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月庄里,萧逸之一身浅绿华服,剑眉深锁,星眸冷凝,手绕身后,在房中踱来踱去。房中的屏风上挂着一幅骏马奔腾图,气派非凡。他扫视着案几上摆放的各式各样马的刺绣,戛然止步,对侍立在一旁的中年男子嗔道:“文叔,这些就是你能给出来最好的刺绣了?简直就不堪入目,没有一幅绣出骏马的神韵。”
    文叔垂首:“老奴惭愧!”
    “再去找人,你也知道这幅万骏奔腾图是要绣来送给谁的,这点事都办不好?”萧逸之冷锐的目光扫得文叔无地自容。
    “去年为窦皇后生辰绣凤舞图的杜娘还没找到?”
    文叔垂首回道:“杜娘是找到,可她因长期刺绣,如今眼睛视物不清,无法再刺绣了。”
    萧逸之淡淡冷冷道:“鸣月庄如果连一个懂刺绣的人都找不到,还叫鸣月庄吗?”
    鸣月庄的大门没有盛气凌人的堂皇,却有着清新爽逸的高雅。月桐深吁一口气,举手敲门。
    应门的家仆看见月桐,面有愕然。
    “大哥哥好,小女子月桐是来求医的。”
    家仆了然地看向月桐身后的木车:“小姑娘,你知道来鸣月庄求医是要有交换的。你能给什么?”
    月桐道:“我会刺绣,我绣得很好,你给我一个,不,半个时辰,我可以绣出一只马。”
    “马?”家仆眉头一扬“那你先等着,容我入内禀告。”
    没多久,家仆拿来了绣绷和针线:“给你半个时辰,绣一匹马。绣得好,我再通传管家。”
    拿起绣针,月桐禁不住想起疾风,想起骑着它驰骋在一望无际的草原,迂回曲折的古道,郁郁葱葱的森林,甚至苍茫寂寥的大漠;想起它为了救自己,疾驰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月桐的手微颤着,闭上眼睛,疾风飞扬的英姿恍惚就在眼前。她睁开眼,绣针利落地刺进绣布。
    家仆拿着绣图匆匆而入:“文管家,这就是求医的人绣出的图。”
    文叔接过图,双目一震。图绣得并不细致,但一只奔驰的骏马已跃然图上。半个时辰有此绣图,功力不凡。
    “人在哪?”
    “还在门外。”
    文叔看见月桐,有些愕然,转身去问家仆:“是她?”
    家仆点点头:“我看着她绣的。”
    文叔不动声色地打量月桐,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娃,衣衫褴褛,却冰肌胜雪,清眸剪水,再看向木车上的哲安:“你们是何方人士?”
    月桐微怔:“我,我们是月氏来的。匈奴抢了我们的家园,我和叔叔只能逃命来大汉。我叔叔就是被匈奴兵射伤的。”
    “月氏?”文叔眼里闪过几不可察的了然。
    “我让你进庄,你好好绣一匹马,绣得好,鸣月庄会治好你叔叔的伤。”
    月桐跟着文叔走进鸣月庄,石子路两旁种满茂密葱茏的竹子,如置身在一片竹海之中。石路在竹林中曲折迂回,每次好似去到了尽头,转过一片屏风般的竹子后,一条新的石路跃入眼中。
    月桐去到一所厢房,里面已经放好刺绣所需的一切用具。
    “你就在这绣图。绣一幅骏马图,你要多久?”文叔问。
    “你要多大的马?是小马还是大马,还是不大不小的马?”月桐认真地问,用手比划着。
    文叔禁不住一愣,站在一旁的小丫头忍不住噗嗤一笑。文叔闷哼了声:“别古里八怪的,这不是你胡闹的地方,说,要多久?”
    “少庄主是要考验我吗?如果是,那我就要一日,认真地绣出匹好马。”
    “好。有什么事,找小茹。”文叔指了指小丫头。
    自八岁起进鸣月庄,小茹待侯过不少来访的客人,只是比她小的客人还是头一回。小茹学过刺绣,对月桐刺绣的一举一动就分外留心,更何况文叔嘱咐过,这女孩如果是来胡闹的,就直接轰出去。小茹越看越惊讶,月桐的手法不仅娴熟,更是针针到位,无施不巧。三个时辰过后,一匹奔腾的骏马逐渐现形于绣布上。
    月上竹梢,竹影婆娑。
    萧逸之在房中冷冷清清地注视着屏风上挂着骏马奔腾图。
    文叔匆匆而至,面带光彩:“少爷,这女娃绣的骏马图果真非比寻常。老奴刚去看过,图虽还没绣好,但已可看出马的神韵。看来这女娃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萧逸之半信半疑:“当真?”
    文叔道:“这女娃和她的叔叔从月氏逃难而来。月氏乃游牧民族,她骑过马一点也不希奇。不过这女娃长的是汉人的模样,可能是嫁去月氏的汉女所生的女儿,从母亲那学会了如此细致的绣功。”
    萧逸之目光微缓:“她叔叔是何来历?”
    “我看过他伤,都是箭伤。他用的刀箭非同一般,老奴猜想他是月氏的将军。”
    “刀柄上刻的是什么图案?”
    “雕。”
    萧逸之剑目微紧:“恐怕不仅仅是普通的将军。”
    “少爷怀疑他是?”
    “在月氏只有四大将军才能用上雕纹大刀。匈奴大破月氏,马三爷发来的最新消息,四大将军中有两名已随月氏王阵亡,另外两名带着王子公主逃亡,下落不明。”
    文叔眼眸微震:“少爷怀疑那女娃是月氏公主?”
    “你说她年约十二,汉人模样,说的是长安口音的汉语。月氏王后是太傅大人的女儿,为月氏王诞下一子一女,长子十六,次女十二。”
    文叔恍然地点头:“难怪这女娃讲话落落大方,而且她的长相真是世间少有。”
    萧逸之跨步而去:“我去会会她!”
    ☆、第3章 瞎了?
    萧逸之来到时,月桐俯在绣架上睡着了。萧逸之止住要把她唤醒的小茹,慢步向前。看到骏马图,萧逸之冷凝的星目浮起一抹惊喜。图中的骏马双目炯炯地望向前方,义无反顾地跨蹄疾驰。鬃毛飞舞,仿若扬走了压在他心头的彷徨。虽有细微处需要修饰,以此惊人绣功,她必然能绣出他需要的图。
    萧逸之伸手抚在马背上,眼角透出轻盈的笑意。月桐一声梦呓,手微微一伸,碰触到萧逸之的手。无意识间握起,紧紧地拢入掌心。
    萧逸之身子微颤。这绝不是大家闺秀的手。手指指节和掌中满布着或薄或厚的茧,隐隐透露出这女子不平凡的经历。他凝视着这张熟睡的脸,雪白冰肌上,两道柳眉微微地蹙着。她的手握得那么紧,是要捉住什么?依靠什么?
    他理了理思绪,想轻轻地把手拿出,一动,却被月桐握得更紧。小茹见萧逸之的手被握住,急忙上前想掰开月桐的手。萧逸之手一扬,寻思一瞬后,在绣架前坐下。
    小茹呆愣看着萧逸之,再望着向文叔。文叔的眉宇间透出诧异。这位少爷自小聪颖机智,但因是庶出,又是么子,自小就带着与其年龄不符的儒雅,沉着与冷漠。此刻竟然会为了不吵醒一个陌生的女娃而任其握手?
    半个时辰过去了,月桐的手还是没松,萧逸之微微一叹,轻声叫文叔和小茹退下歇息。文叔犹豫片刻,行礼告退。小茹骇得瞪大双目,文叔向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退下。
    萧逸之静静地坐着,眼中的她,好似一个偷下凡尘的小仙子,玩得累极而睡。刚刚想把手抽走时她脸上掠过的一丝惶然竟然让他不忍心把手拿开。而她在紧握他的手时面容的舒缓竟让他愿意就这样守着。
    夜已深,萧逸之支颐闭目打盹,恍惚间感到月桐的手渐渐松开。他轻轻地把手抽出。夜风瑟瑟,他站起把窗户关好,再拿一张毛毯披在月桐身上,悄然转身离开。
    月桐去到哲安的房间时,一位年约三十的大夫正在榻边为哲安打脉。小茹在月桐耳边低语:“这位就是鸣月庄,甚至整个大汉最好的大夫。林先生曾经是御医,两年前离宫后就一直留在鸣月庄。只有极重要的病人少庄主才会请他医治。有他在,姑娘你大可放心!”
    林士德站起,走向案几,在竹简挥笔而书。
    “先生,我叔叔怎么样?”月桐急问。
    林士德抬起头,眼眸震了震:“他是你亲叔叔?”
    “不是,他是,我爹爹的兄弟。”
    “如果不是他的身子壮,他早就去见阎王了。你放心,有我在,他会活下来。不过他的右腿伤得很重,至少要小心调养一年半载。稍有不慎,他的腿就会废了”
    月桐急道:“我一定会好好绣图,请先生一定要把我叔叔的伤治好。”
    林士德问:“你是月氏人,怎么能说流利的长安汉语?”
    “我母,亲是长安人。”月桐硬吞下个‘后’字“她从小就教我汉语。”
    “你叔叔是军中人?”
    月桐瞪大双眼,眼珠子转啊转:“他是,他是,他是猎人。他是打猎的,所以,他的身子很壮。”
    林士德嘴角微扬:“哦?看他身上的箭伤,追杀你们的匈奴兵不少吧?”
    月桐忙不迭点头:“满山都是。叔叔就是为了救我才中箭的。”
    “那些匈奴兵追了你们很久吧!”
    “匈奴兵追了我们几天几夜。叔叔的马就是这样累,累死了。”月桐有些哽咽。
    “没有其他人逃出来?”
    月桐摇摇头,双目泛红:“保护我们的叔叔都倒下了,就只剩下哲安叔叔了。”
    文叔和林士德会意地对视一眼。林士德道:“别担心,我会治好你叔叔的伤。”
    月桐和文叔回到房中,房里已放着一个竹制屏风,上面挂着一幅骏马奔腾画。
    文叔道:“昨天请姑娘绣的骏马图只是想见识姑娘的手艺。如今已知姑娘手艺不凡,少庄主想请姑娘绣的就是这一幅‘万骏奔腾’。”
    月桐杏目瞪起:“这一幅?这大一幅画,这么多匹马,少说也要绣四个月,你们鸣月庄真是一点也不吃亏的。”
    文叔微微一怔:“有劳姑娘了。不过少庄主要两个月完成。”
    月桐难以置信地盯着文叔:“两个月?你们要我两个月绣起这么大一幅画?你们是欺负人吗?”
    文叔有些面躁,向月桐深深一揖:“老奴自知是为难姑娘,实是万不得已。请姑娘竭力相助。”
    月桐重重地吐了口气,怒视着文叔:“鸣月庄原来是个坑人窝。你们一定要治好我叔叔的伤。若不然,我一定把鸣月庄给砸了。”
    稚言稚语的威胁,文叔不知该怒,该气,或是该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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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追赶两个月的期限,月桐只能没日没夜地刺啊,绣啊。渴了,就把口一张,说一声“水”,小茹就把杯子放到她唇边;饿了,也把口一张,说一声“饭”,小茹就把饭菜夹入她口中。累得不行了,就摊躺在榻上,让小茹为她揉手捶背;困到不行了,就俯在绣架上小睡。
    看着月桐绣得火眼金睛的,小茹有好几次不忍心把她从小睡中叫醒,但一想起如果绣图不能完成,后果不堪设想,只能狠下心来把困得眼花缭乱的月桐摇醒。可幸是,月桐一拿起绣针,精神就来了,继续不见天日地刺啊,绣啊。
    好几次萧逸之来到月桐房前,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时,总会听到房内传出的怒吼:“臭庄主!烂庄主!”他不油然止步,默默转身离开。他何尝不知要两个月内绣起‘万骏奔腾’是强人所难,因之前找人耗了不少时日,他只有两个月就要把绣图送出,不得不竭力相逼。
    时光荏苒间,针线在绣布上起起伏伏。当月桐刺下最后一针,再收针后,就着着实实地瘫在榻上,眼帘紧闭,昏昏睡去。萧逸之终于踏进月桐房间,观摩这一幅她呕心沥血绣出的‘万骏奔腾’。神态动作各异的骏马驰骋在草原上,众人彷如看见其飒爽的雄姿震慑大地,听到隆隆马蹄震天而起。
    林士德第一次看到如此动魄传神的刺绣,感慨道:“这小女娃年纪轻轻竟有此手艺,真是难得。逸之,她可是帮了你大忙。”
    萧逸之会心地点头:“这绣图,远超我所想。”
    “她叔叔身上的伤已无大碍,但腿伤就要再修养半年。逸之,你有没有查出她的身份?”
    “马三爷已经在查。”
    “我猜,她的身份尊贵,应该是王族中人。一位王族,竟可以熬得住两个月没日没夜地刺绣,她的毅力让人折服。”
    “她逃过匈奴的追杀,把受伤的叔叔带到鸣月庄。她做到的,比刺绣更不可思议。”
    林士德点点头:“希望她否极泰来。”
    萧逸之看向在榻上睡得不知人事的月桐,她的面容一片平和恬静,好似一池如镜的仙泉。恍惚间,他涌起一个念想:曾经的腥风血雨,别惊扰她此刻的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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