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余青脸上变色,万万没想到此人居然趁自己不在时已然倒打一耙,整个颠倒来说,狠狠瞪着他;一位耆老知道这一位也是眼下的最得罪不得的人,出来圆场道:“喻哥儿,若真是如此,倒也不见得是什么大事了……你若是知情不报,或者从旁协助,那也是人之常情……”喻余青不带他说完,便喝断道:“绝没有此事!这人信口胡言!”王樵自然不信王铿,急忙挡在喻余青身前道:“当年惨案过后,家中人丁亡佚,五年间多方寻找,却一点消息也没有,怎可能反倒如今好巧不巧,刚好投效在族叔那里?!莫不是随便什么人冒名的罢!”
    王铿似笑非笑,道:“好,是不是父亲,旁人认不得,儿子总是认得的。喻宗主,你敢发个誓来,说你爹爹死在了当年王家灭门的惨案中,你在我处后院佛居里见到的人,你从不认得,与你没有半点关系!”
    喻余青口唇翕张,浑身颤抖,却半晌发不出一个字音。
    这下连王樵也忍不住猛地回头看他,见他强咬得嘴唇发白,也是心中剧震,不敢置信道:“余青,难道……你当真见过他了,喻叔还活着?!”两人相处日长,比谁都熟稔,见他不答,知道若是不对,他必然已反驳了,心下不由得更沉甸甸下坠,“你答我话!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争儿是不是他带走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不敢去看王樵的眼睛,也无法答他问话,只得低下头去,目光躲闪,陡然望向王铿,“是你……你把他们藏到哪里去了?你到底想要怎样?”
    王铿叠着手里的帕子,缓缓道:“这可怪了,青哥儿,本来是我们来问你,怎么变成你问我了?你既应承了,便是你金陵王的家事,这也没我们什么事,料想即便是虎毒也不食子……我那里这老人所用的东西还留着,各位要来查勘里头的物事说不定还有线索,都请自便。”说罢转头便走,喻余青不顾王樵阻拦,喝道:“留下了!”纵身而出,十二家本门的芙蓉飐轻功已然至炉火纯青之境,也不见他提足抬腿,可人便似借风纸鸢、漂水芙蓉,毫无阻滞地在人堆中滑出丈余,眨眼已到了王铿身后,单手按住他肩头。他无处分辩,怒急攻心,手指上蛊根如刺,真气贯注之下,便如利锥一般,只听喀地声响,居然在他肩头硬生生攥出五个血洞。王铿啊哟一声,往后便倒,周围不知多少人见此辣手,都急忙伸手阻拦,惊道:“这是什么邪法!?你对质不成,还要夺人命,好来个死无对证?”登时有三五人或掌或拳,或指或爪,朝他三路袭来。
    王樵知道这一但牵扯多人,必定不能善了,急忙扣他手腕,往回便夺:“余青!你冷静点!有什么事你不能与我分说?!”喻余青只觉手腕一阵酸软,力道朝外直泄,只得由着他被送开数步,心下大骇,知道王樵拿真功夫在对他,他俩一路行来,同舟共济,生死相随,从未彼此针对过,这一下也是他头一遭直面感受到凤文的霸道,当初那股令他毫无来由便心惊胆战的畏惧感再度袭上心头,手腕疾翻,指形鹤喙,巧劲卸开钳制,他擒拿路数自比王樵精熟得多,这一招“玉漏穿花”后跟着便是“垂天九曲”,一掌如飞瀑落崖,九散合一,九虚一实。
    王樵却自不想与他缠斗,他何尝不知王铿举止反常,定然有鬼?但如今这事儿纷至沓来惹得一脑门官司,喻惟改尚且在世的消息又霹雳似的在耳畔炸开,更兼要忧心争儿是否为仇家掠去,疲困交加,可偏偏喻余青一句也不答他问话,便似两人之间有一堵无形的墙隔着,心中烦闷不堪,急于求解,暗道喻余青不愿明说,定是因为堂上人多口杂,只想抓紧散了这堂会,拂尘卷出一招‘缠云式’,拨开身遭诸人,一面长臂要将他箍在怀里,不允他再去寻衅,道:“余青,我们寻争儿要紧……”
    喻余青却听出他弦外之音,浑身冰冷,只觉得这怀抱也像个囚笼,要将他乖顺地关入里头,盯在众目睽睽之下;质问他道:“你也觉得是我掳走了争儿?你也不信我?!”他久久压抑藏匿的酸楚之意大盛,心说你是将我当成什么人?猱身挣出他怀抱,反手猛地一推。那一招重掌如悬瀑掷岩,银河坠地,正打在王樵胸口。王樵正急分辩道:“我不是……”说话间全无防备,又正是心摇意动、关心则乱之时,被这一掌击得腾腾倒退。喻余青也万万没料到这一掌居然打得实了,他先前见识过王樵如今的功夫,如不动青山,风雨自就,不受其扰;这一掌虽然力重,却不足巧,因此没想到他会避不开,一时脑中瓮然作响,一片空白;刚想抢上前去查看他受伤没有,周围人腾然摆出剑阵,将喻余青指在垓心。王铿喘息甫定,冷笑道:“撤了剑阵吧!当年他在薄家大开杀戒,连破我十二家四大剑阵,断三十六柄长剑,刺伤刺死共计二十三人……,只是没多少人记得罢了。嘿嘿,好了伤疤忘了疼,如今又有求于他,是以都佯作不知,缄口不言。”
    这家丑自然难以外扬,当时场面更是混乱不堪,许多人是当真不知,而真经历过的人也看不出如今喻余青与当年那个鬼魅般的疯子怪人如何相似,乍听王铿如此说,都惊疑不定。
    姽儿已然拔剑出鞘,指着他喉头不让他靠近,双眼厉如幽火,剑尖不住颤抖。喻余青只得驻步,他平素甚至不怎么愿与姽儿照面,如今两厢逼视,她念子心切,怒极攻心,虽然不见上脸,一腔怒火却全转到他身上,叱道:“你打伤我丈夫,抢走我孩子,这事如何了结?”喻余青只得道:“嫂子,争儿绝不是——”姽儿不令他说完,剑尖已然抢上直刺,居然是拼命的打法,剑光如网,一时间铺天盖地,冷声道:“不敢当你如此称呼!”喻余青不愿与她动手,只得脚下一旋,侧身避让,周围剑阵犹在,只见他身如鬼魅,在刃光当中左闪右避,却不分一指加于其身。
    周围居然无人援手也无人劝解,只是不少暗暗发笑,便似等了许久要看这一出笑话;也有人做佯劝道:“少夫人手下留情,孩子的下落,还要着落在他身上……”姽儿却愈发招数狠毒,劲力之猛,直是欲置他于死地,哪里还是留人讨问的行径?
    王樵急忙喝道:“都住手!……”他一开口,气息涌动,忍不住哇地一声,一口噙在喉头的鲜血喷将出来。
    喻余青又惊又痛,倏然驻足,长臂一舒,反迎着那颤做万点银雪的剑身而去,袍袖一卷,但听瓮地剑鸣声响,居然空手将姽儿手中长剑绞做寸寸断绝,手中只余剑柄。他从女子怔立身旁快步穿过,便似没看见一般,只觉肚中肠轮汤煎,想去他身边,可周围人齐刷刷在跟前护了一片,倒只把自己于这一切格格不入,生生隔在另一头。他望不见王樵,只能见着地上石砖上淋漓的几滴血沫,半晌终于颤声道:“不管你信不信……我若不寻回争儿,便不回来见你!”
    说罢但听一声清啸,人已纵身破瓦而出,仿佛灵枭入夜,那身法之快,有如肋生双翼,直是匪夷所思。
    第八十八章春梦醒来么
    那胸中郁塞之气弥而不散,稠而不化,淤而不结,难过已极,却偏生又无人能诉,难以着句。他既不能替父亲争辩,也不能直斥父非,更何况,他觉得父亲怕是与这件事当真脱不了关系。
    而最痛的是,若真是父亲做的,于情理上,他又能理解……但他该如何与王樵说?我爹爹是参与谋杀你全家的嫌凶,而你却认了他的儿子做义子?兴许王樵还能云淡风轻,但他不行……他做不到。
    他无言以对,提气仰天长啸,发足狂奔,嘘尽胸中浊气。突然夜风之中,隐隐送来宛转笛声,酬和他厉声长啸,但却是极其柔和之声,攀梁绕柱,逐对双飞,消磨那啸声中狂恣怨毒之意。喻余青但觉神智一清,内息归位,心生感激,顿步细听,循那乐声而去,却是从十二楼所在的双髻峰上传来,他攀跃而上,见一人坐在山顶平岩上,借月光灯烛查勘图谱,手里一柄金笛,恰才乐声便是由此发出。他见喻余青上来,笑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青老弟,我邀啸作对,酒喝不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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