山,又是过铁索桥的,直接取道偷袭之人的捷径,不就可以了吗?”段天谌眉目含笑的看着她,慢条斯理道。
    顾惜若不解,转而俯视着下面的情景,偷袭之事愈演愈烈,隐约还能看到飞溅至帐子上的血液,暗自思量着其中的因果起落。
    的确,如段天谌所讲,若真是他做的,即便是要带她看好戏,也根本就不会走之前那么折腾的一段路。
    而且,从今日这架势,她似乎可以理解为,段天谌只是单纯过来探路,查看情况,并没有其他的打算。
    之前明哲敢对他们放火烧房子,是否就因为身后有着这样的倚仗,做起事来才那么肆无忌惮?
    如此野心,明哲想要自立为王吗?
    “你是何时知道这些私家军的存在的?”她抬起头,较之以往,神色显得凝重沉稳了些许,可落在段天谌的眼里,却是一种异样的惊喜。
    其实,他没告诉她,之所以给她这么多的引导,只是因为贪恋上了此时此刻这份不经意间外露出来的认真与冷静。
    那是不同于她往日的张扬恣意,在他眼里,与他并肩而立的她,就该有着这样沉静的神色和灵动聪慧的头脑,以及与生俱来的、想要刻意去掩饰却总是不经意显露出来的傲然之气。
    “当初明哲放火烧房子时,我只是想到他会有所倚仗,提前让人查探出了大概的位置。只是在知道他手中的筹码是这些私家军时,还是在方才走上这高坡看到的时候,比你早不了多少时间。”
    他眨了眨眼,纤长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了暗影,一颦一笑皆是说不出的神秘莫测,忽然神秘兮兮的凑过去,俯视着她,顾左右而言其他,“现在知道我为何要在大白天拉着你去休息了吧?”
    顾惜若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里却是好一番感慨唏嘘。
    恐怕明哲这别有野心的人都没想到,他想要暗算的对象早已洞悉了他的意图,而且,更反过来利用他的暗算,狠狠的摆了他一道。
    这样的计中计,当初他也对段天昊和柳朔存等人使用过,今日再摆出来,实在是i不能不让顾惜若怀疑,在那些人的眼中,段天谌是否长得太过于温和无害了?
    否则为何一个个的被他算计了,都犹且不知呢?
    她伸手抚上段天谌的脸庞,小手在他的腮帮子处胡乱的扯着,低声咕哝道:“段某人,没道理啊!你明明也长得有模有样,可怎么看都不像是那种任人欺负予取予求的小白脸啊!为何那些人就没看到你隐藏在这臭皮囊之下的阴谋诡计呢?”
    段天谌扒拉下她的手,尽数收纳于掌中,笑着道:“若若,我可以把你方才的话,当作是对我这副臭皮囊的赞美吗?”
    骆宇和青冥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想要提醒几句,可又担心事后遭了王爷的白眼轰击,互相划拳比了下运气,最后还是骆宇被青冥从身后推搡着,壮着胆子走上前,硬着头皮劝道:“王爷,王妃,咱们在这里待得够久了,若是再不回去,恐怕会……”
    他话音刚落,正在深情对视的两人齐齐转头看向他,惊得他忙不迭的后退几步,低下头,尽量无视那几道或炙热或不满的目光。
    “走之前,最后一个问题,”顾惜若也不含糊,从他掌心抽出自己的手,指向下方不远处混乱喧哗的地头,一字一顿的问道,“那些人,若不是你派去的,又会是谁的?”
    明哲身为岐城总督,能够在三州六城里混得风生水起,又敢养出这么多的私家军而不被人举报出来,很显然,就算他的能力和手段称不上绝对的很辣和非凡,却也有一定的过人之处。
    是以,她才会这么好奇,究竟是谁敢在这样的强权下做出这般忤逆的事情来!
    段天谌侧身看了看不远处的喧嚣,随即伸手拉住她,往高坡下走去,边走边道:“强权之下,并不一定都是臣服之人。你忘了,当日给我送信的人了?”
    顾惜若脚步顿了顿,禁不住前方那人的拉扯,连忙小跑着跟了上去,暗自思索着其中的因由。
    片刻后,一句句疑惑不解的话语便散落在深山丛林间。
    “段某人,你说的是那个晋副将?”
    “除了他,还有谁?”
    “……他难道不想活了吗?居然敢一而再再而三的触犯明哲的底线?”
    “他的家人都被瘟疫弄死掉了,我估计他也活不下去了!”
    ……
    总督府。
    明哲双手撑着桌面,极力克制着情绪。
    半晌,他轻呼出一口气,回头看着眼前这些坐立不安的人,胸腔中的怒火又蒸腾而上,猛地拂落案上茶盏,怒不可遏的丢下一句,“你们都来跟本官说说,方才谌王所说的,是否属实!”
    在场的官员心神一凛,为他这样直截了当的态度而各自心惊胆寒,暗自思忖着,是要立即站出来说清楚方才的“误会”,还是沉默以对,以保持自己的坚定立场毫无二心。
    一时间,竟也忘记了该如何作答。
    明哲见状,眸光顿时变得幽深起来,屈起手指在桌案上敲了敲,逐一掠过垂首低眉的众人,心中却是别有一番思量。
    片刻后,他抬起头,点了点坐在角落里的某个人,沉吟着道:“冯录,方才谌王是最先提到你的,你是否能够跟本官以及在场的诸位说一下,你是怎么萌生起以账簿作为礼物的心思的?”
    “大人,下官冤枉啊!”肥胖的冯录跌跌撞撞的站起来,诚惶诚恐道,“大人,下官从来就没给谌王送过什么账簿的!您可千万要相信下官啊!”
    明哲却是直接无视掉他的惊慌,逼近他身前,一手紧紧的压在他的肩膀上,突如其来的沉重力道,惊得他双腿发软,一个支撑不住,便直直瘫在了地上。
    “冯录,你的意思是,谌王会污蔑你?”明哲蹲下身,狠狠的瞪入他惊慌失措的双瞳,阴恻恻道。
    冯录很想点头,可刚垂下一半,忽听身后一人说起,又猛地顿住,整个身子立即僵直了起来。
    “大人,下官以为,冯大人口说冤枉,想必也是有所疑点的。为了以证清白,倒不如直接去取来谌王口中所说的账簿,是非曲直自然就一清二楚了。冯大人,您说呢?”
    冯录的身子抖了抖,猛地抬头看向那个说话的人,却发现那人竟是平日里没少给自己使绊子的齐鸣栗。
    他只是岐城城驻军里的粮官,可因明哲的势力广泛强大,他所负责的粮草供应调配,不仅仅是岐城城驻军的,还有颍城和谟城城驻军的。
    只是,这些情况,外人不知,唯有同在一个屋檐办事的官员才互相知道。
    所谓的“账簿”,说起来或许有些含糊其辞,其实每个人心里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无非就是岐、颍、谟三城的粮草调配记录,以及某些不为人知的私挪动用笔项。
    粮官虽看起来没那么风光,可若是手伸得足够长足够谨慎,其中的油水绝对是捞得很可观的。
    这也是为何齐鸣栗一直都盯着他这个位置,恨不得将他拉下来,自己顶替上去的最重要的原因。
    他知道,要想证明自己的清白,拿出那本账簿,便是最有效的法子。
    可纵然他有心,恐怕此情此景之下,也根本就是无力回天的。
    谌王敢说出那样的话,必然是做好了十足的准备,此刻账簿怕是不在他手里了。
    可此刻,他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苏晗得令离去,却不能说个“不”字。
    齐鸣栗冷笑了声,看着颓然灰败的冯录,心里却是说不出的快意。
    一旁的苏靳寅将他的神色看入眼中,暗自叹息了声,神色复杂。
    在这个深水般危险浑浊的岐城官场里,冯录唯一能够依傍以求安然度日的,除了明哲,不作第二人想。
    可谌王放在公开场合之下的那番话,就像是一根怀疑的利刺,刺在了明哲的心里,同时也把冯录苦心经营多年的“安然生活”刺破,刹那间,鲜血汩汩如注。
    在场的人,恐怕除了明哲,谁都看得很清楚,这不过是谌王的挑拨离间,想要借机利用冯录,削弱甚至颠覆明哲对他的信任和重视。
    说不定,被谌王点到名字的人——他,冯录,王允,皆是被阴险的利用了的。
    不然,谌王岂会那么无聊,在大庭广众之下,拿“送礼”一事来大做文?
    只是,这些话说出来,只怕在场诸人都要嘲讽他不识抬举,过于高估了自己。
    是以,他不敢说,也不能说,只满心期盼着明哲能够理智清醒一些,看清楚谌王的诡计,而不是只知道去责怪他们。
    “苏靳寅,王允,你二人可有什么好说的?”短暂的沉静之后,明哲又将矛头指向了默不作声的苏靳寅和王允,尤其是在看到一言不发的苏靳寅时,脸色更是阴沉得厉害。
    有冯录的遭遇在前,苏靳寅和王允再站出来,就显得淡定从容多了。
    但见他二人撩袍跪倒,齐声道:“大人,下官无话可说。”
    “好好好!好一个无话可说!”明哲猛地在原地转圈,抖着手指就叱道,“你们倒是回答得干脆。本官自认待你们不薄,你们就是这样回报本官的?”
    说着,他宽袖一挥,临近桌案的茶盏点心齐齐砸到了跪着的三人身上,三人不敢闪躲,生生被砸了个狼狈不堪。
    苏靳寅抬起头,淡定的拭掉额角滴落的茶水,拱手规劝道:“大人息怒。下官之所以无话可说,只因下官相信,大人定会明辨是非,相信下官的一片赤诚忠心的。”
    明哲一怔,没想到他竟会以这样从容不迫的方式为他自己辩解,激动的情绪稍稍有些缓解,只是那张脸依旧阴沉着,似乎在等着什么。
    “苏大人,你的令牌出现在谌王的手中,难道还想狡辩?你该不会也想说,谌王拿了一块假令牌来污蔑你吧?”齐鸣栗不遗余力的落井下石,心里却是巴不得此三人就此失去明哲的信任。
    苏靳寅不悦的皱眉,回头冷冷的瞪着齐鸣栗,眸光尖锐锋利得几欲刺破齐鸣栗的脸庞,看得齐鸣栗无端的感觉到心惊胆战,忙别过脸,不敢去对上他的视线。
    “大人,谌王手中的令牌,是真是假,都不重要。”苏靳寅转头看向明哲,重重的磕了个头后,才直起身子,淡淡道,“下官跟随大人多年,忠心不改,绝对不会做出这般不耻的事情来。大人,请您想想,谌王手下能人应该不少,想要得到什么东西,难道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若是谌王心机深沉,想要借此挑拨,那可就……”
    明哲闻言,下意识的手握成拳,眸光流转几变,默不作声。
    齐鸣栗在看到他有些动容时,暗道不妙,连忙冲着苏靳寅道:“苏大人,下官有一疑问,还请你代为解答。你说,谌王就算是要挑拨离间,为何旁的人不选,偏偏就选中了你、王大人和冯大人三人呢!”
    “这……”苏靳寅怔了怔,双手胡乱摆了摆,只差没抓挠起满头的长发来,而这也正是他没想明白的地方,一时间竟也有些语无伦次,“大人,说不定……说不定谌王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目的,想要利用下官等……”
    “苏大人,能够利用,显然是有利用的价值。齐某不才,敢问您的利用价值在何处?”齐鸣栗得意的追问,眼里同时划过一丝狠戾,眼角余光瞥到明哲快要爆发的怒气时,忍不住火上浇油,“哦,齐某忘记了,苏大人手里可是掌握着岐城城驻军的兵力,想来谌王也是看上了……”
    “齐大人,请你慎言!”
    “该闭嘴的人是你!”
    明哲阴鹜的瞪着他,双目赤红宛如被充血,绿豆眼也被撑得极大,让人担心眼珠子是否就会立即蹦出来一样,看得苏靳寅没来由的惊恐不安,神色慌张得就要开始解释。
    可明哲根本就不给他解释的机会,狠狠的踹了跪着的三人几脚,便朝着苏晗吩咐道:“把这三个人带下去,每人杖责一百,关入总督府的大牢,革职查办,没有本官的允许,任何人不准探视。”
    “大人……”
    跪在地上的三人齐齐惊呼,就连其他作壁上观的人都忍不住大吃一惊,怎么都没想到,明哲对苏靳寅等人的惩罚居然会这么重。
    可从中也可以看出,他是真的生气了。
    思及此,其他人也纷纷噤若寒蝉,就连一直落井下石的齐鸣栗都闭紧了嘴巴,不敢再多说一句话,更别提为他们三人求情了。
    苏靳寅看着走到自己身旁的人,神色挣扎不安,张嘴欲要多说,只是明哲却丝毫不给他机会。
    他的眸光顿时黯淡了下来,也不用身旁的侍卫押着,和王允、冯录二人一起站起身,无声行了一礼后,便退了下去。
    在他们三人走后,明哲又开始商讨起其他的事情。
    此时,门外的庭院上,早已经摆好了板凳棍杖,苏靳寅三人趴上去后,那些执行杖刑的护卫便开始动起手来。
    王允和冯录先后忍不住,嗷嗷嗷的叫出声,唯有苏靳寅咬紧牙关,硬是没哼唧一下,待一百杖刑结束,他的唇角也留下了一道殷虹的血痕。
    苏晗在一旁看着,于心不忍,忙上前扶起他,关切的问了几声,又从袖中偷偷的拿出一个瓶子,塞到了苏靳寅手里。
    其他官员正好走出来,看到苏靳寅等人狼狈的模样,或上前敷衍问候一番,或直接掉头走过,人情冷暖,不外如是。
    苏靳寅对着苏晗歉意一笑,随即上前搀扶起王允和冯录,一瘸一拐的往外面走去。
    他常年在军中磨练,知道此次杖刑,比之军中的处罚,实在是太不值一提了,倒也没有表现得多痛苦,只是有人却见不得他好过。
    “苏大人,请留步。”苏靳寅步履沉重的搀着其余两人,正要往府外走去,冷不防听到齐鸣栗的声音,脚步不由得一顿,随即又迈开了步子。
    齐鸣栗三步并作两步的走上前,与其保持着同样的步伐,得意洋洋道:“苏大人,齐某还真是为你感慨唏嘘啊!真是想不到啊,往日里你威风凛凛,不想也有今日被杖责入狱的一天啊!苏大人估计也想不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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