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上的众人见薛向不说话,以为他认同了尤勇的说法。虽然众人同样是疑虑重重,却皆不愿事情闹大发,毕竟若是真的确定了尤勇故意枪杀薛向,那就是丑闻,大大的丑闻。
    卫齐名也暗自舒了口气,赶紧道:“行了,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谁也不准再提,更不准瞎传,你尤局长开枪,虽是好心,却是冒失,要是真伤着了薛县长,就是你有十个脑袋,也赔偿不起。你尤勇别以为我说这件事过去了,你自己就一点责任也没了。你不经请示,擅自调动大批公安干警,更不得了的是,还携带大批枪支弹药,甚至还有重武器来此,你尤勇这是要干什么,打仗啊还是对付阶级敌人?原本王县长处理得好好地。你跑来胡搅瞎搅,把事情弄成现在这样,照我说。枪毙你都不解恨。行了,什么也不用解释了,你暂时停职检查。认真反省!”
    要说卫齐名虽然顾忌尤勇的后台,可眼下,不稍微收拾尤勇是不行的,也是过不了关的,毕竟眼下的大乱子,都是这家伙始作俑者,更何况他两次枪击薛向事件,虽然前者疑点重重,后者情有可原,可毕竟都是客观事实。若是薛向不依,真个把官司打到上面前,闹得不好,就是一场巨大的政治风波,是以。他也必须给薛向个交待。有此二点原因,处理尤勇,便是顺理成章的。
    却说尤勇听了处理结果,非但没有一如先前般跋扈得硬顶,反倒是心中长长舒了口气,毕竟他也知晓轻重。这点处罚,本来就在他预计的可承受范围之内。更何况,他此次虽然没有一锤定音地帮着那位收拾掉薛向,可自问功劳算是立下了,受了这惩罚,正好显得自己下了大力气,付出了大代价,好向那位邀功。
    卫齐名处理完尤勇,又冲薛向道:“薛县长,你受惊了,也辛苦了,对尤勇同志的处理,你若还有什么意见,大可以提。”
    “我服从组织决定!”
    薛向答得干净利落,而他心中对此结果当然不满意,不过却也不打算再闹腾,毕竟这种事儿闹大了,卫齐名吃不到好果子,别的常委肯定也捎带着吃挂落,本来因着那句“薛县长来,才谈”,人家就对他有了看法,若是再不识趣,硬闹下去,岂不是把全体班子成员得罪死了,此种蠢事,薛向自不会做。
    见薛向如是说,众人心头齐齐松了口气,均想,这小薛得理不饶人之辈,倒也懂得顾全大局,又想,若是自己无故被打两枪,怕是没这么容易善罢甘休!
    当然,也非是所有人都对薛向此种表态十分满意,粗豪如宋运通之辈,便觉得薛向这回软了,不男人了,受了这等鸟气,竟然就这么散了。而有另一人更是心潮澎湃,躲在角落里眼神迷离,痴痴望着薛老三,满脑子俱是薛老三挥巴掌抽尤勇,临机避枪的英勇身影,痴迷间,不住地并拢双腿,阻挡私处间的一片湿滑,身子绵软得没了力气,竟也不顾那东方红外壳的斑斑锈迹,将柔软丰腴的身子靠了上去,才算勉强支撑着没有倒地。
    就在众人无话之际,被工人们占领的五金厂大楼的大门被搬开了,未几,便步出一行人来,那行人虽未跑动,来速却是极快,片刻就到了近前,正是王维为首的县府一干要员。却说这王维行到近前,理也不理冲他伸出手的卫齐名,俞定中等人,竟是径直行到尤勇边上,揪起他的衣领,就开骂了,言语虽不粗俗,却是边骂边将工人暴动的前因后果,给说了个明白。
    要说这王维实在是郁闷极了,本来妥妥的一个功劳,却被尤勇搅得乱七八糟,且这王八蛋还临阵脱逃,害他被工人挟持起来,真个是丢了老脸,叫他如何不愤怒。
    王维这厢尽顾着愤怒了,却是未细瞧尤勇的情状,直到尤勇血糊糊的双手,搭上了他的胳膊,才唬得他松了胳膊,站在一边喘粗气去了。
    却说这会儿,薛向方才记起对一众工人的承诺,便将先前和工人们讲定的条件,向卫齐名等人做了个汇报。
    听得有人愿意顶罪,并只要求维护五金厂的生产,卫齐名等人自然大是满意。毕竟有人愿意认罪,便算是给了这次冲突一个说法,一个政府正义性的说法,算是圆满得圆上了此次纷争。因为,起先诸人还生怕工人们抵死不从,抱成一团,不给县委台阶。而要求五金厂不关停、不停产,简直就不算什么条件,县委县府压根儿就没有关停五金厂的打算,即便是亏损着,也不可能关停,毕竟这五金厂可是县里唯一勉强算作重工业的工厂,再一个,关停了,这上千工人、家属的安置显然又成了大问题。
    听得如此条件,卫齐名立时便拍板同意了,薛向自是大喜,拾取地上的高音喇叭,递给了卫齐名,卫齐名会意,接过,便对着五金厂大楼开了腔。
    ……
    窗外骄阳正好,院中花绽草绿,北地的春虽然来得晚些,终归却是来了。窗外春光灿烂,窗内的薛向却是心思繁乱,这会儿功夫,他已经连饮两壶茶了,可仍旧没有得到接见的消息。
    咿呀一声,门被推开了,一个身着青布西装的青年人提了壶茶水步进门来,“薛县长,来,给你换壶水,喝热的舒坦,周专员可是招呼好好接待你呢,你别急,还有两位就轮着你了。”
    薛向认识这青年人,是花原地区常务副专员周明方的秘书施用,想来也是,都送第三回水了,能不认识么。
    “不急,不急,周专员日理万机,我能理解,施用同志,水,我这儿够了,就不用麻烦你再跑来跑去了。”
    身在宦海,想不说违心话,又怎么可能,正如此刻,他薛老三五点钟就起床了,一路车马劳顿,七点钟就赶到花原了,原本以为自个儿来得早,怎么着也得排前面吧,熟料,这一等就是三小时,还没轮上。尽管心中繁乱,薛向还是得打叠起精神应付施用,毕竟这种地区要员的秘书,往往能量大得惊人。
    “薛县长,你就不用跟我客气了,周专员交待我一定招待好你,那招待你就是我的任务,总不能叫我不完成任务吧。”
    说话儿,施用做了个请的姿势,便退出门去。说实话,他心中对这位薛县长很好奇,本来花原地区来了位京大毕业生、娃娃县长,在当地很是轰动过一阵,施用自也听说过这位薛县长,但他好奇的既不是薛向的年轻,亦不是好奇薛向的官高,好奇的是自家领导周专员的态度。因为周专员得知这位薛县长前来求见时,竟罕见得说了句“好好招待”,这是在施用给周明方做秘书三年间,从未发生过的。毕竟像这种副处级干部,即便是常委副县长级的,在花原也是车载斗量,哪里用的着周专员费心留神。正是这一句“好好招待”,便让施用听进心里去了,这才有了接二连三的奉茶。
    却说施用退出门去,薛向又端着茶杯,步到了窗前,心中又思忖起,待会儿该如何劝说周明方施以援手。
    你道薛向缘何纠结,为何又单人独身起个大早,赶到花原地委来?
    原来,那日解决完五金厂的暴动事件后,问题又回到了原点,五金厂的生存问题,以及,萧山县的财政问题。后一个问题自然也是前一个问题的延伸,原本财会中心还有近十万,足够支持一段,可是五金厂的事件发生后,医疗费,补助费,以及拖欠的工人工资,这三项一折腾,十来万便所剩无几了。当然,当初在医院说的是,无须补助费,可考虑到暴动事件的威力和余波,以及为应付的可能的调查,需要工人说好话,县委便补上了这一项,至于拖欠的工资,也因为同样的担忧,一并由县里代付了。
    这卫齐名和俞定中拍板痛快,具体的担子又落到他薛某人身上了,财会中心渐空,薛向自然坐不住了,自然就得找寻应急的法门儿,想来想去,能来快钱的,也只有上地委来哀告了,再一个五金厂的三角债问题,同样也得着落在地委,是以,再苦再难再委屈,他薛某人也只得咬着牙来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薛县长要求脱钩
    时近正午,薛向终于在施用的带领下,步进了周明方的办公室。
    周明方年近半百,在当下的厅干中,勉强算是青壮派,生得慈眉善目,装扮也甚是朴素。薛向刚进门,他便笑着从办公桌上站了起来:“薛向,等久了吧,哈哈,你可别以为是我周某人架子大,不给咱们京大高材生的面子,恰恰相反,我这儿是故意卡出时间,相请咱们的薛县长共进午餐,不知道可否赏脸?”
    周明方先“薛向”,后“京大高材生”,最后又“薛县长”,三个称呼,意义不同,层层递进,却让人如沐春风,倍显亲近,这大概就是传说中领导的谈话艺术。
    周明方有请,薛向自是求之不得,毕竟国人习惯在饭桌子上办事儿,今次,这位周专员倒是给了他个好机会。
    午餐就在地委食堂吃的,而且不在单间,就在角落里选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厅内就餐的食客显然都认识周明方,打招呼的不少,却是没人凑过来,周围几座还特意空了出来,亦无人脸上现出惊奇,显然周明方常在此厅内用饭,而非在薛向面前做做样子。
    午餐简朴得让薛向瞪眼,竟没上几碗几碟的单独菜式,而是施用用托盘捧上两个硕大的搪瓷缸,缸内米饭沉底,炒白菜,酱萝卜间或夹杂,唯一的荤菜就是三块大肥肉片子,油腻腻得晃眼。
    周明方接过饭缸。拾起桌上的竹筷,也不客气,埋头就大吃起来,吃相较之平日的薛向却有一比。而薛老三瞅见碗里的萝卜白菜,以及泛白的大肥肉,真是食欲尽消。他本是个好享乐的脾性,自穿越以来,在饮食上那可谓是尽可能得奢华,即便是下放到靠山屯时,那种艰苦的条件上。他薛老三也是顿顿鸡鸭鱼肉。
    眼前的这碗饭,可谓是平生所见最够呛的一份。周明方动作极快,扎眼就消去了半缸,尤其是碗内的三块肥肉片子,早早地就下了肚,胡吃海塞间,猛然瞅见,薛向碗中无动。竟把筷子伸进薛向缸中,瞅准那三片肥肉就夹了过去,刺溜一下,滑掉一块,另外两块却叫老爷子抄进了自家碗中,老爷子叹口气。竟又把筷子伸来,似乎不抄走最后那块肥肉不谐心一般。
    这会儿,薛向如梦初醒,赶紧一转瓷缸,横臂相护:“周专员。没您这样的啊,我碗里就这点荤腥,您都抢走了,我吃啥。”说话儿,薛老三就挥动筷子,往嘴里猛塞起来。短短分多钟,满满一大缸,近二斤干货,全被他下了肚。
    周明方盯着薛向口中那块最后入口的肥肉片子和空空如也的瓷缸,怔怔出神,末了,一竖大拇指:“走眼喽!”
    莫名其妙的三字,薛向却知道其意何指。无非是在说,没想到他薛某人竟不是娇生惯养的性子,能吃苦!
    要说薛向方才的胡吃海塞,真就有表演的成分在内,从接触以来,他大略窥出了周明方的做派。这是个典型的老派干部,吃苦耐劳,厌恶享乐,如果他薛某人还指望获得人家好感,办成事儿,那眼前的这碗饭就非吃不可,不但得吃,还得吃得香甜,吃出香味才成。
    是以,薛老三牙一咬,心一横,便往嘴里猛倒起来。
    两人刚停著,施用便捧上两杯茶来,说是杯,同样用瓷缸盛装,茶水浑沉,茶汤红黑,一看就知道是五分钱一斤的大树叶子。既然知道周专员喜欢什么,薛老三索性一装到底,端起瓷缸就干下一大口。
    果然,周明方脸上现出笑来:“薛向,你不错!起先我以为你生在首都,学在京大,身上难免有骄矜之气,没想到今日一见,倒是让我刮目相看了。”
    薛向依旧一副清纯小白兔模样:“周专员,您过誉了,您别忘了,我可是在靠山屯当过一年多队长的,什么苦我没吃过?”
    周明方摆摆手,笑道:“不见得下过农村,就吃过苦吧,我可记得某人当年可是把社员家里的鸡和鸡蛋吃了不少的。”
    刷的一下,薛向这张已然厚如城墙的老脸也终于再度红了,毕竟当面扯谎,被戳破,且是被自己的上官戳破,这种感觉真是要多尴尬,就有多尴尬。
    原来,周明方说的某人正是指薛向,当年承天县郭民家搜罗薛向在靠山屯的罪状时,资产阶级享乐主义正是其中一条,其中自然少不得他吃了全大队上百只鸡和数不清的鸡蛋的事儿。当时,舆论风向尚未偏转之前,薛某人因为这条,可没少受全国各大报社的批评。
    周明方旧事重提,倒不是想看薛老三出丑,见他红脸,便转过话题道:“行了,你不提靠山屯还好,提起靠山屯,那我反而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薛向到靠山屯不过年余,就折腾出那般景象,你到萧山县时候也不短了,怎么没见你们萧山县有什么起色,是工作不尽力,还是江郎才尽了?”
    老爷子问题真是犀利,叫薛向欲辩无言,虽然其中能分说的道理很多,比如“我在靠山屯一言九鼎,专事专权,而在萧山县,处处制肘’,又比如“靠山屯万众一心,群众成分单一,萧山县官多民杂,处理关系便要花去大量功夫,如何能实心任事?”等等。
    可这些道理都是说不出口的,因为上级领导才不会听你的诸多借口,下级干部在他们眼中,就该是万金油,万事万能,毕竟领导没义务帮你理清所有的障碍,干出成绩是你的责任,不然要你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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