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之见他论起局势时眉目间神采焕发,再无素日的病容,无奈道:“看柬叔如此了然于胸,倒似是筹谋很久了?”
    “自然,此番话我早就憋在心中了,”贺兰柬卷起地图,肃然望着商之,“百年来鲜卑被乌桓如何压迫,主公心知肚明,时至九年前,我们退无可退本就该反了,可惜先主公一念之仁,只平白落下一个叛逆的罪名,独孤满门含冤而死,逃难中鲜卑一族因此丧命者亦不下数十万,我如何能不心寒?”他话语微微颤抖,闭上眼眸,“当年惨事素来是我的心病,若非我未曾及时劝说先主公,亦不至于后来连番灾难……”
    商之低声道:“并不能怪你。”
    “而今我时日无多啦,”贺兰柬唇边露出一丝笑容,睁开眼看着商之,“若能在有生之年看着主公横扫中原,鲜卑一族彻底摆脱乌桓奴役,我便是死而无憾了。”
    商之默然无声,贺兰柬看了他一会,忽又低低叹口气:“可主公至今仍对北帝留存希望,在山庄等待的这几日,危险重重,不如尽早――”
    “不,”商之淡声打断他,“便在这一刻,他还是君,我还是臣,我只有等到――”他垂首,眸间无波无澜,“不得不反时。”
    贺兰柬一怔,点头叹息:“是属下操之过切了。”
    当下一室沉寂,二人都不再言语,商之将一侧墨迹已干的帛书卷起,站起身,走至窗旁,望着渐渐明朗的夜空,眼前却慢慢迷蒙,仿佛前方正有什么光亮在悄然而逝,一缕一缕轻烟弥漫,渐成笼罩无尽的阴霾……
    .
    次日清晨,日色未出,夭绍便起身下了榻。出了阁楼,望见青蔷院外长廊下贺兰柬与沐奇正站在一处,边轻言笑谈边不住看向青蔷院,似是等候已久。看见她出来,两人忙一前一后走过来,行过礼,沐奇看了看夭绍的面色,皱眉:“郡主昨夜没睡好么?”
    “不是,”夭绍侧过身,避开贺兰柬探询的视线,淡淡道,“昨夜逛山庄累了些,许是没有恢复过来。”
    贺兰柬望着她,含笑不语。沐奇道:“郡主走罢,尚公子正在山下渡头等候。”
    “渡头?”夭绍环望四面山色,有些怀疑。
    贺兰柬微微一笑,道:“郡主请随我来。”
    当先而走,仍引着夭绍去昨晚的凌空阁,然近阁不入,只沿着其后山崖拾阶而下,走入一条深谷。谷道幽邃,暗无光影,贺兰柬手提灯笼走于前方,不时回首提醒夭绍和沐奇小心脚下湿滑。夭绍皱眉看着他颤颤巍巍的身影,心中却担忧他脚下不稳,忙让沐奇去一侧搀扶。
    如此慢慢吞吞地走了近一炷香的时间,三人才走出谷道。彼时天色仍暗,迎面山林森森,许是昨夜一场大雨的缘故,枝叶上水珠坠落不断。贺兰柬提步走上林间的白石小道,夭绍和沐奇跟随其后,不多时,便满身湿凉,寒意入体。阴风自林间缕缕飘出,诸人都是不自禁地打了几个冷战。
    贺兰柬在白石道尽头止步,含笑指了指前方:“郡主,昨夜未曾有时间带你来此处,这便是明泉。”
    夭绍走出山林,望着眼前一片冷凝凝碧波荡漾的湖泊,忍不住近前几步,细细观赏。这才知明泉山庄名不虚传。所谓明泉,泉水清澈,如镜之明,映照环岸树荫,青透如纯玉,其上暖烟淡淡,飘袅直入云间。除此以外,更令她诧异的是,泉水一侧山岩上趴伏着一只雪豹,毛色亮滑如阳光下的积雪,正闭眸而眠,姿态舒展且优雅。
    沐奇亦在惊奇,出声道:“那只豹……”
    “那是庄中世代守护明泉的灵豹,脾气暴燥,只认独孤一族的主公主母,旁人谁若近明泉半步,必会受它攻袭。”贺兰柬解释道,因林中寒气牵动内息,忍不住咳嗽了几声。那雪豹听闻动静懒懒睁开眼眸,朝这边望过来。锐利的目光掠过贺兰柬与沐奇的面庞上,又看向靠近明泉的夭绍。夭绍心怵方才贺兰柬的说词,忙退离明泉几步,可那雪豹仍凝望着她,目色流转不定,一瞬戾色充盈,一瞬又精光大盛,最终却是无动于衷地掉开视线,晃动尾巴,阖起双眸,再度趴伏而眠。
    “看来它今日心情不错,”贺兰柬深看了一眼夭绍,淡笑转身,往西行去,“郡主,我们走这边。出了这山之后,便是渡头。”
    东方朝霞已渐渐溢出,但山中不同山外,峰岩遮挡下,光线依旧昏暗。贺兰柬领着夭绍二人径往西行,山道愈行愈窄,至最狭隘处,不能并肩行人。如此又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终见一丝明亮光束射在青岩上,贺兰柬扶壁喘口气,回头笑了笑:“到了。”
    歇了灯笼当先走出,夭绍和沐奇随后离开山道,顿觉眼前豁然开朗。晴空丽日,远处湖泊浩荡,近处桃林成荫,岸边一座古亭间,商之坐在石桌旁,正静静望着眼前水光,似有思虑。
    “主公,郡主到了。”石勒于他身边道。
    商之转过头,望着走向这边的三人,缓缓起身。
    贺兰柬与石勒相视一眼,各有盘算。贺兰柬坐在桃荫下的石上,抬袖擦着额上汗水,对沐奇道:“你先去船上准备准备吧,我是没力气再走啦。”沐奇正待和夭绍说,石勒却走出亭外,一把将他携走,手指前方道:“船在那边。”
    沐奇望望他二人,心中明了,转眸瞥一眼亭中商之,淡淡一笑,自不多言。
    夭绍在亭外驻足一刻,想了想,还是走了进去。商之待她走到面前,方出声道:“我刚收到曹阳城中的消息,敬公公已离开驿站南下,许是这一路上还会继续找你。”
    夭绍点点头:“我会注意的。”
    商之又道:“阿彦他们俱已知道你南下,邺都宫中会有沈伊周旋,你自这边过河至官渡后,沿途云阁都会照应,想来阿彦也会派人来接你南下。”
    夭绍怔了一下,依旧点头:“知道了。”
    而后商之不再言语,夭绍望着他,半晌,问道:“就这些么?”
    “还有一事,”商之自袖中取出一卷帛书,递至她面前,“这是帮阿彦戒除药散的针灸之法,你回去拿给义桓兄看看,他会教你如何做。”
    “好,”夭绍接过,紧攥于手中,仍问道,“还有么?”
    商之有些讶然,看着她,愣了一瞬,笑了笑:“没有了。我送你上船。”
    “不必,”夭绍神色冷淡,转身道,“尚王爷留步吧。”将要行时,身后那人却忽地将她拉住,手指刚扣住她的手臂,却又立刻松开。
    她驻足而立,既不离去,也不回头,就这样背对着他。他静默良久,才低声道:“若你为昨夜之事生气,我……”他生平首次这般拙于言词,犹豫了一刻,方道,“十五那夜,你随我弹奏《月出》之时,我便知你已清楚了。”
    夭绍依旧不语,商之轻声叹了口气:“抱歉。”
    她却还是一言不发,亭中一时悄寂只闻风声、水浪声,二人的呼吸亦似闷于心头,久久难以舒解。
    “尚,”不知多久,她终于轻声开口,“从兰泽山初见到现在,你从未对我有过一刻的坦诚,是不是?”话语落下,等待半晌,身后无声无息。“罢了,”她忽而一笑,“此次一别,也不知再见何日,追究往事亦无意义。”
    紫裙飘动,她提步欲走出古亭。他却又唤住她:“夭绍。”
    她止住步伐。商之慢慢道:“月出琴,当年谢叔叔之所以送给阿彦,用意为何,你问过他了么?”
    她转过头看着他,目中有些茫然:“问过,他说只是礼物。”
    “那是你父母的定情信物,怎会无故送给别人?”商之言词淡淡,注视着她的面庞,目中似含笑意,却又似不存丝毫的温度,缓缓续道,“月出琴……却是有关一个盟约的礼物。”
    夭绍疑惑于他的言词,思忖一刻,神色骤变,颊上忽红忽白,蓦地转身。
    恍然之际,往事皆明。
    “我走了,你……一切保重。”她轻声言罢,头也未回,登舟而去。
    商之站在亭中,望着轻舟荡离河岸,未过一刻,转身自回山庄。石勒与贺兰柬却站在岸边,目送轻舟飘过几重山色,怅然叹息。
    “还不走?”石勒斜眸看向贺兰柬。
    贺兰柬瞪着他,面无血色,脚下发软。石勒忙将他扶住,戏谑道:“看来你倒是最依依不舍的那个人。”
    “我贺兰柬生平第一次做徒劳无功的事!”贺兰柬想起这一夜的奔波劳累,咬牙切齿,“你们这些人,遇到事总是要靠我这个病弱之人……我还剩一把骨头,南南北北这样颠簸,还能活几天!”
    石勒不以为然:“祸本就是你闯下的,能怪谁?再说这次是华公子遣你南下的,可别迁怒我。”言罢轻声笑笑,身子低了低,将他背在身上,走入山中。
    .
    舟至官渡,南下兖州尽走陆路,想来敬公公并未料到夭绍与沐奇会自此方向南下,沿途竟不曾遇到任何阻拦,纵马五日,终至兖州义阳。二十四日清晨,乘客舟渡怒江,南下东朝。舟行两天两夜,至江州潜城,上岸后换马疾驰,赶在二十七日入夜之前,抵达江夏城外。
    骏马徘徊护城河前,星空当头,旷野无声。时已戌时,城门早闭,夭绍抬头望了望不远处的城墙,不住蹙眉:“三叔,你可曾在信中说明我们达到的日子?”
    沐奇叹息:“自是说清楚了,却不知何故一路都不见彦公子的人来接。”
    此人必然是故意的!夭绍恨得咬牙,自怀中取出一枚澄明的水苍玉佩,丢给沐奇:“叫守城将军,本郡主要入城!”
    “是!”沐奇极少见她这般着恼的模样,不由轻笑摇头,驱马上前,待要放声喝喊,不料城门闷声轰响,“喀喇”不断的铁锁声裂震夜空,“哐当”一声重鸣,吊桥放落。
    “想是彦公子派的人来了。”沐奇微笑,将玉佩递回夭绍。
    夭绍轻轻一哼,面容稍暖,紧了紧缰绳,便要纵马踏上吊桥。谁知城中却忽地奔出三匹骏骑,风驰电掣般冲过来,夭绍忙策马避让一侧,看着当先那人扬鞭纵马嚣张跋扈的气焰,抿唇一笑,摇了摇头。
    “七郎!”紫甲威风的少年将军掠过身旁时,她慢慢启唇道。
    声入耳中有如雷击,少年猛地勒住缰绳,惊喜回望:“阿姐?”看着吊桥旁一身男装的夭绍,忙跃下马奔过去,至夭绍坐骑前又蹦又跳:“阿姐!阿姐!你终于回来了,再不回来我真要去北朝找你了!你下来下来,让我看清楚你!”说着连连拽她。
    “疯言疯语,军中历练这么久,原来还没长大!”嘴上嗔责,夭绍却依言下马,看着面前的谢粲,微微一笑,柔声道,“你似乎长高了许多。”
    “你似乎瘦了许多,”谢粲终于看清她疲倦的面容,喉间微哑,忙道,“阿姐,入城歇息罢,少卿大哥已嘱咐人在郡守官署为你收拾了房间。”
    夭绍却突然沉默起来,转身牵过马,轻声问道:“军营离这里很远么?”
    “并不是很远……”谢粲自以为摸透她的心意,展开笑颜道,“是要去少卿大哥的营帐么,江州军营便在江夏城西南三十里处,半个时辰便可到达。”
    夭绍摇头:“不,我是说……你的军营。”
    “去我那?”谢粲怔了怔,旋即还是高兴,“好啊,不过北府兵军营离此地尚远,还须再赶五十里路。”
    “嗯……那也不算远。”夭绍低声道,掠上马背,嘴角微微上扬。
    一行人再度上路,夭绍这才有心思望了一眼跟随谢粲来的二人,却是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庞,想是谢粲军中下属,于是也未在意。入城穿过江夏街道,自西城门而出,沿途过江州军营,只见军中将士仍在操练,篝火连营,气势甚盛。
    一路驰骋,江风自远处吹来,入夜竟也不觉凉意,微暖微醺,正是江左初夏的温柔感触。
    耳畔谢粲对她不停说着军中诸事,眉飞色舞,若非坐在马背上,只怕是要手舞足蹈起来。夭绍却另有牵挂,对他的话也是心不在焉地敷衍着。谢粲见她常怔忡出神,显是兴致寥寥,便怏怏住了口。
    夭绍半晌才察觉出耳边清静,回过头道:“怎么不说了?”
    谢粲没好气:“你又没在认真听,剩我一个人聒噪多无趣。”
    原来你也知道自己聒噪么?夭绍忍住笑,望了望他道:“对不住,阿姐今日是累了些,待日后有空,必用心听你说从军之后的诸事。”
    “怕不是累,”谢粲瞄一眼她,“怕是心事重重。”
    夭绍愣了愣,失笑道:“多日不见,你眼光倒是厉害了些。”
    “我厉害的何止此处?”谢粲洋洋得意,问道,“阿姐有什么心事?说来我听听。”
    夭绍想了想,不再憋着心里疑惑,直言问道:“你出来接我,是阿彦让你来的么?”
    “他!”谢粲重哼,“他只想让少卿大哥尽快送你回邺都而已,是少卿大哥通知我,让我来接你的。”
    “如此。”夭绍笑容隐去,面庞慢慢清冷下来。
    “阿姐别生气,”谢粲劝道,“那人天生就是这样一副冰山的模样,从不多言笑语,好像多笑一笑、说一说话便会死人般……”
    夭绍现在一听“死”字便觉刺耳异常,怒道:“胡说甚么!”
    谢粲转头看她,见她目色严厉、脸也气得通红,困惑的同时亦是着恼:“阿姐竟还这样向着他么?他既未死,九年间却从不来邺都找你,只让你一直愧疚自伤。这么些年,你日日夜夜为他伤心难过,暗中流了多少泪,他在乎过,想过么?这样狠心绝情的人,为何还要……”
    “住口!”夭绍冷喝道。
    谢粲恨恨扭过头,咬牙不再吭声。夭绍双目一暗,看着久别重逢的幼弟,懊悔的同时更觉诸般锥心刺骨的疼痛。她轻轻吸了口气,用力甩下马鞭,越过他,一人行去前方。
    “小侯爷,”沐奇自后面靠过来,于谢粲身边轻道,“郡主北去半年受苦甚多,你还是不要再惹她伤心了。”
    “我何曾惹她……”谢粲负气,欲辩驳,但看沐奇凝重的面色,只得将话咽入喉中。“我知道了。”他闷声道。
    .
    时过亥时,北府营寨中军行辕仍是一派灯火通明。
    郗彦自阮朝帐中议事回来,帅帐外与钟晔叮嘱了几句,掀帘入帐时,不知为何,竟有些心神不宁。帐中寂静无声,烛火仍亮,空气中却似平白多出一缕香气,令他顿时有些恍惚。原地静立片刻,走去帅案后坐下,揉了揉额角,刚要拿谍报阅览,目光落在案上,怔住。
    堆积成山的书卷间赫然放着一碗羹汤,汁水莹润,香气清甜,似曾相识。
    怔过良久,他才出声道:“来人!”
    亲兵应声而入,看着他手抚案上汤碗怔自出神,心中领悟,笑道:“这是谢将军帐中让人送来的,说元帅连日辛苦,此汤可养气补神。”
    郗彦闻言又是一愣,而后微微笑了笑,轻道:“知道了,下去吧。”
    亲兵诧望着他唇边的笑意,魂不守舍地离开。
    原来元帅竟也有这般温润柔和的表情,烽火刚毅间陡然一转,寒冬之后,却是初春。
    作者有话要说:  满更一章,匆匆赶完的,还没来得及修改,算草稿,有错漏的地方大家帮忙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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