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鼻子一酸,不敢多出声,按照程牧云所说的,交待了两句话。会留在尼泊尔很久,会很好,不要担心,无论如何不要担心。
    电话挂断,当地人找了一把零钱给她。
    她转身,走到街上。
    此时的她,站在尼泊尔和印度中间的那条街上。左侧是尼泊尔,右侧是印度的关门,人来人往,还有很多穿着迷彩服的边防兵。
    他没骗她。
    他说:“你打电话时,会发现你的养父母一无所知,在他们认知里,你和你的朋友们仍在继续着朝圣之旅,并且这场旅行将持续三个月。”
    他说:“王文浩和你的朋友们暂时都被限制了活动,所以没人知道,你们四个人中少了你一个。”
    他说:“这个电话结束后,你要开始学着相信我。”
    她抬起自己的遮阳帽檐,看到那些僧侣开始向印度那个边关大门走去。她也开始向前走,余光里,是他。
    两个人像平行走在两个世界。
    一个异国旅行的女游客,一个是独自朝圣的僧人。
    先后,进入了印度的边界大门。
    她按照他规划的路线,奔波辗转了一整天,独自到达火车站。这和她一个月前来印度不同,一个月前她是在旅游。
    而现在,当她在火车站广场上,看到路边蹲着那些只裹着破旧毯子的妇女和孩子在烤火,还有很多人冲上来,揪住她的手用浓重印度口音的英文问话时,都始终绷紧神经。
    这里有人,也有牛、狗,不知名的脏鸟,老鼠。
    哪怕没有尼泊尔那一波波经历,印度也是个很不安全的国家。
    没有验票,她被人群挤上火车,和一头牛擦肩而过……
    有人看她是外国人的脸,理所当然以为她订的是高级ac车厢,推搡她:“空调卧铺在前面。”可她手里攥着的票是中等无空调卧铺。
    s,sleeper。卧铺,应该也不会太差?
    “你应该买一张好一点的车厢的票。”等她找到自己的位置,用铁链子把行李锁在铺位上的本地人,用她听不太懂的英文告诉她。
    她笑了笑,仰头,看了看自己的铺位。
    下边坐满了人,是座椅,上边是铺位。嘈杂,吵闹,脏乱。就在她发愣的时候,有个少年冲上来爬上她的铺位,给她平整后,马上跳下来,对她伸出手,说了句话。
    她愣住。
    “他说,要小费。”身后有人低声说。
    她背脊僵住,控制着,让自己不要在脸上表现出内心的激动。一整天,从早晨到到达出关口,到现在,已经很多个小时。
    “哦,是吗?”她掏出一张最小的钱,塞到少年手里。
    然后回头,对上那双漆黑而幽深的眼睛,双手合十,福至心灵地冒出了半年前那三个字“喇嘛好”。
    他眼底有光流淌过,回了一个合掌礼。
    大批人涌进卧铺车厢,火车开动,他坐在两个本地人当中,并不是卧铺位。这里到处都是人,窗口的单人位上,也是两个成年男人挤在一起,她无处落脚,只好爬上自己的铺位。
    铺位有股奇怪的味道。
    她将包作枕头,勉强挡开那股子复杂的霉味。从这个角度,看到程牧云安静地坐着,真像是个来印度朝圣的人。
    夜幕降临,开始有歌声,闲聊,大声笑闹。孩子的声音,当地人的,旅客,还有很多声音。
    底下能坐八个人的位子,生生挤了十几个人。
    这里没人检票,谁抢到位子就是谁的。幸好,有五个中国年轻人抢到了位子,占了一整排。
    “大和尚,”两个被挤得翻白眼的中国女孩,看他是对面坐着的唯一一张华人脸,开始试着和他交谈,“你来自哪?”
    “很多地方。”他说。
    短发女孩笑了声,多看了一眼程牧云。这么帅的和尚,真好看。
    长发女孩注意到温寒也没睡,仰头看她:“嘿,你睡在上边,无聊吗?你是一个人旅行?在印度一个女孩不安全啊。”
    “我来朝圣,”温寒回她,“我有朋友在下一站等我。”
    “哦,”长发女孩想了想,叮嘱她,“你记得,任何人给你的饮料食物都不要喝,不要把旅馆定在火车站附近,夜晚也不要随便出去,去旅游景点也不要相信那些笑眯眯的印度人。”她用中文说着,告诉温寒这里有多危险。而她面前的印度男人们也在乐呵呵地,打量这个一直不停说话的女孩子。
    温寒“嗯”了声,说谢谢。此情此景如此普通,她甚至会觉得,自己真是来朝圣旅游的。而不是奔波在陌生的国度,要前往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为了保命。
    “大和尚,你第一次来印度吗?”短发女孩忍不住继续和程牧云说话,这个和尚真好看,连翻书的手指都很漂亮。她在想,是不是能交流的好一些,下车前和他合个影。
    “并不是。”
    “那……印度有什么一定要吃的东西吗?”短发女孩显然在没话找话了,那些网上旅游攻略里都会有。她身边的男孩有些不满,一个和尚,有什么好搭讪的。
    “你可以试试,菴摩罗果。”他翻过书的一页。
    “菴摩罗果?”
    菴摩罗果。
    这是在佛学典籍里经常提到的一种水果,产于印度。温寒想。
    她眼睛有些发酸,一整天提着的心因为他出现落下来。可还是有些不安,他坐在人群中,而自己只能躺在斜上方,不能说话,也不能交流,连眼神相对都不可以有。
    “佛学典籍里,常提到这种水果,”他低声说,“难得到印度,应该尝一尝。”
    “佛学典籍?”有人问,“大和尚你真的能背下来那么多?”
    “阿那律,见阎浮提,如视掌中庵摩罗果。”他随口回。
    “额,什么意思?”
    阿那律是佛陀十大弟子之一,阎浮提有各种意思,常指人间界,看人间如看手中庵摩罗果。喻指,一目了然。温寒想。
    “很复杂。”他微微一笑,用三个字打发好奇的人。
    短发女孩觉得好玩,又问了几句提到庵摩罗果的典籍。她身边长发女孩对佛教并没那么感兴趣,开玩笑说,佛经读起来也没用,还是别问了,搞得头疼,她抬眼,看一直看起来有些寂寞地听自己这群人闲聊的温寒:“对吧?你是不是也觉得很无聊,听起来?”
    温寒忍不住笑:“我信佛。”
    长发女孩也笑:“真的?那你能说一些我听得懂的典故?让我也能有点感兴趣吗?”
    温寒想了想:“刚才这位喇嘛——”她莫名有些心虚,余光里看他,程牧云的却毫无反应,继续翻看着书,“说得是有些复杂。我举个例子,你听过‘作茧自缚’这个词吗?”
    程牧云翻书的手慢慢停下来。
    长发女孩笑:“小学就背了。”
    “最初这个词就出自佛经,”温寒挑了几句,背给她,“积集已,妄想自缠,如蚕作茧,堕生死海。”
    “妄想自缠,如蚕作茧,堕生死海,”两个女孩同行的人也开始感兴趣,追问,“怎么解释?”
    “就是……”她中文虽然已经好了不少,但要解释佛经,还要认真组织一下语言,“你的恶业积累的越来越多,就会有很多妄想,像蚕虫一样作茧自缚,陷于生死海。后边还有两句话,有些复杂,就不给你们说了。你们可以去翻《楞伽经》,挺好玩的。”
    程牧云合上书,从自己斜跨的布袋里拿出一个水瓶,拧开喝了口,仰头的一瞬,目光落在了上铺那个小小的身影上,平静而炙热。
    目光的交汇,稍合即离。
    这是火车离站后,两个人第一次对视,比刚才更短暂,稍合即离。看一眼就能让你身体发热,也只有这个男人能做到了。
    火车停靠。
    没有挤下去的人,反倒又涌上来不少人。有个戴着耳机的少年有些粗鲁地用肩膀挤开人群,不停找寻位子,最后在仰头看到温寒的瞬间,龇牙一笑:“美女姐姐,你这么瘦,借我睡半张床吧?”
    温寒一愣神,他就手撑铺位边沿,踩着脚踏,蹿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相对于奔放,我更喜欢写禁欲哈哈哈哈哈哈……
    ☆、第二十三章 金刚怒目时(3)
    底下的人还在仰头看热闹,蹿上去的人已经被踹了下来……
    温寒猛地坐起,抱紧背包,紧张地盯着少年。
    地下众人哈哈大笑。
    少年轱辘一下爬起来,拍去身上的土,嘿嘿笑:“真是个带刺的姐姐,算了,不睡就不睡,大和尚,让个地儿呗,出家人慈悲为怀啊,阿弥陀佛。”少年双手合十,很虔诚地讨座位。
    程牧云眼皮都没抬。
    那个长发女孩笑死了,将自己同伴挤了挤,硬是留出一小条边:“喂,小帅哥,坐姐姐这儿。”
    少年也没多扭捏,蹭过去就坐了。
    他真的只是半路上来的游客吗?
    温寒下意识去瞄程牧云,试图从他那里看到什么暗示。然而什么都没有,好像任何人、任何事都和他没什么关系,他纯粹就是一个独自享受路程的人。
    于是从这个少年出现开始,底下更热闹了。这个小帅哥一刻停不住,从东说到西,从南说到北,从自己来印度就是为了看恒河上的浮尸的却一无所获,说到险些被一个男祭司给睡了……
    长发女孩打了个哈欠:“好困啊,怎么就没买到卧票,”她仰头看温寒,“你是提前订得票吗?”
    温寒想了想:“一个多月,网上订的。”她记得来之前负责印度行程的朗姆曾经抱怨过印度火车票难定。
    长发女孩点点头,有些郁闷:“早知道,我也早定了。”
    如此嘀嘀咕咕着,埋怨身边三个男同伴根本靠不住,什么都准备得不仔细。最后,女孩疲惫地再次仰起头,看温寒:“我能和你挤一个小时吗?一个小时我就下车了。”
    温寒有一瞬犹豫。
    “姐姐,我也好困,我也就一个小时下车了。”少年更是可怜巴巴,仰头同时看温寒。
    聊了这么久,都半生不熟了,温寒也不好再拒绝他们。反正她躺在这里这么久也睡不着,很快,她也会下车:“那你们挤一挤吧,我下去。”比起和一个陌生人挤在一起睡,可能下边更安全些。
    起码下边有程牧云在。
    她很快爬下铺位。
    “我抱你上去。”少年说完,利索地将对方的腰拖起来,送上那狭窄的上铺空间。“我不要和你挤啊,男女授受不亲!”女孩不太乐意,少年已经蹿上去,无赖地仰面躺下:“有得睡就不错了,还挑,我又不占你便宜。”女孩嘟囔了句,翻身面朝里,也就凑合了。
    女孩那边本来就是人多座位少,走了两个,立刻就有两个印度大叔强行挤着坐了,就这么一分钟的功夫,倒害得她没了地方坐。
    温寒搓了搓自己的胳膊,在想着,这么站到下一站算了。
    “大和尚,”短发女孩注意到她的窘迫,笑着对程牧云说,“你挤一挤呗,让人家靠窗坐一会。”
    程牧云抬眼,看了眼短发女孩,又看了看温寒,一言不发地挪动身子,向外挤了挤,在自己和窗户之间空出了狭窄的位置。
    “你去坐吧,这里站都站不稳。”短发女孩友善地推了推温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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