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余青奇道:“你三更半夜,在这做什么?”
    贝衍舟也学他模样,怪道:“你三更半夜,满山乱叫,又做什么?”
    两人不免一笑,喻余青三两步走上前来,和他并肩而坐;也不客气,拿过一坛酒来,仰头便灌。贝衍舟也不管他,只移照油灯,自看自的图谱,比对月光映出的山岳轮廓,远远是堰湖倒映月色泛出粼粼波光,在黝黑的山坳中亮出一线。
    喻余青瞥了一眼,只觉得那密密麻麻的横竖尺阙令人头昏,他忍不住揶揄:“你怎么这么用功,半夜也来查勘这图样?别坏了眼睛,在屋里不一样看么?”
    贝衍舟微微笑道:“也不知道我为谁的事忙呢。”他顿了顿,“也是晚上出来透气,好在如今他们不敢管我。这工程非同一般啊,丝毫差池不得……等建成那日,光华百里,名士云集……我最喜欢那种有趣排场。还请喻宗主做登楼名客,拔得魁首,好让这楼名扬天下,不为这十二家所专美,也不辜负了我这一番殚精竭虑的心血。”
    喻余青叹了一声:“贝先生谬赞了,我能有什么名,不要毁了盛事才好。”他摇一摇头,话到嘴边,到底梗在喉头吐不出来,只能再就了一口酒咽下;贝衍舟也不打问,他知道人肚里装的事,有时候是只能对酒说的;扔下图笔,笑道:“一个人喝多没劲,来来来,我陪你。”
    喻余青道:“我没来前,你不也是一个人喝?”
    “那不一样,我这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啊,否则那小狗儿成日里缠着我,好像没他看着我转眼便要摔死噎死一样,大惊小怪,没一会儿安宁。”
    喻余青一愣,反应过来他在说谁时忍不住撇了嘴角,眉尖的蹙起也放松下来。小方儿变成小狗儿了。“你不和他喝酒反来和我喝,我怕又要被莫名地记恨一层。”
    “酒是要分人喝的,”贝衍舟哂然笑道,“若只是各自尝各自的滋味,同喝一壶酒倒成了相互迁就,白费了那酒工酿入酒中的一番心思了。”
    喻余青喝得微醺,人便敏感,似从话中听出些弦外之音来,可又怕是自己多想了;便问:“你还好吗?”
    “怎么不好,好得很,怕好过头了。无论是那只小狗,还是其他的人,流水的补品关照,恨不能成天把我当个孕妇般娇养起来;好像我不是造楼,而是造人一般。哈,不过转头想来,凭空造出这东西来,可也不是一场生产么?我这一趟,也是要去鬼门关走一遭的。”
    喻余青道:“这天下原本没有容易的事,旁人看得是仿佛一夜之间平地而起、光华灿烂,只是他们不知道容易背后的艰难罢了。”
    贝衍舟笑道:“或许他们也知道,只是不关心。你的成就有可能与别人有关;但你的艰难可能只和你自己有关。”他笑着推了图卷,仰身倒下去,取金笛在唇上吹出个胡乱的调子出来,“还是喝酒吧!若把那难过从肚里掏出来,就像把酒浆里去了醪糟,只剩下寡淡如水罢了。”
    喻余青不免看他,听他唇间吹一个高亢调子,随着山风远远送出去,在明月星间勾连几转,凄楚楚地坠在云中,又如纸鸢般飞到看不见的远处,游游有一丝尚牵。他想着这几个人中,看似最坦荡是贝衍舟,他仿佛把襟怀全敞开给你,不藏一丝一缕;可你偏读不懂他,也正因读不懂他,却反而更为他神魂颠倒;他自己便是这天地造与人间的偃机。那笛声在天地之间缠绕,把月光清辉与楼阁倒影纠结在一起。被火荼过的断瓦残垣早已被拆除,如今已然矗立起全新的骨架,在半山掩映当中桀骜地向外根根刺出。
    喻余青听他一曲毕了,方才开口道:“这么说来,我其实也并不知道你造这楼宇究竟如何艰难,反倒是妄议了。”
    贝衍舟抿一抿嘴笑道:“就像我也艳羡你二人比翼双飞,千难万险也生死相随,甚至不用多一句话的絮烦;我常觉得,爱若贪杯,你俩却总是喝得正好,想必是因为心照不宣;那醇香辣口,不用说便尝得是同样的回味。”
    喻余青摇了摇头。“喝得正好,不过是因为他无所谓,而我不敢醉。心照不宣,不过是因为我患得患失,而他自以为是罢了。”
    “奇了,这是不是你这辈子用在你三哥身上最重的词了?你一副被他始乱终弃的模样跑来,我以为把你灌醉了能听见什么惊世骇俗的发言——最后你只说他自以为是?”贝衍舟毫不压抑地放纵大笑,“你真是好过了头了,王樵是上辈子里积了什么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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