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朕有一好计。索性一箭双雕,省得再添麻烦。”
    ……
    两日后的晌午饭后,赵梓月领着青藤过来了。
    应夏初七的要求,她还顺便领来了丫丫小公主。
    是知道他要过来,楚茨殿里一大早就忙活开了。晴岚在窗前支了一张花梨木的小方案几,她两个在边上的长椅对坐了,丫头们就忙活开来,小孩子喜欢的瓜果茶水,摆了满满一桌子,人来人往,甚是热闹。
    那一日在柔仪殿的短暂相见,夏初七与赵梓月都来不及多说一句话,如今二人再见面,说起来却像是两年后的第一次见面。相看执手,想到离世的赵樽,竟是不约而同眸有涩意。
    时光真是一把杀猪刀。
    那个时候的赵梓月,十四岁的刁蛮小公主。
    那个时候的夏初七,不知愁烦的热血女子。
    气氛凝滞了片刻,夏初七轻轻一笑,与赵梓月相视一眼,把在殿里侍候的一干丫头和太监们都屏退了,只剩她二人时,她伸手接过赵梓月怀里的丫丫。
    “梓月,你瘦了。”
    听了她轻松的语气,赵梓月亦是弯唇而笑。
    “楚七,你变漂亮了……”
    “有吗?”夏初七摸了摸脸。
    “有。”
    “好荣幸被梓月公主夸了。”
    “不过,比起我来,还是差上一点点。”
    看她捻着两根手指比划一点点,夏初七斜着眼睛笑了。
    “不害臊,夸自己。”
    说着,她笑着低头,仔细瞧怀里肉乎乎的小丫头,“是不是呀,丫丫?”这个孩子快要一岁半了,长得像极了她的母亲。赵梓月本就生得好看,丫丫也是一个小美人胚子,一双大黑眼珠子就像含着两波水光。且小丫头不认生,一逗就乐,一乐就“咯咯”发笑,两条小短腿不停在她的腿上蹦哒,令人心情格外愉快。
    “丫丫,叫姨姨……”
    夏初七习惯后世的称呼,随口就逗小丫头。
    “叫什么姨姨?该叫舅母才对……”赵梓月笑着打断了她,可说到此处,大抵是想到了她目前尴尬的身份,还有丫丫与她一样尴尬的身份,她梨花一般娇嫩的面色,微微一变,窘迫地低下头去,作势整理自己的衣裳。
    “呵,好像也不对。应当……应当是你叫她小姑姑。”
    夏初七目光微微一顿,看向赵梓月粉嫩的小脸,倒是不觉得自己的身份尴尬,只是单纯地为她一人担忧起来。
    “梓月,你往后可有打算?”
    “什么打算?”
    “你总不能,一辈子都这般吧,你是一个公主……”
    赵梓月微微一笑,目光游离着低下头,拨弄着手上的茶碗盖子,“年前,父皇和母妃原本一直在与我挑选驸马,备选的人基本拟定下来了,都是京中大员家的公子,听父皇说人品和长相都还过得去……但是后来出了十九哥哥的事,又耽误了下来。我是松了一口气,不想,前两日,母妃又提起来,问我觉得哪一家的公子好……”
    说到此,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似在考虑,又似是难过。
    夏初七笑看着她头上耀眼的六福青玉簪。
    “怎么不说了?”
    赵梓月猛地抬头,眼圈有了赤色,“楚七,我不晓得怎么办好。我这孩子都生过了,怎能当成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又去嫁与他人为妻?这样做,实无妇德。”
    “……”
    夏初七沉默了。
    在这一点上,她与赵梓月的观念自然是完全不一样的。可一时半刻,她也无法改变梓月固有的旧观念。更何况,在她的思想里,还是希望丫丫能有一个真正爱她的亲生父亲,能与亲生父母在一起,那样才算上完整。而且,古代嫁人就是赌女人的一生幸福,没有后悔重来的理儿。赵梓月另配的夫婿人品如何,谁也说不清,鬼哥却是熟识的,至少连赵十九那头老狐狸都看好他,再错也错不远。
    这么一想,她面色和煦地问:“梓月,去年的时候,你十九哥托人从漠北带回来了一串狼牙,狼牙上还手雕了小佛,你可有收到?”
    赵梓月轻轻一笑,伸手将丫丫外面的印花小领子翻开,只见那一串晏二鬼亲自捕牙取下来的狼牙就挂在小家伙的脖子上。小丫丫似是也喜欢,看她翻出来,小手一伸,抓住就往小嘴里送。
    “丫丫,不许吃。”赵梓月拍她小手,把狼牙拖了出来。
    “呜……”小丫头嘴一扁,“姐姐,姐姐打……”
    每次从小丫头的小嘴里吐出“姐姐”的称呼,赵梓月就有些忍不住心酸。如今故人的面前,大概心里不再设防,微微一愣,一把抱住丫丫,就开始滚金豆子。
    “丫丫……”
    “姐姐……姐姐……”
    一岁半的丫丫已经会说简单的字眼,也会认人了。她如今管洪泰帝叫父父,管贡妃叫母母,管她的亲生母亲赵梓月……叫姐姐。这样揪心的场面,即便是夏初七这种看了两世人情的心硬之人都不免扼腕叹息。
    “梓月。”她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把丫丫从她怀里“解救”出出来,笑着岔开了话题,“在漠北的时候,我与你十九哥,常常说起你来。”
    赵梓月今年也不过十六岁,即便时人心智都早熟,她也不是夏初七这种“老油条”的对手。一句简单的话,注意力就被她拉了过去。
    “我十九哥说我什么了?”
    夏初七怕她跟着难过,轻轻一笑,面上并无太多情绪表露。
    “你十九哥说,自古女子婚配都是父母命,煤灼言,并不是人人都能有机会选夫婿的,妹妹的驸马,有机会他得好好选。他还说,鬼哥那人,以前还是野小子时,的确毛躁了一些。可如今经了这些事,也是个有担当的男人了。”
    赵梓月咬着下唇,不说话,垂下眸子。
    夏初七瞄她一眼,替怀里的丫丫擦了擦一直吐泡泡的嘴巴,仍然只是笑,“你十九哥原是准备等这次北伐战争结束还朝,就找你父皇说说,把鬼哥招了驸马。这样一来,你们一家三口,就可以在一起了,而且,往后鬼哥要是欺负你,他还能替你出头,替你管他。”
    “楚七……”赵梓月嘴皮抖动着,“我想我哥了。”
    说完,她吸了吸鼻子,看夏初七没有什么表情,斟词酌句着,她压低了嗓子,“楚七,这些话我原是不想问的。可若是不问,我这心里头一直泪流满面……”
    夏初七微唇微抽,“……心里,是不会泪流满面的。”
    赵梓月瞪她一眼,“总归,我心里快要堵成海了,难受得紧。我必须得好好问问你,你真的要嫁给皇太孙吗?”
    先前有无数人问过这个问题,但夏初七都能平静而坦然地做答。可这一回,看着赵梓月与丫丫娘俩一人一双黑葡萄似的晶亮眼睛,她突地觉得自己少了点勇气,一颗蒙尘的心脏,灰败得不能翻开见人。
    瞳孔缩了缩,她轻咳一声,没去看赵梓月的脸。
    “八九不离十吧……也许很快就嫁了。”
    赵梓月瞧她片刻,看她言词闪烁,终是轻轻“哦”一声,善解人意的不问了,拿过桌上的一颗果脯蜜饯来,咬掉一半吃下,把另一半塞到丫丫的小嘴里,看她吧唧吧唧的嚼着,又露出一抹微笑来。
    “嫁吧,我了解我十九哥,他是愿你好的。”
    见她明明与贡妃一样,心里也有不悦,却字字都是安慰与宽容,夏初七心里一抹暖意,笑了出来。不得不说,时光真是一个最能改变人的东西,一个不识愁滋味儿,刁钻任性的小公主,从不知人间疾苦,如今疯是懂得体会旁人的不易了。
    “呀……”夏初七想着,突地一声惊呼,觉得手上略略有些湿润,再低下头仔细一看,见到是丫丫来尿了,不仅湿了尿片,裤子也湿了一片。
    “丫丫尿尿了。”
    赵梓月见惯了这些事,看她样子有点狼狈,不由哈哈一笑,就要过来接孩子,“来,把臭坏蛋给我,我来弄她。”
    “别别别,你坐好,陪我说说话。”夏初七唇角微掀,阻止了她,朝外头轻轻喊了一声,晴岚很快就进来了。
    夏初七把尿尿了还在手舞足蹈的丫丫递与晴岚,笑着吩咐,“你带小公主去我洗洗屁屁,再换上衣服……对,就换上那套我给准备小衣裳,穿出来给梓月公主瞧瞧,漂不漂亮。”
    “好的,七小姐。”
    晴岚点点头,微笑着抱上丫丫出去了。
    赵梓月看了她一眼,吐了吐舌头。
    “谢谢你,楚七。”
    “看你说的。”夏初七轻嗔一声,笑着起身去净了手,又回来坐在赵梓月的面前,嘴角往上一扬,眼睛里溢满了笑意。
    “梓月公主的小霸王脾气哪去了?如今这般客气了,我却还不习惯。再说,小衣裳是梅子与晴岚两个昨夜赶工做出来的……我么?就负责做监工,睡大觉,收货,其他什么也没做,当然,我也做不来。”
    赵梓月看她调侃自己,跟着笑了一会,突地转了话题。
    “楚七,两年前……我十九哥出征那日,我去了……”
    夏初七见她目光闪烁,犹豫了一下,轻声问,“见到他了吗?”
    赵梓月摇了摇头,“那一日,校场上的人太多了,我不知哪个是他。但是我……”她眼眶一热,支支吾吾间,有些语无伦次。
    “楚七,我有些害怕,你说我选了驸马,嫁了出去,丫丫就真成我的妹妹了,恐怕我母女往后再难见面,见面也不能相认……我不想这般……不瞒你,近来我时常做噩梦,梦到丫丫一直哭着喊娘抱抱,我心里就难受得紧……可是我若是不嫁,又能如何?我是个什么也不会的人,不依着父皇,连自己都养不活,更不说丫丫……”
    都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看来也是愁啊。
    夏初七神色凝重地看着她,没有出声。
    她想,也许赵梓月更需要的诉说,而不是宽慰。
    果然,兴许是这两年找不到合适的人,赵梓月憋了太多心里话,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个不停,一直到丫丫再一次舞着小手被晴岚抱回来,她才擦了擦眼睛,噙着泪珠子一笑,止住了话题。
    “楚七,我多希望有一天,丫丫能光明磊落喊我一声娘……”
    夏初七的嘴巴再次抽搐。
    原本这般悲情的一句话,愣是被赵梓月说成了笑话。
    她一叹,“是光明正大……我的公主。”
    目光微亮,赵梓月嘴角含笑,“逗你笑而已,开心就好。”
    这一回,换夏初七沉默了。
    约摸半个时辰后,赵梓月带了一堆夏初七早就备好的礼物笑逐颜开地离开了楚茨殿。这些大大小小的礼物里,包括给丫丫准备的小玩具,给贡妃专程做的吃食,还有给月毓的名贵衣料等等,不一而足。
    虽然她知道她们不缺这些东西。
    但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她要的只是贡妃的看法。
    而月毓么……不知会不会把布匹用来擦屁股?
    说起来,她都有些佩服自己了。终于,三尺尘埃裹了初心,不知何时开始,她已经慢慢地变成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那种人——算计与虚伪。
    肘在案几上,她托着腮,看着窗花笑了。
    久久,双手捂住了脸,又深深地埋首下去,低低呢喃。
    “赵十九,你再等等我……一定要等着我……”
    夏初七趴在案几上,削瘦的双肩微微抖动着,一直没有抬头,紧咬的下唇,也没有再发出声音。直到殿中传来一阵低低的脚步声,她才将眼睛在袖上了擦了擦,微笑着抬起头来。
    “见到丫丫的么?”
    一个身着宦官服饰“太监”顿了顿,单膝跪了在她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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