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手穿膝腘、一手搂腰,筠娘子等着他撑臂配合,她看不清他的脸,只感觉他全身的僵硬。媒婆和秀棠秀娇却被骇的不轻,他眸中熏红,蛤、蟆脸两腮突突的抽。
    他伸手要推开她,她以为他是闹脾气,脸往他的脸上凑了凑,盖头下摆触到他的肩头。她脸上的脂粉香淡而甜腻,让他情不自禁的拿鼻子去嗅。
    筠娘子也晃神起来,心跳的欢。他一身喜袍,与武娘一身色泽红艳的衣裙重叠起来。这种荒唐的情绪让她难以自拔,她俯脸埋向他的颈窝,为什么,连依恋的感觉都这么像?
    红盖头遮蔽了双眼,直觉牵引着她的初心。
    武娘是她的第一个英雄。在蛇群中抱她纵身跳下,垫在她的身下,第一个保护的姿态,无法抗拒的心动。
    武娘就像一个铠甲勇士,沉默而忠诚,为她披荆斩棘、遮风挡雨。
    武娘又像一个闷骚呆头鹅,心里想要,而不敢要。她一度怀疑她此生的意义,就是来勾引武娘。
    两人交颈缱绻,旁若无人。半晌,她在他的耳边,柔柔道,“内司,我又不是头一回抱你了,害羞作甚!”
    她轻而易举的消弭了他心中愤怒和悲痛,她是他贪欢到难以自持的温柔乡。
    他无法拒绝,乖巧的点了点头。她明显感觉他身体的放松,由她作为的意味,她居然开始非分之想。
    “洒帐东,帘幕深围烛影红,佳气葱笼长不散,画堂日日醉春风。
    洒帐西,锦带流苏四角低,龙虎榜中标第一,鸳鸯谱里稳双栖。”
    媒婆抱着装满同心金钱、五色彩果的金盘子,呦喝着撒帐歌来。人都有恻隐之心,媒婆本身是来膈应这对新人的,然见他们交颈之时,心下是难以言喻的惋惜,所以反倒规规矩矩的撒起帐来。秀棠秀娇和芹竹都松了口气,面上含笑。周内司扭头看他身边的新娘,她也刚好扭头看他。
    难怪人说,洞房花烛、人生至乐。他越快活,就越愧疚难捱。她越顺从,他就越担忧往后。
    周内司一死……她该怎么办?
    理智占了上风,他一手夺过媒婆手中的金盘子,一盘的金钱彩果哗啦啦的被扔了满床。
    媒婆惊讶道:“这撒帐未撒完,可不吉利呀!”
    芹竹急道,“行了行了,莫再多嘴多舌,赶紧把喜秤递过去!”
    媒婆还未来得及回神,周内司已经用手一把扯下了筠娘子的盖头!
    媒婆骇的直呼:“大不吉!大不吉呀!这还如何秤心如意?”
    四目对视,凤冠珠光宝翠,鸦黑两鬓衬得这张臻首玉面不胜娇羞。腮红绛唇、双眸婉转,这等妩媚风情,让他倒吸了一口气。他初初明白,这朵青涩的海棠花已经张开,等他采撷。
    他随手拈起一枚金钱,嘣的一声给掷上了右边的龙凤喜烛,袖中穿过的风也跟了过去,一支喜烛猛的被吹灭,啪的一声倒在了檀木桌上!
    媒婆语无伦次的嚷嚷:“喜烛连烧三天不可灭……太不吉利了!太荒唐了!你这个病秧子,我好心给你主持……”
    这本就是芹竹和他说好的计划,芹竹抱手冷哼道,“喜烛就算是连烧三天,又当如何?内司大人跟内司夫人就能厮守一辈子么!人死如灯灭……内司大人的命,就烧不到那一天了!吉利?休再废话!还不快滚!”
    这般无礼的人,媒婆还是头一回见,被周内司手上的金钱彩果砸的直跳脚,骂骂咧咧的夺门而出。这事一传出去,就是周内司对新嫁的媳妇不满意,周家那帮人还不趁机拿这上纲上线的对付筠娘子?
    秀棠一把推搡了芹竹:“娘子嫁给这样的残废,还不够委屈么!你们一个二个居然这样欺负人!你这个贱婢!”
    芹竹捋起袖子就要干架:“夫命妻从,这天下就没有不是的夫君!”
    秀娇低声祈求道:“芹竹姐姐,咱们都是各为其主,我姐姐脾气冲还请芹竹姐姐担待!”
    秀棠杏眼一瞪,跟她比悍是罢,“给我家娘子道歉!”
    秀娇急的眼里都掉下来了,扯住秀棠,“姐姐非要给娘子找不痛快是么!”
    周内司等着她厌憎恼恨他,周内司垂下了脑袋,不让眼里的黯然荒芜被她瞧见。
    她反而莞尔一笑,什么吉利不吉利,她不以为然。她知他短命,嫁他之前便认了命。他就像一个形同朽木的垂暮之人,任谁一个年轻气盛的人都承受不了这样的命运罢,何况他曾经惊才绝艳仪表堂堂、是多少闺阁女子的如意郎君!
    她落江的那一刻,武娘从心海浮上,瑰丽如遥不可及的蜃楼。而迷雾重重,注定有带她离开的英雄。
    内司就是这个最后的英雄。
    内司就像一个稚子,会撒娇能挨打,他是一张情爱的白纸,她是手把手教他的先生,足以受到他忠贞无二的崇拜。
    内司更是一个合格夫君,睿智而缜密,妻凭夫贵、荣辱与共,她是周家最尊贵的女人、是宋家青瓷的未来,身家尊荣、全系于他一身。
    她不后悔嫁给他。
    他低头的样子,像委屈,又像犯错害怕挨打的学生,她反倒乐不可支起来:“你知道今个宫里嬷嬷是怎么给我化妆么?要拿麻绳把脸上的毛毛都绞掉呢,真是遭了一次大罪!我脸皮薄,都给绞出血了,还是嬷嬷拿脂粉给补上的!真是钻心的疼!”
    她就不信他不心疼她!
    果不其然,他抬起了脸,往她脸上凑,还用手抹了抹。筠娘子委屈开了,“脂粉涂的脸好痒,你拿帕子给我擦掉!哎,不行,这下你看到我毁容了,肯定嫌弃我的!”
    他摆手让芹竹出去打水,筠娘子又娇嗔开了:“内司,那个嬷嬷可恶死了,不光绞坏了我的脸,还给我耳朵穿了洞!”
    他已经急的没了章法,凤冠的璎珞垂了老长,他的手就要拨过去,又怕弄疼了她。
    筠娘子有意吓吓他,振振有词道:“嬷嬷还说我是生母去的早,寻常人家娘子自幼就穿了洞,还说哪有成亲不戴金环的道理,嬷嬷说的好生无理,内司你以为呢?”
    周内司点了点头。他不消一言,她就明白了千言万语。
    筠娘子本来是矫情一下,假意哭一下的,却不想眼泪就这样掉了下来,他慌张的给她擦泪。
    筠娘子抽抽噎噎道,“嬷嬷用两个黄豆在耳垂前后辗磨,磨了足足一个时辰,磨成薄片儿再用针穿,我疼的都受不住了,想着兴许你喜欢,就忍了,内司你喜欢么?”
    周内司摇了摇头,要摘她的凤冠,只见她双眼狡黠,“先喝了合卺酒,才能摘冠。”
    酒至微醺,他为她摘冠,他搂住她的肩头,她的身子微微向后仰,红唇一开一合,诱人的下颚、脖颈……无一处不让他心驰神往。他给她摘冠,手指捏了捏她完好的洁白耳垂。她因痒而颤笑不已。
    芹竹端了热水拧帕递给他,他细致的从她的额头慢慢的擦了下去。
    她的眼睛倏然睁开,蛊惑道,“内司,你可得凑近了看,凑的近了才能看的明白……”
    他一把搂住了她的腰,手用力的把她往怀里带,搁下帕子的手曲起食指,刮了下她的鼻头。她的鼻头被温热的蛤、蟆手一碰,热气让头皮都为之一麻。
    一定是她醉了。
    这个动作太挠心,像极了周司辅一贯的作为,她的耳旁似是想起周司辅的轻笑,“真是个害羞的小东西!”
    **
    没有过多的时间给他们黏糊,两人换了装,前往厅堂在宾客面前露个脸。媒婆早已经上了桌,在女客中间将周内司的作为当做谈资来说了一通。大夫人当着外人面向来好体面,倒是姑夫人口舌伶俐的让女客们住了嘴。就是住了嘴,大房二房人的心里却都是活泛开了。
    周内司命不久矣?
    周内司不待见宋筠娘?
    周内司是故意打媒婆的脸,给老太爷脸色看?
    且不说媒婆的事,筠娘子摆了老太爷一道,老太爷被大老爷逼着从床榻上起来、上了宴桌。大老爷怕节外生枝,意让老太爷吃了一碗糟糠就打发回房,省得老太爷听着闲言碎语又发疯。
    老太爷两只老眼凸成铜铃大,这个间利害让他不得不吃,可是这吃了,日后哪有脸做人?
    老太爷一想到自个大儿子那副凶样,骂骂咧咧“养儿不孝”,要不是太夫人会宽心,他恨不得周家倒了也不受这等奇耻大辱!
    太夫人是这样说的,“这大孙媳挣了这口气又如何,她宋家日后能富埒陶白的瓷窑还不都是我周家的?这是面子重要,还是钱财实惠?再说,我还听说有人用蛆虫治病的,这病中的人呐就没什么尊严可言,吃点酒糟又有什么?”
    这头老太爷强行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一碗糟糠咽了走人,这不就巧了,周内司和筠娘子刚好来露脸。
    筠娘子戴着白色绢纱盖头,推着周内司过来,周内司不能说话,筠娘子准备挨个问候。这里就老太爷辈分最高,筠娘子自然要头一个拜见。
    孰料,老太爷强压的古怪恨意、糟糠咽喉的屈辱噌噌的往上窜,老太爷指着轮椅上的周内司,“你……你……”
    还没说出话,人就喘上了!
    哮喘病是不能吃酒糟的,酒糟生痰,加上这一番刺激,老太爷这次是喘的史无前例。
    大老爷急道:“大夫呢?赶紧送老太爷回房!”
    二老爷顺势起哄道:“老太爷一开始还好好的,她一进门,老太爷就犯病!老太爷要是没事就好,万一有个好歹……什么一品诰命,你就是个克祖宗的晦气人!”
    大老爷怒极:“你给我闭嘴!老太爷受不得刺激,你这般添油加醋,是要把老太爷往死路上逼吗!你这是大不孝!”
    老太爷已被送进了屋子,大老爷和二老爷兄友弟恭的体面是装也装不下去了。大老爷算是头一回认识他、这个向来只会跟着老太爷和大房转的庶弟!
    大老爷咬牙切齿,要不是为了宋筠娘的名声,他就恨不得老太爷喘死算了!
    二老爷这一招不可谓不毒,老太爷要是真心存偏见,日后还真不好说!
    大老爷可不是吃素的,一声冷笑,“皇上说了一品诰命是上瑞,嫁到我周家,那是我周家的福气!谁要是被一品诰命给克到了,都是他自个造孽!我知道你二房人心思坏着呢,亏我大儿为了两个侄子的前程……”
    二老爷岂会不知哮喘是吃不得酒糟的,这事捅出来还不是老太爷自个造孽?那便是坐实了周家侮辱一品诰命的罪名!
    届时两个儿子的前程……哪还有什么前程了!
    四少爷也暗自埋怨二老爷的沉不住气,这大房二房斗,哪家没有的事,闹出来给旁人看笑话作甚!真是丢尽了脸面!只得赶紧打圆场。
    喜宴继续,就像没出这回事一样。筠娘子一一见完礼,推着周内司回房。这等沉着态度,就不是能装的出来的,众人不得不高看了她几分。
    喜房越来越近,筠娘子忽然就看不见来路。这简直就是一桩被诅咒的姻缘!
    周司辅的话犹在耳畔:“奴才非夫人不娶,待奴才官拜一品,自是风风光光的将夫人娶回家去!”
    第122章 洞房花烛(下)
    双烛对烧,屏灯掌起,六月初的天不冷不热,喜红过目皆是,暖在身上,喜在心头。
    四目交汇,暖意开始焦躁起来,她嫌热,索性脱了厚重的褙子,杨妃色芍药争妍的短襦,七分长的袖子,皓腕更显玉透。
    镶金边的万福八幅罗裙,及腰而下,她提了提宽松的腰带,噘嘴委屈,“你摸摸,肚子都饿扁了。”
    秀棠抿嘴笑,“嫁人都有这么一出,*一刻值千金,哪有讨要吃食的!”
    筠娘子脸一红,不由分说的抓起他的手,把他的手塞进腰带的缝隙,以证明自己所言不虚。
    他的手在她的腰间转了一圈,粗糙的蛤、蟆手隔着光滑的绸缎,对襟抹胸露出的锁骨像是心有灵犀、泛起红晕。
    她腹中饥饿,到底也是怪他。他下了决心要让她对周内司死心,处处苛待,眼下两房人都在盯着,他若此时给她开灶,明个一早受苦的还是她。
    他揉着她的肚子,手慢慢僵冷,垂首眼神莫测,他怎么能这样待她?
    她知他难过,暗自埋怨了下自己,这周家一大家子都是吃人的主,他就是心疼她,也诸多不便。
    她这般说了,不是怨怼他连自个妻子都护不了么?病入膏肓的人自然比寻常人有多倍的自尊心,她早该想到。
    既然没吃的,那就早点歇息好了,筠娘子招呼秀棠秀娇把一床的金线彩果给收拾下去,眼睛一亮,有枣、栗子、花生、松果等。
    筠娘子剥了一颗莲子,坐在床边吃了起来,他犹自闷在轮椅上、耷拉着脑袋。
    她便好心宽解,“这一床的好东西,足够裹腹,内司勿放在心上,我自幼饿惯了,这点对我不算什么。”
    言罢还丢了一个栗子过来,晃腿笑道,“罚你给我剥栗子。”他愈发悒郁。
    筠娘子猛的一抬头,到嘴的莲子一口苦味。同样是长夜漫漫,同样是圆月当空……“罚你给我取乐。”
    当初给她取乐的人却已不在。
    武娘是一个不愿开口的闷葫芦,他是一个哑葫芦。葫芦肚子大,才有容人之量。
    所以她乐得钻进他们的葫芦肚里,东踢西踹肆意妄为,被他们包着,连风雨都屏蔽了个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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